爵士乐那特有的轻快的旋律在耳边响起的那一刻，宛如大梦初醒般顿悟的笠松怔怔的看着眼前那位端坐在餐桌另一端的女性，紧握成一团的双手宛如失控一般沁着汗水，尽管自己已经竭尽全力才、压抑着流窜在体内的紧张感，然而僵硬的气氛依然随着流动的空气萦绕在两人之间、形成了一堵堵无形的墙壁，就这么将自己与对方锁在了一个密封的空间里，压抑得竟让笠松感到透不过气。身穿黑色长裙的女性就和自己一样沉默寡言；她有着一头亚麻色的长发，厚重的刘海遮盖住了眉毛、饱满的唇瓣表面涂抹着珊瑚色的唇膏，尽管她始终微微低着脑袋、然而笠松还是透过衣领的缝隙中观察到了对方那白皙的皮肤，以及轮廓分明的锁骨。

“那个……初次见面，我是笠松幸男，呃……”

“…………”

本着男子汉的气魄与决心、本想好好表现一番的笠松鼓起了勇气，打破了沉默，然而僵硬的舌头就好像不听使唤似的、还没等自己把话好好说完、整个思绪忽然被在体内膨胀的恐慌彻底打断了，就这么欲言又止的半启着双唇、哑口无言的望着对面那微微抬着双眸的女性，无法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柱快速的向上攀爬，蔓延至了手指的末梢、就这么将自己拽入了更深的惊慌。

“那个、抱歉……还是先点菜吧……唔……”

“…………”

在踏入这间由根本为两人亲自安排的西餐馆之前，无论是对自己正准备相亲的事、又或是自己即将一对一单独面对女性的现实，笠松都没有太过强烈的真实感，更没有胸有成竹的自信，更多的是一种混混沌沌的随波逐流。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脚踏实地、按着步调努力向前走就可以了；带着这样的‘觉悟’，换上了西装、穿上了新鞋的笠松在家人的应援声中迈出了通往‘婚姻’的第一步，再怎么说，自己已经是35岁的人了，就算没有经历过像小说或是电影一般的戏剧性人生、怎么说也在‘社会’这个大熔炉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哪怕遇到点棘手的‘小问题’、自己也都应该有克服的余裕才是。然而事实证明，自己小看了‘相亲’、更是小看了‘女性’这种生物本身。光是嗅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香水味，整个身体就像是凝固了一般无法动弹；先是从服务员手中接过了装有葡萄酒的水晶杯，接着又在品酒师的推荐下试饮了推荐的红酒，别说是酒原本的醇香与独特的口感了、舌头上的味蕾就好像失灵了一般，什么味道都尝不出、什么味道也都尝不来，只能盲目的点了点头，用着敷衍的口气咕哝了一声‘很好喝’，原本空荡荡的酒杯里就这么被稀里糊涂的斟满了深红色的液体，却没人有心思细细品尝、就连一个充满暗示意味的示意都见不到踪影。

“那个……是‘冬木小姐’是吧？很高兴今晚能和你一起用餐，呃、不好意思……我是第一次和女生以这样的形式……见面，心里有点紧张……希望不会让你感到不愉快……”

心里默念着出门前准备好的‘台本’、可到了嘴上却变成了散架的拼图、支离破碎的词句勉强拼凑在了一块儿，虽然不至于颠三倒四、但还是让人觉得有些不明所以，这不禁让笠松感到更加无地自容。可就在自己难掩出糗的涨红着脸蛋时，坐在对坐的女性稍稍深吸了一口气，一声‘您太客气了’令笠松下意识的垮下了僵硬的肩膀。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这样和男生近距离的接触，怎么说呢……我不太擅长应付男生，心里也有些害怕……所以当笠松先生您说您也有点紧张的时候，反而让我安心了不少……”

“是、是吗……”

记住了、前辈！

与其让别人抢先一步、感受到气氛的不适，还不如由前辈自己一上来就坦白，这样还会显得你比较真诚、所谓的‘丑话说在前头’就是这么一回事啦！

那天在与黄濑道别之后，在入睡之前、不知在亢奋些什么的黄濑又给自己打来了电话，先是不依不饶了打听了一些有关相亲对象的情报，接着又喋喋不休的向自己‘进献’了一堆建议，大多都是一些中听不中用的废话、却唯独这几句话被笠松牢牢的记在了心上。在自己的‘坦白’之下、似乎也放松了‘警惕’的冬木微微轻扬起了嘴角，洋溢在脸上的神情也不再像最初那般凝重、肃穆；察觉到萦绕在两人之间的气氛正在往好的方向微微转变着，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的笠松也趁机振作起了精神，挺直了腰杆、清了清嗓子，接着拿起了手边的酒杯、手指时不时的摩挲着杯口的边沿。

