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身穿白色制服的年轻护士小心翼翼的将缠绕在臂膀上的医用绷带一点一点缓缓卸除的时候,始终站在一旁的虎次郎不曾将自己的目光从男人那终于康复的肢体上离开。
自己很明白坐在轮椅上的‘伤患’并不稀罕这点同情与怜悯,在护士熟练地为他取下绷带时,薰的脸上始终没有太多表情;他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就好像在回避尚未彻底痊愈的擦伤一样,直到面带笑容的护士用着近乎殷切的口吻说着‘康复得很不错,试着小幅度动一动您的手臂’,循声转过了脑袋的书道家却从轮椅上站起了身,时而扭动着手腕、时而低头看向光裸的脚踝。
“拆了石膏的感觉怎么样?”
一边观察着男人的每一个细小的举动,一边用着满是调侃意味的口气如是试探道。闻言的薰并没有回应;他试着交替抬了抬双腿、微微蹙起了眉头。拜两人深爱的滑板所赐,这不是薰第一次在比赛的过程中受伤,更不是虎次郎第一次陪同男人一起往返医院;擦伤、扭伤、乃至骨折……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伤痛为肉体所带来的不便与负担,然而这一次,对于薰而言,比起肉体所承受的痛楚、在岁月‘湍流’中始终无法靠岸的那份憧憬最终还是搁浅在了无法触及的彼岸,自己能做的就只是看着:看着孤注一掷的薰从滑板上摔落、看着他至始至终都在追逐爱之介的身影,任由深藏在心底深处的嫉妒在体内阵阵发痛。
“感觉腿脚变笨重了,得抓紧时间恢复训练,卡拉的数据也要做相应的调整才行。”
“依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多休息几天吧,‘樱屋敷老师’。卡拉,快让你的主人坐下,我送你们回家。”
“……”
年少时就与自己结下了孽缘的薰并不知道自己内心所抱持的那些矛盾且危险的感情。就连虎次郎也分不清自己对男人的这份关心究竟是基于友情、还是凌驾于友情之上的‘牵绊’。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幼稚园的年纪。冲绳是日本的离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两人的家只隔了一座街区,薰的父亲更是自己家所经营的洋风餐厅的常客,然而身为小一辈、两人的关系却不像双方的父母那样和和气气,不知是否是因为同龄且都是男生的缘故、两人的童年近乎都是在与彼此的‘较真’中所度过的。为了一个玩具扭打在一起,为了一时的排名而洋洋得意;或许正是这份偏执蒙蔽了自己的眼睛,直到两人考上了同一所高中、被安排在了同一间教室的最后一排,两人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久,虎次郎才真正开始了解‘樱屋敷薰’的为人。
他留起了一头粉色的长发,戴着显眼的耳环与唇环,倔强孤傲的薰变得有些叛逆,但却并非是个坏人。不坦率的个性是为了掩藏不成熟的稚嫩,目中无人的态度同样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薰对于自己热衷的事、信赖的人总是热心且慷慨的,就好比男人会替那些被自己的花心与滥情伤害的女生打抱不平从而斥责自己,本性中的善良与正直让虎次郎很快便忘记了年少时对他的那些偏见,而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敢如此言辞凿凿的宣称自己是最了解‘樱屋敷薰’的男人。
“滑板?为什么突然想起来玩滑板了。”
盘腿坐在通往天台的台阶上,怔怔眨了眨双眼的虎次郎目不转睛的看着坐在自己跟前的薰,对于对方口中提到的‘滑板’、自己就只有一个非常模糊的印象,可耳边却莫名的响起了轮子摩擦水泥地面的声响,下意识抬手抓了抓饱满的耳垂。
“你不是很讨厌运动、整天沉迷研究游戏和软件吗?这是吹得什么风,让你对户外运动产生兴趣了。”
“别把滑板和篮球、足球那些运动混为一谈。滑板是结合了技巧、身体控制、以及物体运动理论的技巧性运动,像你这样只懂得横冲直撞的大猩猩是不会懂得其中的美感与奥妙的。”
因为体格高大健壮、从小学期虎次郎就时常收到各类运动社团的感召,在小学时学过篮球、又在国中被推荐进了橄榄球部,长期的训练使得自己练就了强壮的体魄,奈何因为缺乏恒心和毅力而没能取得什么像样的成绩,在考入了高中之后便成为了‘回家部’的一员,整日与热衷于研究计算机和游戏的薰厮混在一起。
性情孤傲的薰从来不屑使用激将法,但这也证明了男人对自己的这番评价是发自真心的,这不禁让同为男人的虎次郎感到颇受打击。这话应该由我来说吧,像你这种整天对着电脑、翘着键盘的怪人真的懂滑板吗?我看你连怎么让底下的轮子转起来的方法都不知道吧。经过一番互不相让的口角争论,不欢而散的两人却又不约而同的出现在了某家运动器材商店,就这么在挂板了滑板的货架前面面相觑,自己永远也都忘不了男人第一次因恼羞成怒而涨红着脸的可笑模样。
“刚才你下蹲的时候太低了,臀部这里明显抬的过高,这样在滞空的时候核心的肌肉很难发力、收腿的空间太小,怎么可能跳得高啊。”
训练的过程是枯燥的。虎次郎因为有运动员的基础,无论是肌肉的爆发力还是控制力都远远强于缺乏运动的薰,然而薰却比头脑简单的虎次郎更容易领悟滑板在运动过程中的技巧性的要点,一个总是抱怨对方的身体素质调差、另一个总是骂骂咧咧的埋怨对方缺乏动脑的悟性。吵架的时间变多了,在一起的时间也变多了;除了上学之外,几乎每天都会在公园一起废寝忘食练习着滑板的两人并没有因为这份热忱而变得更为亲近、和睦。也许我们的关系一辈子就只能是这样了;坐在花坛边,望着不断精进着ollie、一次又一次在空中翻转的樱,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舒畅感令虎次郎情不自禁的在中感慨起来——
