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闻言的冰室并没有说些什么：男人没有说任何一句像是责备的话、更没有因为自己的隐瞒而愤然离开。他只是静静的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的注视着那些自己为他亲手烹制的料理，在一声长长的吐息之后、重新拿起了餐具的冰室默默的将盘中的料理吞入了口中，直至什么都没有剩下、在一声‘多谢款待’之后离开了冰冷的座位。

“……君，火神君！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唔哇！吓死我了……！”

曾经一度为两人的疏远而耿耿于怀，如今当火神再一次目送提着行李箱的冰室渐渐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时、比起不舍，火神最先感到的竟然是如释负重的解脱感。自己无疑是想要逃避，逃避对男人动心的痴念、逃避不想因此而打破这份孽缘的犹豫。由两种背道而驰的情感所组成的‘矛盾’让火神好几晚都彻夜未眠，就在自己强忍着睡意、犹如发呆似的愣愣望着窗外的天空时，一个熟悉的男音忽然硬生生的打断了自己全部的思绪，伴随着心脏收缩的抽痛感、迫使火神下意识的捂上了阵阵发热的心口。

“搞什么啊……原来是黑子啊……拜托你别老是这么突然出现好吗？再这么下去，就算我有一百条命都不够被你吓的……”

“我已经叫了你三次了，是火神君太‘专注’了才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觉得‘冤枉’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见对方面无表情的如是暗讽道，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是好的火神就这么愤愤的咬紧了牙关，眼看着坐在自己前排的黑子转身从书桌里拿出一张白纸，随即递到了自己的面前、接着启唇说道。

“这是老师刚发的志愿调查书，说是下周一回收，家长要签字，给你。”

“又来了啊……上学期不是已经写过一次了吗？怎么还来……”

所谓的‘志愿调查书’无非就是那群顽固的教育人员希望联手父母、擅作主张的为年少懵懂的学生编造关乎未来的人生罢了。火神并不是没有‘志愿’、更不是一个没有梦想的人；恰恰相反，看似对学习不怎么上心的火神恐怕是所有同龄人之中最早意识到自己的‘未来’的人，然而无论是在上学期的志愿调查、又或是与家人那实在称不上频繁的沟通中，火神都不曾向人提起自己心中那小小的‘梦想’。确切的说、事到如今，就连火神自己也不知道这条路究竟是不是正确的、是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为喜欢的人制作料理……为那个男人制作的料理；曾经自己是那么的渴望看到对方在品尝自己为他所做的饭菜之后、神情所流露的满足感，然而现在，往日那单纯的情谊早已消失不见，变为了更为复杂且浑浊的胶葛，可这到底又是谁的错？

“毕竟这也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环，三年是很快的、一眨眼就过去了，我个人倒是不讨厌这样的形式，况且提早准备也有提早准备的好处。”

见自己一脸不耐烦的看着手中那空落落的表格，同样若有所思低着脑袋的黑子就好似自言自语般感慨了起来。男人的‘目标’是成为一名教师，原本黑子就对文科比较擅长、虽然成绩不算特别的出挑，但却是个勤奋务实的人，一旦确立了目标就一定会投入百分百的热情去努力，正是因为这一点两人才成为了朋友，但即便是黑子、火神也不曾和男人提起自己的‘野心’、以及对未来的‘梦想’。

“说起来，我好像一次都没有听火神君提起过有关将来的事。你有什么想要从事的工作吗？或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少用班导的语气和我说这种话……我暂时没想那么多，先走一步看一步吧。况且人是会变的……未来会变得怎么样，谁又会知道呢。”

“…………”

无论以后我成为了什么样的人、做什么工作，我都会回家给辰也做好吃的。

或许自己真正想成为的并不是厨师、更不是举世闻名的大厨；我只是想看到你因为我的努力和付出而幸福满足的神情罢了，以至于狂妄的认为只要这么做、你就会永远陪伴在我的身边，无论前往哪里、分开的有多远，我们都一定会回到一切的起点，却没有想到所谓的‘变化’竟然会来得如此之快。

踩着路灯的斜影回到了家中，手里提着从超市买回来的食材、以及网络上比较流行的料理食谱。明明心中并没有想要做饭的冲动，可意识就这么顺着日积月累的惯性、驱使着双手将单薄的书册从书架上取了下来，就连火神都为自己的软弱而不禁在心中苦笑连连。就按下门锁的那一刻，从客厅传来的骚动很快便吸引了自己的目光；只见脱下了外套的父亲一边喝着从冰箱中取出的牛奶、一边坐在餐桌上敲打着手提电脑的键盘。这还是火神升入高中时候第一次看到父亲赶在下班时间前出现在家里，诧异之余、强烈的违和感迫使自己怔怔的停下了脚步，一声‘老爸？’迫使不远处的至亲默默循声抬起了脑袋，随即放下了手中的玻璃杯、敷衍的迎合了一声。

