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朝廷、又或是寮中的那些术士,对‘安倍晴明’的存在多少都心存着忌惮,即便是像博雅这种对人情世故颇为迟钝的人也不难洞察,可随着日积月累的相处、博雅渐渐意识到遭到他人侧目疏远的人并不是晴明,事实恰恰相反、是晴明在所有人的面前划上了一道界限分明的红线,告诫着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不要轻易的踏过这条界线,却只有自己是个例外。
直至今日博雅都没有自信向人信誓旦旦的坦言自己对晴明而言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两人的交情确实不错,但又仿佛缺少了些什么;共赴患难所积攒的交情奠定了男人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奇妙的是、自己竟对维系着两人的这段奇妙的因缘并不觉得有多奇怪,而这种‘理所当然’本身在无数人眼中却成为了一种费解的蹊跷,在少数人的眼中则成为了一种庆幸的‘必然’。
“博雅大人,咱们到了。”
摇摇晃晃的牛车在一声呼唤中停下了仓促的脚步,同时也唤醒了昏昏欲睡的博雅,迫使自己猛地坐直了身子、掀开了门帘,从车厢内探出了脑袋。
再熟悉不过的宅邸仍旧是老样子:孤零零的坐落在无人问津的角落,看似气派的宅子因一张张张贴在门梁、墙面上的纸符而流露着些许阴沉的气息,别说是鬼怪了、就连路过的生人也不敢轻易靠近。
在车夫的搀扶下,匆匆走下了牛车的博雅朝着画有五芒星符号的大门大步走去,然而不同于往日、今日竟无人守候在门外迎接自己,唯有半掩的木门像是在暗示着什么一般敞开着一道缝隙,就在自己伸手轻轻推开时、鸟语花香的光景在夕阳的映照下呈现出另一种朦胧的韵味,弥漫在空气中的花香竟使得大脑一阵恍惚,令驻足在门前的博雅忍不住深吸了一口香甜的空气、启唇呼唤起了那总是占据着自己思绪的名字。
“晴明?晴明——你在里面吗?”
“…………”
没有声音、听不到回应,就在自己迈着有些踉跄的脚步、缓缓踏上通往宅邸深处的台阶时,除了雀鸟的啼鸣之外、博雅近乎听不到任何人为的声响,更感受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奇怪……难道是不在家吗……?未免也太不巧了。一边暗暗心想着,一边环顾起了四周,而就在自己转身的那一刹那,只见身穿狩衣、却披散着头发的晴明一动不动的站在自己的身后。嫣红的薄唇微微上扬,一声‘失礼了,博雅大人’令博雅莫名的打了个哆嗦,就这么愣愣的看着眼前那乱头粗服的男子,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
“哈哈哈……被吓到了吗?抱歉啊,博雅。刚一直在屋里休息,没能将自己打理整齐就出来迎接你是我的疏忽,还望你见谅。”
一眼便看穿了自己的错愕的阴阳师用着好似自嘲的口气为他的失态向自己表达了歉意。然而博雅并不是因男人的不拘小节而感到如此的不知所措,只不过同为朝廷中人、即便晴明的心中有着属于他自己的不羁,可他比任何人都要严于律己的遵守着朝中的规矩,对礼学和仪表更是从未怠慢。
可眼前的晴明却披头散发、连衣襟都是松垮垮的,意外之余、不禁萌生一阵不安的博雅微微蹙起了眉头,一声‘你没事吧’惹来了男人的阵阵轻笑,随即抬手将垂荡在脸颊旁的碎发拨向了耳后。
“昨夜读书读得太过投入、一时忘了时间,待到回过神时竟已经天亮了。还好你来了,不然我可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睡了过去,又白白浪费了一天的好时光。”
“哪儿的话,你这么说就见外了。该觉得愧疚的是我才对,打扰你休息。”
直到晴明娓娓的道出了缘由,这才留意到男人的脸色确实有些暗沉的博雅难掩内心的惭愧、连连向苦笑着的阴阳师赔起罪来。每每在这样的时候,博雅总是会责怪起自己为何不能再机灵一些,哪怕是提前命人送一封书信来也好、就因为两人的交情足够深而疏忽了这些最基本的礼节,仔细回想、倍感羞愧的博雅一边长叹了一口气,一边耷拉下了脑袋,联想到近日发生的种种、这还是博雅第一次为自己的愚钝而感到如此的懊恼,不仅仅是对眼前的阴阳师、还有那对自己暗暗萌生了情愫的妙龄少女。
“晴明,我这样的男人究竟哪里好了?”
