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最为脆弱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的联想到‘依赖’二字。想要借助谁来完成心中力不从心的那一份，想要依靠他人的温柔使得千疮百孔的觉悟愈合原有的伤口。大概所谓的‘撒娇’就是这么回事吧。黑子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总是习惯依赖他人的人，在父母与祖母溺爱与呵护之下长大的自己也从未经历过足以让人一蹶不振的挫折。偶尔也会因为总是被他人遗忘而沮丧，偶尔也会因此在与家人一起用餐时抱怨几句，更多的时间是借助其他东西来埋没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像是看书、又或是翻阅一些篮球杂志；更多时候黑子会与因篮球而结实的朋友共同练习篮球、忘我的沉溺在其中。

“哲、哲君！你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桃井同学？”

阴冷的天气随着季节的变化逐渐回暖，过肩的长发比起两人第一次见面要长了一些。利用小巧的发夹将樱色的长发固定在了耳后，一边将交握的双手放在胸前，一边用着轻颤不已的声音细声说道，在外人面前总是冷静大方的桃井却总是在自己的面前战战兢兢，黑子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也不认为对方是因为讨厌自己才会矛盾的摆出积极又怯懦的态度。

“因为学生会那边有些资料要整理……哲君是班上的图书委员吧？可以一起和我去图书馆吗？有些东西想要麻烦你找一下……”

摇摆的眼神使与自己同龄的少女显得极为不自然，然而黑子也不想过于揣测对方为何要对自己说谎的理由。独立能干的桃井很少会拜托他人，一是没有必要，二是生怕给别人添麻烦；对桃井那反常的举动感到讶异之余，几乎没有怎么思考的黑子只是愣愣的站在原地，点了头、却又因为对方太过紧张而没被看在眼里，面红耳赤的球队经理更像是在为自己开脱一般不断解释着，惊慌失措的模样不禁让黑子在心中哑然失笑。

“如果你觉得麻烦的话我一个人也可以的！真的不用勉强！那个、这个……”

“你究竟在紧张什么啊，哲又不会吃了你，好好说人话啦。”

磁性且略带沙哑的嗓音突然从背后响起，一手拿着牛奶罐头、一边喊着吸管，当青梅竹马突然介入了话题，顿时脸色大变的桃井下意识的低喃了一句‘阿大’，顿时又像是惊觉了什么一般捂上了嘴。反正又不是找青峰君帮忙，和你没有关系。音落，一改方才那拘谨又紧张的态度，袖起了双臂的桃井就像是炫耀似的微微扬起了下颚，得意的表情不禁让始终坐在座位上的青峰愤愤的咋了咋舌，随手将早已空了的罐头放回了桌面。

“人家找的是哲君，像青峰君那么粗心的人，只会添麻烦而已。”

“啊啊，是吗是吗？那还真是辛苦你了啊，为了给其他人‘添麻烦’还要特意大老远跑到我的教室来，真了不起啊，‘桃井同学’哟…！”

“…………”

喋喋不休的正常不光是在篮球部、就连对年级的所有人来说都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你一句我一句的争执多半参合着冷嘲热讽的埋汰，偶尔也会用童年糗事来要挟对方，惹得周围人忍不住掩嘴窃笑、连黑子也不例外。青峰与桃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针锋相对的态度也是因为彼此太过了解，从频频陷入争吵的尴尬处境。人家也没有办法啊！因为哲君在阿大这里嘛！不自觉的喊出了私下才会用到的昵称，当桃井像是抗议般的如是大吼道时，聚集在周围的不少人都互相窃窃私语了起来、交头接耳咕哝了些什么。

“不然我才不会没事就来找你呢，哼！”

“那是因为哲有事要和我说啊！突然插进来的人是你才对吧！怎么现在反而我成恶人了？！……”

“…………”

一脸委屈的桃井固然惹人怜爱，可黑子并不会因此而否定青峰的说话，毕竟男人说的是事实，先走进这间教室的人是黑子，而正如青峰所说的那样，自己的确有话想对青峰解释清楚。一是为了下次练习赛的事，二是为了学园祭的事。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身边一发生什么令人困扰的事、脑海中就会浮现男人的笑脸呢？还未等黑子为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桃井便在不知不觉中揪上了自己的衣摆，仰望自己的眼神中满是期待。

“哲君……果然还是不行吗……？”

“…………”

都说无论在什么样的场合下都必须给女生寻找一个下得了台的台阶，这是男人必须懂得的温柔，就连对异性都还处于懵懂的青少年也不例外。闻声，黑子则是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重复了一句‘并不是这样’，默默掰开了紧揪着衣摆的手指。如果桃井同学真的很着急的话，我过会就和你一起去。音落，黑子不忘转身瞥了一眼同样在气头上的青峰，虽然桃井与青峰之间总是充满着一股只有两人才懂的火药味，可这并不代表青峰对桃井心生厌烦，事实也恰恰截然相反。