“那……我先敬你一杯吧，因为不知道冬木小姐对红酒讲不讲究，所以选了一杯中规中矩的，要是不合你胃口还请多多包涵……”

“哪里，您不用那么客气、真的……会让我又开始紧张的。……”

在相亲的前一晚，根本给自己发了简讯、稍微介绍了一些有关‘冬木直子’的情况，包括对方任职的公司、职位、以及感情经历。冬木在一家教育相关的培训机构工作、主要负责人事与行政管理方面的事宜，今年二十八岁；其实社会上有许多与冬木差不多年纪的女性大多都是单身的状态，然而冬木却在三年前就已经成为了根本的‘客户’、虽然称不上非常频繁，却始终断断续续的保持着参与相亲活动的记录，有时一个月一次、也有过半年都不与根本联系的情况。

（坦白说我并不认为笠松先生您是冬木小姐想要寻找的人……怎么说呢，她的情况比较特殊。因为曾经被交往了七年的初恋抛弃，所以对男人心存着根深蒂固的不信感，甚至一度对男性抱持着厌恶的情绪。与其说是相亲、我认为她只是想努力克服这个‘坏毛病’罢了，就好像戒烟一样、所以我想让您和她见一面。）

当根本在简讯的最后附上这样一段‘请求’的时候，坦白说、笠松的心情是复杂的，甚至为根本这样的行为感到有些不愉快。自己之所以找到他、加入婚介所，是为了能够让根本帮忙、为自己找到适合结婚的对象，而非担任他人的‘心理导师’、帮别人解开心结、克服恐惧的。如果真要这么说的话、那我还需要人来为我疏导、替我克服恐惧呢！如是这么愤愤的自言自语着，可就在自己想要委婉拒绝根本的请求时，下一秒、对方又传来了一份简讯，直白的话语让笠松顿时哑口无言，只能愣愣的看着有些刺眼的手机屏幕，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自卑感宛如泉水、缓缓的在心头流淌而过。

（因为从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就认为，冬木小姐和您的状态有点相似，然而这是大部分选择相亲这条路的人身上都存在的共同点。我希望您能好好观察冬木小姐，就好像照镜子一样、当然，也请您对她温柔一点，或许她就是您要找的‘另一半’也说不定哦？）

“……冬木小姐，那个、……请问你是东京人吗？”

将服务员呈上的小食小心翼翼的放进口中，鲜美的肉汁在口腔内化开的一瞬间、下意识加快了咀嚼速度的笠松匆匆的将口中的食物吞进了肚子，随即如是轻声试探道，谨慎的措辞给人一种战战兢兢的感觉。

闻言，手持着刀叉的冬木轻轻的摇了摇头，一句‘我老家是在京都的’让笠松不禁感到有些意外；的确、无论是从外貌还是轻质，冬木的相貌虽然算不上特别出挑、却给人一种精致的儒雅感，甚至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的确与京都这座城市给人的感觉有些神似。

“笠松先生呢？听您说话的口音，应该是本地人吧？”

“啊啊，我出身地是在东京，但是高中的时候去了神奈川的学校，大学又回来了，算是两边跑的状态吧，反正也没隔多远。”

聊到了学校的事、笠松这才找回了些许平日里的状态，渐渐变得健谈起来。先是自己的家人、再是就读的几所学校、以及社团活动相关的事；在提到篮球的时候，忽然侃侃而谈起来的笠松先是向对座的冬木一一介绍起了曾经与自己并肩作战的队友们，当然、围绕着‘海常’所展开的话题当中，最常被提及的人自然是‘黄濑凉太’。

“自从大学毕业后所有人都各奔东西了，虽然常常会聚、但也不太打球了，每次也都是黄濑提议要不要打，不过最近那家伙好像也没怎么提了。嗯……要不下次约次篮球好了，好久没打了，不知道手生了没有……”