唤出了式神的阴阳师来到了他常坐的外廊,闻言、盘坐着双腿的晴明只是微微一笑、垂头不语。别有意味的沉默反倒激化了自己内心的焦虑,从而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蝙蝠扇、低头喃喃自语道。
“要是我再机灵点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引起那样的误会了?若是没有引起那样的误会,是不是就不必以这样的方式伤害到别人了?”
“你是指藤姬的事吗。”
晴明并不是一个直白的人;他也懂得体恤别人的心情、也知道该如何顾虑他人的颜面,可与此同时,他也讨厌在一些虚情假意的面子功夫上浪费时间。见男人一言道穿了自己的忧虑,低头陷入了沉默的博雅重重叹了口气,随即弯腰坐下了高大的身子、愣愣的眺望着不远处的庭院。娇艳的花朵与飞舞的蝴蝶是那么的生机盎然,无奈自己却无心欣赏、从喉底蔓延的灼烧感令整个喉咙感到阵阵瘙痒难耐。
“不论是谁都很难拒绝他人施舍的温柔,更何况是处于花季的少女、换做是我,恐怕都没有办法不为博雅大人您的体贴与笛声而弯腰折服吧。”
一边如是笑着调侃嘲弄道,一边接过了式神递来的热茶,散着黑发的晴明乍看之下比往日要来的憔悴,可那张不饶人的嘴仍旧是那么的毒辣、刻薄,令一旁的博雅不禁热了耳廓,闷闷不乐的低下了头。
“然后呢?我命你取来的三根头发可有什么进展?”
“带着呢,今早保宪大人给我送来的。在这儿。”
“…………”
想起那总是神出鬼没的阴阳师、婉拒了热茶的博雅立刻从衣袖中取出了那条包裹着细发的白色手绢,将重要的‘媒介’递给了一旁的晴明,继续启唇低语道。保宪大人碰巧今天拜访了紫之上,在藤原大人的府上与藤子小姐偶遇、顺便为我讨要了这三根头发;听着自己娓娓道出了来龙去脉,若有所思的阴阳师伸手接过了柔软的手绢,随即当着自己的面、缓缓绽开了白色的绢布,微蹙的柳眉与黯淡的目光令博雅忍不住攥紧了拳头,一声委婉的试探换来的是又一声沉重的叹息。
“晴明……?难道说还不够吗?为何你看起来如此为难?”
“不,足矣。只是一想到为何你会中如此麻烦的咒,心头就烦闷的很、唉……”
“啊、我懂了,你是在‘嫉妒’我吧,哈哈。”
在无穷无尽的懊恼中,唯有暗藏在男人心底的那些小心思让自己绽露了片刻的笑容。闻言,挑了挑单眉的晴明微微半启着双唇,欲言又止的模样惹得博雅沾沾自喜的挺起了厚实的胸膛,却疏忽了从那双细长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以及那声从唇齿间泄露的叹息。
“看我这么招女人喜欢,同为男人、你是在嫉妒我吧,晴明。但是你不用担心,像你这样的美男子、若是表现得再平易近人一些,喜欢你的女人一定络绎不绝,我敢保证。”
“那还真是多谢博雅大人您的赏识和信任。这三个头发我就收下了,海棠,去我的卧房将扇子与符纸拿来。”
“是。”
只听晴明一声令下、身穿紫色唐衣的式神便起身朝着走廊的另一头小跑而去,却听不见任何的脚步声,这不禁让方才还沉浸在得意中的博雅立刻抽回了神志、打了个哆嗦,而一旁的阴阳师则气定神闲的喝着热茶,惬意的模样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安倍晴明’,光是在这样的晴明身旁、任何的惊慌与忧虑都是不必要的。他一定会有办法、会想办法,将自己从‘咒’的‘因果’中解救出来,自己就是这么的信任眼前的男人,却从来不曾揣测过对方对自己的信任究竟又有多深。
(博雅大人,我们这样的人总是与不同的人、鬼、神、兽打着交道,见过不同的善恶,也见过各种形式的生死。晴明很幸运在这条道路上遇到了你,只要有你在,我就不必担心他会走得太远。)
