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木,故人相植;
一思一念,今人成痴。[1]
当提起毛笔的那一瞬间、滴落的墨滴在浅白的宣纸表面晕染了开来,使得自己绞尽脑汁才完成的书信在刹那间毁于一旦、无奈之余,不禁长叹了一口气的博雅放下了手中的毛笔,伸手将案桌上的信揉成了一团。
其实自己对这份写满了笨拙的安抚之语的书信实在没有什么自信。
不是情书、更不是澄清;身中‘情咒’的博雅为了能够得到解开这些‘束缚’的‘媒介’而不得不遵从晴明的指示,向只有一面之缘的藤子讨要三根发丝。头发对每一个女人而言都是不得不精心呵护的存在,是肉身中最为重要、私密、且暧昧的一部分;常闻互相暗生情愫的少男少女互换用小刀割下彼此的头发、代替本尊常伴在自己的身边,但自己与藤子并非是坠入爱河的恋人,若不是迫不得已、博雅也不希望以这般惹人误会的方式,向对自己怀有爱慕之情的藤子寻求帮助。
“可既然是晴明指示,想必一定是唯一的办法了吧……”
又一声叹息过后,重新拿起了笔杆的博雅一边如是自言自语、一边重新构思起了委婉的措辞。坦白说自己并不明白藤子究竟为何钟情于自己,只是因为看破了少女的窘迫、只是因为疼惜她的胆怯与忧愁;悠扬的低声融入了风中,悲怆却不失凄美,迎合着翩翩起舞的舞步,向着高挂的明月高高抛起的的折扇在笛声戛然而止的刹那落回了舞女的纤纤玉手,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为眼前那天衣无缝的共演鼓掌、喝彩时,谁也没有留意到那默默在旁注视着自己的眼眸,以及那因春心荡漾而变得无比柔情的目光。
(你可真是罪孽深重的男人啊,博雅大人。)
既不忍心用过于直白的言语无情的戳破那因自己而被触动的念想,更不想让这份美好的思慕成为夺人性命的‘镰刀’;藤子对自己的爱恋是如此的强烈、即便这一切的萌芽只是发生在一瞬,可恰恰是这一瞬的执念成为了无法挣脱的束缚,幻化为娇嫩可爱的雏菊,在自己的体内扎了根。
当然、博雅无意责怪这样的藤子,更不愿看到那样楚楚可怜的女性因为自己而受伤。就在自己犹豫不决之时,出自保宪之口的那句调侃突然在耳边响起,也令博雅回想起了昨日离开晴明宅邸时所亲历的种种,他的殷勤、晴明的冷落……鲜明的对比和落差再次使得正坐在案桌前的博雅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心中暗暗琢磨起了男人在牛车上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任由五味杂陈的心绪在胸中翻涌。
(有时候我是真的忍不住羡慕你,博雅大人。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
颠簸的牛车跨过了木桥、穿过了中御门;原本两人只是闲聊着最近发生在宫中的一些琐事,忽然、顿了顿神的保宪定眼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眼角的细纹使得绽放在男人脸上的笑容更为亲切、和蔼,这与擅长隐藏情绪的晴明不同,但这并不代表保宪在为人处世方面更加真诚、坦荡。
(坦白说我与晴明认识多年了,因为家父的关系、虽说我无意在他的面前以长兄自居,但在寮中、我与晴明的交情确实不同于其他的同僚。但今天,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晴明,老实说心中颇为感慨呀。)
(晴明他怎么了吗?)
保宪的这一番感叹不禁让博雅感到有些丢了头绪。虽说自己确实觉得今天的晴明有些不对劲,尤其是他那过于淡漠的态度、甚至都不屑于像往常一样戏弄自己,竟一时让博雅感到有些无法适从。见自己如是直白的反问道,苦笑着摇了摇头的阴阳师轻轻挥了挥手中的扇子,一声声‘他这是在闹脾气啊’让挑着剑眉的博雅不免大吃一惊。
(他在为你会中这样的情咒而闹脾气呢。)
(喔……明白了。是嫌我太不小心、疏忽大意了,给他添麻烦了吧?这确实是我的错,唉!)
然而就在博雅为自己的粗心冒失深深懊悔的时候,不知在何时展开了蝙蝠擅的阴阳师一脸无奈的失笑起来。他轻轻摇曳着擅自,频频摇着头,却又迟迟不开口;故弄玄虚的态度不禁让急性子的博雅有些坐如针毡,却在自己启唇之际被男人的言语再次打断,却让心头蒙上了又一层疑虑与不安。
(怎么会,是‘嫉妒’啊。归根究底,晴明他终究只不过是一介凡人,和你、和我,没有什么分别。)
(保宪大人……?)
‘嫉妒’是什么?晴明究竟在嫉妒什么?嫉妒自己走了桃花运、招女人的喜欢?那个晴明吗?那仿佛看破红尘俗世、将一切的七情六欲都封存在阴阳之道之中的晴明吗?