“……笠松先生，你真的很喜欢篮球呢。”

“…………啊。”

直到好不容易打起了精神的冬木又像两人刚开始照面时那样微微低下了脑袋，那满是敷衍与客套意味的感慨让笠松再一次乱了方寸，耳根就像是着火了一样、变得又烫又热，前所未有的羞愧让笠松内疚的甚至谈不起头来。糟糕……怎么老毛病又犯了……明明都提醒自己好多遍了、千万千万、不能再像读书时候那样犯这种低级错误了啊……！一提到篮球就鬼使神差的开始滔滔不绝、想当年自己曾因为这个‘坏毛病’而在联谊的女生面前颜面尽失，也正是那次不堪的经历加深了自己对女性的恐惧感，甚至一度被扣上了‘恐女症’的帽子，宝贵的青春也因此彻底与‘恋爱’失去了脆弱的维系。见笠松红着脸蛋、半吞半吐的张着双唇，微微蹙着眉头的冬木也不忍怪罪些什么，就好像安慰似的、咕哝了一句‘我能理解’，随即用着修长的手指拨弄着面前的酒杯，恬静的面容没有任何的表情，就好像一滩没有波澜的池水、既看不到喜悦，更看不到任何欣喜与期盼。

“我曾经……也喜欢过篮球。因为我喜欢的人非常喜欢篮球，但他并不像笠松先生您这么温柔。真遗憾……要是我们能够早点相遇，那该多好。”

“………………”

当生命力就只剩下等待与思念的时候，这种寂寞真的让人无法不感到心痛。

走在晴朗的夜空之下，笠松却感到自己的心绪被一层厚厚的浓雾所笼罩；明明是早就已经走惯了的路、明明映入眼帘的都是再熟悉不过的风景，然而笠松却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激流着漂浮的浮木，不知道双腿正走向哪里、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前往什么方向。直到晚餐结束，冬木亦都没有给自己传达任何的信号；她只是浅浅的笑着，举手抬足之间都充斥着几乎严谨的礼貌、以及露骨的距离。自己并不是她正在寻找的人，而同样、她也并不是笠松正在寻找的人，这根本不需要用任何的常识与逻辑去判断什么、仅凭身体所接触到的磁场与信号就不难察觉，冬木并不打算接纳自己，而笠松也无意想要努力打开对方的心房。

“哈啊……第一场战役就失败，也未免太丢脸了吧……”

说不沮丧是难免的，然而这种沮丧与‘失恋’又是不同的；说白了、只是不服输的个性在作祟，明明知道自己和对方不可能有结果，却还是忍不住为自己的不中用感到失落，想到这、下意识挠了挠头发的笠松走过又一个转角、来到了车站的入口。可就在自己想要从口袋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卡包时、静静躺在内侧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晚上九点、甚至比闹钟还要准时，想必在家中早已迫不及待的黄濑依照两人的‘约定’性急的打来了电话，这不禁让还未能从情绪中解脱出来的笠松感到有些烦躁，却还是无奈的接起了电话、嗓音因疲惫而变得沙哑。

“喂……有话快说，我还得赶车呢。”

（嘿嘿嘿~怎么样呀，前辈？相亲，进行的如何？）

满是调侃意味的口吻令笠松不由自主的咋了咋舌，一声满是不耐的‘鬼才告诉你’换来的却是一阵阵不羁的笑声，见自己的‘报复’非但没有成效、看成了别人笑话自己的把柄，又是一阵恼羞成怒的笠松愤愤的咬紧了牙关，随即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紧紧的握着手中的电话。

（好啦好啦，知道前辈你为了走出这一步下了很大的决心，也做了很大的努力，所以暂时就不戏弄你了吧。）

故作体贴的‘善意’难掩不屑的冷笑了一声，见自己毫不领情、电话另一头的‘后辈’就如往常一样、用着好似撒娇的口气，指责起了自己的薄情。虽说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也不想让比自己年纪更小的黄濑知道自己那狼狈不堪的糗态，但笠松不得不承认的是、当听到黄濑的声音的那一刻，熟悉的嗓音就好像一阵狂澜、吹散了笼聚在心头的黑雾，令原本压抑的情绪在瞬间变得明朗起来。或许是有个熟悉的人和自己说话、与冬木独处时的生硬才能够得以缓解吧；无论是她言语间流露出的哀伤，又或是她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远感，这些都与正和自己通着电话的黄濑天差地远，鲜明的对比感就好像两幅截然不同的油画，如果是冬木给人的感觉是黑白的话、那黄濑则充斥着更多鲜明又亮眼的颜色，也是笠松最熟悉的颜色，令自己感到最为亲近的‘颜色’。