晴明常说,很多事就只有自己办得到,很多鬼就只有自己斩断得了。两人共同击退的恶鬼数不胜数,两人共同见证的悲欢更是不计其数;但这种程度的陪伴并不是博雅期望从男人身上获得的‘信’、有时,博雅总是会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若是精通阴阳之道的晴明能够多依赖自己一点、那该有多好。
保宪在临走前对自己诉说的那番感慨,在来到这座宅子的路上、博雅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脑海中不停的念叨。沉思,困惑;所谓的‘路’到底象征着什么、而晴明的‘心’又究竟飘向了哪里,博雅原本期盼着与晴明有着更长久的交情的保宪告诉自己答案,可就在自己启唇追问的时候、将扇子抵上了嘴唇的阴阳师默默的摇了摇头。这世上有些事、有些情,必须得由自己去琢磨、发现,才有意义;留下这样一句谏言,微微欠身行了个礼的保宪就这么扬长而去,男人所说的话就像是一块石子,坠入了自己的心池、惊起了阵阵涟漪。
“我能做的就只有解开束缚着你肉身的‘咒’,其背后的‘因’还需由你自己去化解。”
正当自己沉浸在杂乱的思绪中时,奉命取来了符纸与蝙蝠扇的式神将手中的物件双手递交给了她的主人。一边说着,一边绽开了擅自的晴明在自己的注视下缓缓取出了包裹在手绢里的发丝,随即小心翼翼的放在了米黄色的符纸上。纤长的手指利落的将柔软的纸片与头发折叠在了一起,直至一个如手掌般大的纸人呈现在眼前、博雅顿时明白了男人的用意,后知后觉的感叹令一旁的阴阳师情不自禁的笑弯了眉梢,顺手拾捡起了脚边的折扇。
“猜到了吗?这个包裹了藤姬头发的纸人将会是她的替身。你所中的情咒必须由亲吻来化解,但我想你应该做不到,所以就只有用这个方法了,得委屈你一下。”
“当、当然做不到了!我连向人讨几根头发都苦恼了好久,更别提什么亲吻了……饶了我吧……”
“……呵,你可真是个有趣的男人啊,博雅。”
就在自己面红耳赤之际、一声露骨的嘲弄使得羞恼不已的博雅愤愤的咬紧了牙关,而失笑不止的阴阳师并没有停止对自己的戏弄,用着手中的扇子轻轻敲了敲地面,示意自己再坐近一些,口中的调侃令自己的脖子都不受控制的燥热了起来。
“亲吻未必是个坏点子,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来,靠近一点,这样的距离我够不着你,靠着我也没关系。”
“来了来了,别催我啊……这样可以了吗?”
一边遵循着男人的指示、一边挪动着有些笨重的身体;眼看着两人的肩膀撞在了一起,直到微微点了点头的阴阳师停下了动作,跟着一同坐直了身子的博雅一言不发的看着低下了脑袋的晴明,乌黑的长发遮挡住了他的脸颊,使得自己辨不清男人脸上的表情。
在几声低沉的吟语声中,端坐在原地的晴明一节一节展开了折扇,紧接着、他将代替了藤姬的纸人慢慢放入了食指与中指的缝隙之间,随即将单薄的纸片贴上了自己的双唇,继续吟唱着神秘的咒语。
这不是博雅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目睹男人作法,只是每每眼见、都让自己感到震撼不已。晴明对这世间万物的‘因果’心存着无人能及的敬畏,这是男人之所以能够悟透阴阳之道的‘根’、是他贯彻这份信仰的‘理’。博雅喜欢这样的晴明,更庆幸如此平凡的自己能够与这样不可思议的男人成为推心置腹的‘朋友’,然而游走在阴阳两界的晴明偶尔亦会让自己感到非常遥远、又触手不及。
“……博雅,接下来的事你不需表现的过于惊讶,只需听从我的指示就好。”
闻言,猛然回过神的博雅尚未厘清思绪、便就这么本能的应声点了头,而见状的阴阳师指示微微一笑,接着便将展开的折扇遮挡住了自己的鼻尖、嘴、以及下颚,一声‘可别闭上眼睛哦’使得跪坐在原地的博雅愣愣的眨了眨双眼,双眸中写满了疑惑与费解。
“反正我信你,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来吧!”