有时,男人的‘友情’并非总是友好、平和的。
人与人之间的维系不必总得像是在标榜什么一般,绞尽脑汁、想尽一切美好温情的辞藻加以修饰。
好比自己与薰;即便两人时常恶言相向、时常看不惯对方的为人处世,但两人的心中是存在着对对方的信任的。而这份信任因滑板而渐渐成为一种特别的‘依赖’,依赖着对方而迫使自己改变、变得更强;这份奇妙的觉悟在自己的心中变得越来越炙热、越来越强烈。
而这一切,因为‘那个男人’的突然出现,犹如一场风暴席卷了这份在悄无声息中早已开始变质的情谊、骤然坍塌了。
人会对未知与神秘的事物心生向往,这种源自于名为‘好奇心’的本能;而与爱之介的初识便是如此。那像是为了藏匿容颜而戴着的兜帽,不知来历、不知姓名;高超的技巧与精准的控制让人不禁怀疑被男人踩在脚下的滑板只不过是他那具灵活的肉体的延伸,一度让虎次郎认为对方是自己永远都无法追赶触及的存在。
萌生了同样的落差感的,当然还有与自己同时开始学习滑板的薰。雄性生物那与生俱来的竞争意识令生性好强的两人如同着了魔一般沉浸在滑板的练习之中,可即便如此、与爱之介的每一次切磋都只让彼此感受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残酷现实。
“滑板原来是这么痛苦的一项运动吗。”
一边低声嘟囔着,一边将消毒用的喷雾喷洒在血红的伤口上。小臂,膝盖,手肘,臀部外侧……因长期练习ollie,虎次郎的脚踝和膝盖短时间内无法再承受更多的压力,高大的身体型与结实的肌肉反而成为了肉体的负担,当医生用着近乎警告的口吻建议自己静养一段时间时,生怕被落下的虎次郎却悄悄的背着家人溜出了家、来到了最初与薰一同练习滑板的公园。不出自己所料,男人也在那里,脚踩着滑板、一跃跳上了陡峭的栏杆。
“怎么,你已经打算放弃了吗。”
就好像理所当然一般接受着自己的善意,曲着单腿、一动不动的薰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为他缠紧了绷带,语气中流露着些许的落寞,这不禁让虎次郎感到有些意外。闻言,耸了耸双肩的虎次郎否定了男人的揣测,自己并没有因为爱之介的出现而变得讨厌滑板,相反的、虎次郎认为自己是喜欢爱之介的,就仅仅只是身为志同道合的朋友,是自己努力追赶的目标。
“曾经我只将滑板当做是消遣的爱好,虽然有趣但并不重要。可自从那家伙出现后,我时常会看着这块板子、胡思乱想。‘原来我也会因为输给别人而感到这么沮丧啊!’……明明以前也输给过别人、输给过你,但只有那家伙不一样,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挫败,像那样被人远远甩在身后。”
“难得你这头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大猩猩会思考那么多,看来明天要下雪了。”
自己从未想过从男人那里得到任何的宽慰,所以当缓缓起身的薰对自己这般冷嘲热讽道时,虎次郎只不过是苦笑了两声,紧跟上了男人的脚步、来到了面向大海的围栏前。
烦闷的总是会想多看几眼大海,这是冲绳人的习惯;晃荡不定的浪花在一望无际的海面翻滚着,雪白的浪头扬起细碎的飞沫、拍打着人为筑起的石坝。现在正值退潮时分,夕阳的艳红模糊了衔接着天空与海景的边际线;望着广阔的大海,听着海鸥的啼鸣,虎次郎多么希望那汹涌的海水能将自己的不堪与懦弱一并带走,而就在自己如是默默在心中许下这一不切实际的愿望时,余光在无意间捕捉到了那被海风吹起的樱色长发。身旁的薰与自己一样,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宽阔无垠的海面,额头与脸颊上海残留着些许汗渍。男人的那双薄唇微微打开着,仿佛想说些什么,而察觉到这一微小细节的虎次郎则一言不发的默默等待,等待着男人第一次向自己坦露难以启齿的心声,亦是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点燃了心中那丑陋的‘嫉妒’。
“我想赢,我想比爱之介更快、更高、更强,我一定会做到。虎次郎。要是你这么轻易就放弃、退出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那还用说。凭我们两这么多年的交情,当然奉陪到底了!”
正因为认定了是‘信赖’、是‘朋友’,所以才没能留意那在心中萌芽的那颗种子究竟该称之为何物。
而当走进了月光的男人摘下兜帽、说着‘你们是特别的’时,闪烁在你眼底的光芒确实我从未见过的耀眼,刺破了一切以‘友情’来粉饰的执着,取而代之的是不得不失去你的忧愁。
两人的交谈始终离不开‘爱之介’,便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这并非是虎次郎的本意,而是每每提到滑板、薰总是会提起关于爱之介的种种:他的起跳、他的点板、他的爆发、他的速度……为了不让对方显得过于难堪、不让自己内心的挣扎暴露,坐在一旁的虎次郎只能心无旁骛的附和着。此时的自己还没能厘清这份颓丧的失落感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心境,唯一能够确信的、就只有自己并不希望薰投向爱之介的目光。他是那么的专注,眼中充满着憧憬与期许;他对男人的执着已不是竞争意识所点燃的好胜心,而是向无法走近的渴望——
薰正在远离自己,不顾年少相知、相伴的这份友情,一步、又一步走向别人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