“青峰君，很抱歉，事情处理好后我马上就回来。”

“……去吧，反正过会社团活动还能再见面，到时候再说好了。”

“……嗯。”

等出了教室大门黑子才猛然醒悟，那像是为了取得他人允许的致歉根本就没有必要。自己与青峰之间并不是这样上下分明的关系，单纯的因为对篮球的热情而结实，单纯的因为尊敬彼此对篮球的这份态度而日益靠近。恰当好处的距离感与监理在尊重之上的默契使黑子每天都沐浴在由信赖而生的优越感之中，就算‘光’与‘影’的说法显得有些喧哗或是浮夸，黑子也并没有反驳什么，重要的就只有青峰信任自己的篮球这件事而已。

“哲君和阿大最近走的好近呢，本来以为除了社团活动之外大家都只埋头做自己的事，没想到哲君也会到处窜门。”

如果论这座学校里有比青峰更了解他自己的，或许就只有桃井了吧。虽然男人那傲慢又不羁的脾气让不少人望而却步，然而单纯又率直的一面却意外的好懂，只愿意和志同道合的人说话或是深入来往，青峰就是这样好懂的一个人。在小学的时候阿大因为个子高的关系被不少高年级的学生找过麻烦，成绩又不好、连老师也常误会他。一边望着脚下的撸、一边回忆道，青峰与黑子独处时很少提起往事，而黑子之所以会知道这些难得又珍贵的‘过往’，大多也是因为桃井的不经意才有机会得知。

“所以看阿大和哲君那么要好，我也安心了不少。”

“篮球是团体运动，选手之间的信任是必要的。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光是这样就已经足够称对方是自己的‘朋友’了。”

“………………”

说的也是呢。

微微耸了耸肩，洋溢在桃井脸上的苦笑不知是否是出于羡慕、还是落单的寂寞。年龄的成长注定伴随着思想上的日益成熟，光是性别上的区分就能注定很多事，很多事变得不再简单，很多关系也都变得不再单纯。桃井一定是知道这一点，才会利用称呼的改变在‘同社团的同学’和‘青梅竹马’之间划下一道分明的界限。

“不过我想这些大道理应该不适用于青峰君吧。毕竟他是靠直觉行动的人，所以也比其他人要来的顽固。”

“没错没错，阿大就是这种臭脾气，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老生他的气。……”

记忆中、青峰与自己独处时总是因话题而充满着笑声，除了篮球还是篮球、若黑子怀着满腹的期待向自己的拍档推荐一些喜爱的小说，不懂得掩饰情绪的男人总是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支支吾吾的看着黑子整理的书单，眼中的困惑不知为何竟让自己觉得十分窝心。青峰君不用勉强啊，我知道你并不喜欢看书。闻言，狂妄不羁的‘暴君’总是会红着脸颊狠狠瞪自己一眼，一边嘀咕着逼问黑子是不是在捉弄自己，一边又将单薄的纸片折叠整齐、塞进了制服的口袋。到底会不会看是我的事，你不要擅自决定啦。说完，那像是为了赌气而许下的承诺没少让黑子忍不住失笑，就算知道男人不会完成这些可笑又微不足道的‘约定’，黑子仍然因这份变向的‘尊重’感到十分欣喜。

“虽然桃井同学和青峰君一直吵架，可我有时候也非常羡慕你们，毕竟那也是感情融洽的证明。”

人们常说只有在吵架的时候人才会收敛起虚伪的面具、说出埋没在心底已久的真心话；而借着冲动道出的心声又因怒火和恶意变得格外伤人。可桃井与青峰之间的争执并不存在后者提到的那些‘杂质’，出于戏弄的调侃往往建立在共同的回忆和对彼此的了解之上，对此黑子真的感到十分羡慕。毕竟我对青峰君的了解大多还只停留在篮球上而已。音落，低头望着桃井那诧异又踌躇的表情，黑子缓缓停下了脚步，接着说道。

“而且两位在一起的时候有一种平衡感，就连吵架的时候也是，桃井同学会变得意外强势，而青峰君也会频频谦让，和你们分开后独自处理问题的态度截然不同、实在很有趣。”

“是、是这样的吗……？我从来没有注意到……”