（所以到底怎么啦？前辈你倒是说说呀，具体都发生了些什么？对方不是前辈喜欢的类型吗？还是说反一反、是前辈你被对方拒绝了？）

“……都不算吧。和我没有关系，即便今天和她见面的人不是我、也不会有结果的，稍微有点复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反而比被拒绝更让人受挫。”

（…………）

这种挫败感具体究竟该怎么形容才好，笠松说不上来；只是在与冬木交谈的过程中、她内心所承受的寂寞、孤单以及伤感，在两人看似肤浅的交谈之中渐渐传染给了自己，所以才会无法自持的感到低落、沉重，而从心底流过的这份酸楚其实是对冬木的一种怜悯与同情，唯独这一点、笠松说不出口，更不想说给任何人听。

“不过应该是没戏了，就是感受不到什么‘化学反应’，但作为经验来说、的确是一次宝贵的体验，只能希望下次运气能够好一些了。”

（……前辈，你转过身，快。）

“…………？”

唐突的要求令笠松下意识的挑了挑眉，然而本能却驱使着身体、迫使笠松如男人所要求的那样，缓缓的扭转过了肩膀。就在自己抬头的那一刻，身穿T恤、戴着渔夫帽的黄濑竟站在车站的入口处；高挑的身形与金色的短发无论在哪里都让他显得无比耀眼，而现在、男人背着路灯的灯光，从台阶的最上方俯瞰着着呆愣在原地的自己，一声‘笠松前辈’让笠松怔怔的眨了眨双眸，而下一秒、飞奔而下的‘奇迹’就已经来到了自己的面前，脸上的笑容依旧、衣领处隐隐传来些许薄荷与柑橘的气息，竟莫名让自己的大脑变得恍惚起来。

“嘻嘻，没想到吧？其实我刚就在车站旁边的麦当劳那，和小黑子他们吃着饭呢，碰巧看到前辈路过、就给你打了电话了，本想给你个惊喜来着。”

“……少吹牛了，我看你是迫不及待想看我笑话，才一直埋伏在这里的吧？老实交代，等了多久了？”

“痛、……！”

待到意识恢复清醒，猛地抬起了右手的笠松狠狠的笑着男人的左肩重重砸去，虽然只是没有根据的猜测、可凭着两人多年的交情，笠松并不认为男人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纯属‘偶然’，而对方那暧昧又有些僵硬的笑容恰巧证明了一切，断断续续的笑声让笠松难掩无奈的叹息连连。

“也、也没多久啦……七点多到的……不过真的是和小黑子约了这里，今天我也加班嘛，正好小黑子来我们公司谈点业务上的事，所以就一起约了晚饭咯，又聊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到这个点了嘛……”

“……算了，事到如今追究那么多也没意思，既然遇到了那就一起回去吧，是直接睡我家、还是去你那？”

面对自己的‘邀请’、一瞬间，笠松在黄濑的脸上看到了困惑，看到了质疑；就好像在责备自己似的、金蜜色的眼眸因前所未有的动摇而细细摇摆着，然而这一‘反常’仅仅停留在刹那之间，下一秒、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黄濑再次恢复了以往的笑容，他还是老样子、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拍了拍胸脯，用着理直气壮的口吻说着‘当然是去前辈家了’，稚气模样让笠松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这份再熟悉不过的安心感是只有黄濑才能够给予自己的。唯独在这个瞬间、这一瞬息，不管黄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来到自己的身边，自己的的确确被眼前的男人所救赎了。无论是对冬木的怜悯，以及从她的身上所看到的‘自己’……别让寂寞把你推向一个不属于你的拥抱。笠松仿佛听到她对自己如是说；可这一切因黄濑的出现而烟消云散、也让脚下的路逐渐变得明晰起来。

“改天再好好犒劳你吧。……多谢了啊，黄濑。”

“……前辈……？”

——TBC——

本来是想将前辈的第一个相亲对象写成御宅女的，但是想想还是算了……

下次就是阿月了，准备好了吗嘻嘻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