“……呵,有胆量。”
意味深长的轻笑使得武家出身的博雅近乎本能的竖起了警觉之心,可就在自己蹙眉的那一秒、一股温热柔软的触感隔着折扇的扇面覆上了唇瓣的表面,直至彼此凝视的双眸在错愕中只剩下男人那张娟秀的脸庞、这才意识到这突如其来的接触究竟意味着什么,从而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的博雅宛如石化一般僵坐在原地,直至一声轻微的破裂声在两人那隔着扇面、紧贴在一起的唇瓣间绽开,白色的碎片如飘舞的花瓣般徐徐落下,静静的掉落在了自己的膝头。
“完成了。摸摸你的喉咙吧,是否还有什么不适?”
就算游刃有余的阴阳师就好像若无其事般的收起了手中的扇子,可大脑依旧一片空白的博雅仍旧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地,呆滞的神情与苍白的脸色惹得端起了茶杯的晴明阵阵苦笑,在一片花香鸟语中、低声吟语道。
“然而藤姬在你身上下的‘咒’仍未解开。只要她一天倾心于你、想必很快便会复燃吧。”
“…………”
“男女之事事关人心、且是人心中最为善变的‘情’,毫无道理可循,之后的事我可就爱莫能助了。博雅大人,您可多保重啊。”
晴明的逆耳忠言自己根本就听不进耳里,唯有那在唇瓣留下的触感如火烧一般在肌理的表面蔓延着,迫使自己低头抚摸上了饱满的唇瓣、从喉底泛起的干渴让自己感到既焦躁、又迷茫。
自己并非童子之身,而晴明也行过男女之事,两人皆明白方才那一行为的意义、即便隔着薄薄的一张折扇,然而男人那双湿润细长的眼眸却久久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竟让博雅感到一阵晕眩、从而下意识扶上了昏沉的脑袋。
(不对……不对啊,源博雅,万万不可自作多情……!)
再怎么说对方与自己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男人,更何况晴明是抱着将自己从情咒中解放出来的觉悟才不得已做出那样的事,先前的冷漠也好、那对自己好似嫉妒的迁怒也罢,想必晴明早就料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般地步,才会对自己如此不耐、淡漠,想到这,不免又一阵叹息的博雅一脸颓丧的耷拉着脑袋,一声声‘真是对不住你’使得一旁的阴阳师缓缓抬起了脑袋。
“这次给你添了大麻烦了,晴明……之后的事我会好好处理的,我会和藤原大人保持距离、也会避免和藤子大人相见,直至她对我断了念想为止,也希望她早点将我忘了、找到真正适合她的如意郎君。”
“……博雅,你可将叶二带在身上?”
唐突的发问使得眨了眨双眼的博雅下意识摸上了胸口,从衣襟之间取出了近乎不离身的笛子,向着身旁的阴阳师默默点了点头。见状,轻扬起了嘴角的晴明眯笑起了那双细长的眼眸,微风吹起了男人那头乌黑的散发、巨大的晚霞笼罩着正片天空,使得天际的浮云变得如火烧般赤红。随便吹点什么吧,权当是吹给我一个人听的,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那宛如吟唱般朦胧的语调在溢满了花香的风中悠扬而去,容不得拒绝、更不曾想过反抗,就这么迎着男人的低语举起了笛子的博雅吹响了今夜的第一声音律,眼看着艳红的太阳随着绚丽的晚霞逐渐落下,细数着盛开在庭院中、却未能来得及摘下的鲜花。
“我‘嫉妒’的……从来就只有这支与你形影不离的笛子啊。”
“……?”
——FIN.2020.5.5——
终于写完了!我何必折磨自己写那么难写的玩意儿……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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