“今天怎么这么早？不用留在公司加班么？”

“啊啊，跟了三个月的项目总算是落地了，但是明天一早得出差去名古屋那跑工地，六点就得出门，所以今天早点回来休息。”

听着父亲如是低声解释道，下意识点了点头的火神只是低头支吾了一声，紧接着便将肩上的书包丢到了沙发上、随即转身走向了厨房，将手中的食材一一整齐的放进了空荡荡的冰箱。自己与父亲之间的关系称不上亲密、但也不至于陌生；两个人更像是独立的个体、各自有着各自的生活，互相也不会干涉太多。然而父子两许久没有像这样在同一个时间同处在同一个空间里也是不争的事实；想到这，稍许顿了顿神的火神直起了高大的身子，一边望着不远处正埋头梳理工作的父亲的背影，强烈的冲动使得自己慢慢握紧了双拳，前所未有的紧张感令掌心开始沁出了汗珠。

“呃……老爸，你要吃点什么么？难得那么早回来，稍微做点你喜欢吃的吧，如果有食材的话……”

“哦哦……行吧。做点咖喱就好，要是没有咖喱的话土豆炖肉也行。你手艺那么好，做什么味道都不会太差，能吃饱就行。”

能够让自己喜欢的人露出满足的笑容，仅仅只是这样、自己就不会放下此时被紧紧握在掌心的这把菜刀，更不会放弃做菜这件事、不会认为自己的‘梦想’太过渺小。

将咖喱块放入沸腾的锅中，观察着汤汁逐渐变了颜色、咖喱特有的香味顿时溢满了整个房间。父亲仍然全神贯注的处理着工作上的琐事，而火神亦一心一意的为这样的父亲准备着丰盛的晚餐。内心是满足的、期盼的；就连双手动作也因久违的兴奋而变得麻利起来，当自己将削好的苹果丢入锅中时，闪念之间、火神突然想起了正静静躺在背包中的那张志愿表、以及自己的‘未来’。本以为支撑着自己走到今天的是当初那句童言无忌的话语，然而此时此刻、像这样为父亲做着普通的料理、希望对方能够因此一脸满足的填饱饥肠辘辘的胃袋，这份期许何尝又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为什么这么久以来、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些微小的事呢？为什么只有在冰室的面前，自己永远都像是一个六神无主的孩子、除了男人之外，自己的眼中什么都看不到了呢？

“……那个，老爸。有件事，我想和你聊聊。”

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迟钝又自私的人，一边责备着这样的自己、一边关上了明火的火神趁着米饭还未煮熟之际，来到了餐桌旁。闻言，稍许抬了抬双眼的父亲就好像催促自己赶紧坐下似的向着餐桌的另一头努了努下巴，什么话都没有说。

“呃……是关于志愿调查的事。有张表格需要你签字，填完后我放你房间，下周一要交，要是你这两天回来的话记得签了，签完放鞋柜上就好。”

“所以你是想和我商量未来志愿的事吗。”

饶了半天的圈子、最终还是被眼前的‘长辈’一言戳破了自己的逞强。说不难堪那是不可能的，两侧脸颊如火烧一般的热度便是最好的证明；然而对方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就算相处的时间再少、对自己亲生儿子的脾性肯定远比普通的外人要来得熟悉，况且父亲并没有因此而调侃些什么。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严肃，就与一般的普通家庭一样、只要是关乎孩子未来的事，没有一个做父亲的能够置之不理、充耳不闻。

“说来听听吧，你对自己将来的规划。至于签不签这个字，得先听听你的说法，我才能决定。”

“……我想成为一名厨师。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一直都没有机会和你说，所以想趁着今天这个机会和你聊聊。”