博雅不明白保宪的深意,更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追问下去。关于晴明的事,或许自己用尽了一辈子的时间和精力都无法摸透与厘清了吧;然而两人在一起度过的时光也好、一同经历过的磨难也罢,博雅从未想过向男人讨要自己所付出的信任所对应的的回报,无条件的‘信’、推心置腹的‘诚’,即便捉摸不透又如何?只要自己对此坚信不疑,这样的信任与默契一定也是存在的。
“不过没想到晴明他竟然会嫉妒我啊,呵呵……没想到那家伙也有这样可爱的时候。”
那连保宪都是第一次见的‘意外一面’不禁让沉浸在思绪中的博雅沾沾自喜起来,可就在自己一边痴笑着、一边低声喃喃自语时,一声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从身后传来,伴随着下人的呼唤、迫使博雅立刻抽回了神,循声转过了脑袋。
“博雅大人,有客人来访,是阴阳寮的贺茂保宪大人。”
“保宪大人怎么大人怎么突然来了?莫非……是为藤姬的事吗……?”
在下牛车之前,保宪再次向自己允诺、关乎如何解除自己体内情咒之事,他一定会倾力相助。博雅当然相信保宪,却不怎么习惯从除了晴明以外的阴阳师那儿得到帮助;所以在当前来禀报的下人道出保宪的名字的时候,竟莫名有些失落的博雅缓缓从原地站起了身,却在推开纸门的那一刹那惊叫了起来——守候在门外的竟不是常年伺候自己衣食寝居的仆人,正是身穿白色狩衣的保宪本人。
“保、保宪大人?!咦……可是……刚才的声音是……?”
“吓着你了?哈哈,这不是什么难事,改天若是有时间我慢慢教你。”
不知道您现在是否方便?咱们进屋详谈吧。
在保宪的提点下,后知后觉的博雅这才回过神,立刻将登门拜访的保宪请进了自己的卧房,却没能来得及收起案桌上的笔墨与宣纸,在刹那间被吸引了男人的目光。您这是在写信吗?果不其然、直截了当的发问令博雅难掩窘迫的低下了头,一声声‘正酝酿着呢,都不怎么满意’使得面前的阴阳师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却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我这人嘴笨、不怎么擅长说话,更何况这事确实不怎么好向人家姑娘解释,愁人呐……”
“比起这个,我更担心你的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闻言,下意识歪了歪脑袋的博雅吞咽了口唾液,从喉底传来的刺痛感迫使自己不自觉的抚摸上了脖颈,一想到那盘踞在喉咙深处的胀痛感是由于‘咒’而在自己的体内蔓延开的,不禁感到一阵恶汉的博雅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杆,随即默默点了点头,继续启唇说道。
“只是嗓子有些疼,和患上风寒的感觉很像,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大碍。”
“唔,看来对方真是无意的。若她真的有心,完全可以要了你的性命,但这么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这是此次前来拜访的‘伴手礼’,虽然有些寒酸,不过还望您笑纳。”
“……这是……?”
向自己伸手递来的是一条折叠起来的白布,在映入眼帘的那一刹那、立刻察觉到对方用意的博雅用双手接过了这条看似朴素的手绢,果不其然、柔软的绢布包裹的事几缕黑色的发丝,静静的躺在折痕的中央,意料之外的‘惊喜’不禁让博雅一时难掩激动的情绪、喜出望外的握上了对方那有些粗糙的大手。
“保宪大人……!真是太感谢您了!实不相瞒,我正为该如何向藤子大人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而苦恼不已呢!您今日前来真可谓是雪中送炭、帮了我的大忙了!这份恩情在下一定不会忘记!”
“博雅大人,您言重了。你我之间虽然交情不深,但我很赏识你的为人,所以是我自愿帮你这个忙的。”
不过说起来也巧,其实我今天是有其他的要事、一早便受邀拜访藤原家的紫之上,却没想到竟会撞见同样造访的藤姬,你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耐人询问的发问令愣愣杵在原地的博雅一头雾水,见自己一脸迷惑的皱着眉头,笑着挥了挥手的保宪嘟囔着‘也罢、也罢’,随即绽开了手中的扇子、轻轻摇曳着,嘴里念叨起了耳熟的诗词,宛如吟唱的咒语,回响在寂静的卧房之中。
“‘心迹未予外人阅,花枝一束故人香。[2]’可惜了这一厢情愿得不到回应……博雅大人,若是您打算一会儿立刻启程前往晴明那儿的话,可否再听我多啰嗦两句?”
“我哪儿会嫌您啰嗦。您是有什么话要我转达吧,我一定一字不差的给你带到,请说。”
话音刚落,浮现在男人脸上的那抹笑意再次让博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参不透,那藏在这张笑脸背后的用意;更问不出口,那藏匿在词句的缝隙之间的深意。那仿佛早已将一切都看得通透、却又总是支吾其词的态度难免让博雅感到有些不悦,可就在自己因翻腾在心口的焦躁而变得有些心神不宁的时候,静静躺在手帕中央的三根细发不经意的映入了视线的余光,迫使博雅深吸了一口气,眼看着缓缓抬起了手的阴阳师将他那微启的双唇藏在了折扇之后,却一反先前诙谐风趣的口吻、语重心长的嘱托竟让自己陷入了一阵哑然。
“博雅大人,我由衷的希望您能够继续保持现在的样子、希望您永远不会改变。唯有这样,您的陪伴对晴明而言才拥有意义,他也绝非如表象所看起来的那般强大。”
“保宪大人……?”
——TBC——
[1][2]均出自《源氏物语》。文中的紫之上就是说的紫式部。虽然是差不多同一时代的人但是因为没有时间仔细考据所以暂且不做绽开,就当是一个以紫式部为原型参考的原创人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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