将心中的‘秘密’向人坦白时需要勇气的，即便对方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例外。在话语脱口而出的瞬间、火神最先听到的并不是父亲的答复，而是久久盘踞在耳蜗深处的嗡鸣；十指因前所未有的紧张而细细轻颤着，这绝不是因为害怕或是恐惧而产生的反应，可不知为何、当看到父亲的眉头越发紧蹙的时候，自己还是难掩慌乱的屏住了呼吸，双手死死的握着膝盖，背脊不断冒着汗珠。……你说你想成为厨师，意思是说你想放弃升学、去读专业的厨师学校吗？沉默了片刻过后、微微挺直了腰杆的父亲将双臂袖在了胸前——这并非是一个好的征兆。每每当父亲试图克制自己的情绪的时候，他都会像现在这样袖起臂膀，不亚于自己的高大身板使他看起来更为威严，强烈的压迫感迫使火神下意识的吞咽了一口唾沫，随即缓缓启唇、继续开口为自己的梦想‘辩解’道。

“对，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高中毕业后去读专业的培训学校。毕竟我不是什么读书的料、也没什么自信能够考上好大学。就算在篮球部创下的成绩能够为我加不少分，但这不是我的目标、我也不想浪费这个时间。”

“那我再问你，如果你从职校毕业之后，你想成为什么样的厨师？是想在餐厅里面打工吗？还是想要经营自己的餐厅、又想做什么样类型的厨师？这期间要花费多少的时间和财力，你有去了解过吗？”

一连串的发问让火神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回答、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得已，几度欲言又止的火神难掩羞愧的低下了头，而将自己的沉默视为答案的父亲却重重的长叹了一口气，肃穆的神情令火神难掩悔恨的闭上了双眼。

“我并不反对你成为厨师，但既然你说这是你从小的梦想、那至少得让我看到你为梦想而努力的态度。坦白说我并不认可你想要成为厨师的志愿，在我看来、你只不过是觉得自己有这么一个姑且能拿得出手的手艺、想借个由头逃避升学的压力罢了，难道不是吗。”

从质疑到责备，当眼前的拿出摆出‘父亲’的姿态、对自己开始喋喋不休的说教时，火神这才意识到在自己刚踏入家门时所感受到的那份亲情的‘温暖’只是片刻的‘假象’罢了。自己的父亲根本不懂自己、不仅仅如此，他甚至自以为是的曲解着自己的憧憬、歪曲着自己对‘梦想’所倾注的心意。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对料理的热爱，对他的珍视，以及对冰室的情意……或许自己并不是那么有野心的人，也不是那种善于规划、又一丝不苟的步步前进的人，但唯独这份想要为自己在乎的人带来幸福与满足的心情一定比任何人都要强烈，火神有这样的底气和信心、如今却被自己的父亲践踏在脚底，除了心碎与失望之外、火神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感受不了。

“而且我对你的底线，是无论如何都得从大学毕业，只有毕业之后你做什么、从事什么样的工作你可以为自己规划，但是只有这个底线，我是不会退让的。”

“……事到如今才摆出一副父亲的架子和我说这些，难道你都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

就好像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被席卷在体内的情绪所点燃了一样；整个脑袋无法抑制的阵阵发热、心脏的鼓动也变得越发大声。火神从未像现在这般动怒，明明很生气、明明这几年来压抑了太久的情绪都迫切的想要得到宣泄，然而理智却像是一道被加固的高墙、阻拦了这一切，让火神变得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来的沉着、冷静，可也比以往的任何时候要来得极端、甚至无情。

“因为老妈的关系你们分开了，至始至终我都没有说过什么，也知道你一个大男人带着我一个小孩一起生活、还要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从来都没有怨言，可这并不代表我从来没有感受过孤独，也不意味着我从来没有有过觉得寂寞的时候。你不妨扪心自问，作为父亲、作为丈夫，你究竟合不合格？老妈她究竟是为什么会离开你的？在你们的婚姻里，你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过错吗？而作为父亲、除了一点零花钱之外，你又给我这个儿子带来了什么呢？”

直到如今再去苛责谁已经没有意义了。无论是父亲也好、又或是火神也罢，谁都已经无法再轻易的改变了，而像这样‘翻旧账’的责备也不是火神的本意，可即便如此、大脑就好像失控了一般、肆意妄为的说着残酷又中伤的话语，自己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父亲的脸色变得越发难堪、直至满脸通红。他愤愤的咬着牙关、双眸怒视着自己；那好似命令般的怒吼并没有被火神放在眼中，在音落之际、愤然起身的火神并没有走进厨房，而是转身回到了房间，重重的摔上了房门；任由被落在客厅的父亲在门外大吼着自己的名字。就只有在这一刻，火神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父亲也好、自己的梦想也罢……未曾体会过的孤独感从脚底席卷了上来，化为无底的黑洞、缓缓就自己吞噬，一点、一点，就连支撑着自己的最后一道光芒、也都看不到了。

“……我该怎么办才好……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