当事人恐怕不会有自觉吧，虽然我这个外人说的话也未必准确。

低声笑着说道，因为球风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观察的习惯，这个秘密就连与自己走的最为接近的青峰都毫不知情。怔怔仰着头的同龄少女愣愣的眨着双眼，眼看着白皙的脸颊渐渐染上了绯红，或许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像这样夸赞自己与青梅竹马之间的‘孽缘’的关系吧，本以为进入中学后会因此而疏远一些，得知事实上并非如此、会感到安心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桃井同学不必那么担心，青峰君只是比其他人迟钝了一些而已。一边说着、一边重新迈开了步伐，与自己一般高的球队经理也很快跟上了自己的脚步，拘谨的态度也因敞开心扉的闲聊而缓和了不少。

“说不定比起我这个拍档、青峰君更重视与桃井同学之间的情谊吧。”

“才不是这回事呢！阿大不是这种人、而且这两者之间也没有什么可比性啊。”

“…………”

就连黑子自己都没有想到随口的一句无心话竟会引来那么激烈的驳斥，不禁有些呆然的黑子依旧一脸木讷、然而加速的心跳却将动摇完完全全的藏进了心腹。阿大很单纯的，朋友就是朋友、玩伴就是玩伴，他一定也是因为很中意哲君才会和你那么要好。一边说着，一边向自己靠近，纤细的双手不知在何时握上自己的手腕，那像是为了鼓舞而传递的体温使黑子下意识的低下了头。

“况且我也认为阿大和哲君和‘平衡’哦！明明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却那么合拍，就好像站在平衡木的两端一样。”

“‘平衡木’……吗…？”

没错，就好像平衡木。

新奇的比喻不禁让黑子一脸好奇的挑了挑眉，如是说道的桃井下意识的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表情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严肃了起来。

“阿大和哲君就好像两个极端，或许就是因为太极端了、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才不会给人不合适的感觉。”

“…………”

一个是身怀令人眼红的天赋的‘天才’，一个是脚踏实地努力触及山峰的‘努力者’，而维持着这一跷跷板的平衡的是名为‘热情’的支点，两人各自占据了杠杆的一半，正是因为谁都没有越界、所以才会维持必要的平衡。

“‘光’与‘影’或许也是一样吧。不管怎么说，哲君一定有着特别之处才会被阿大选中……呀啊啊啊啊——！”

“……诶、桃井同学……？”

尖细的惊叫声猛然响起，不知是否是因为过于刺耳的原因、徘徊在走廊的学生纷纷都掩上了耳朵，好奇与埋怨的目光更是不断向两人投来。对、对不起……那个……我不是故、意的……因羞耻而满脸通红的球队经理将燥热的脸颊埋入了手心，通过微张的指缝可以看到对方正用着战战兢兢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直到不断游走的时间落在了自己的双手上，这才意会到为何桃井会突然变得如此反常的理由。真的很对不起！一时激动我没有注意到……就连对方究竟是在为自己的失态道歉、还是为引起这么大的骚动频频说着那句‘对不起’，紧抿着双唇的少女在原地挣扎了许久、最终就像是自暴自弃般的甩了甩脑袋，向着楼梯的方向后退了一步。总、总而言之……！谢谢哲君能够陪我来这里！就好似看到天敌般的野兔一样，突然拔腿冲下楼梯的桃井以惊人的速度很快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留下一阵莫名的哭喊，留下黑子一人怔怔的站在原地。

“真的很对不起啊啊啊啊啊！哲君！！！……”

“不…没关系……”

就像是从一段漫长的梦境中醒来，就算方才的尖叫很快被走廊内的人声所掩盖，却迟迟回荡在黑子的耳蜗深处。都说女生很奇怪，看来不是骗人的。手腕表面还残留着人的余温，虽然黑子对桃井为何会对自己抱有好感这件事始终摸不着头绪，可自己从未否认过桃井是个好女孩，若自己是女生、或许她就与青峰一样，是自己无限向往却又遥不可及的存在吧。

“‘平衡木’啊……真是有趣的说法。”

回想起那一番别有意味的感慨，黑子忍不住在脑海中勾勒起了画面、滑稽的光景不禁使自己轻笑出了声。站在平衡木的两端、与其说是用于平衡的木头，还不如说是跷跷板、或是天平来的更为合适。然而桃井口中的‘平衡’究竟指的是什么，黑子在隐隐中多少开始了解，就像是一口烈酒在口中化开后留下的余香一样，话语背后的用意也因踏入帝光的那天起所心生的向往而各位窝心。截然不同的类型，越发接近的距离；究竟是什么牵引着我们走到了今天、又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我们有了相似的改变？若为了维持这份平衡的牵制不得不堵上自己的砝码、黑子堵上的又是什么呢？以才能而耀眼的‘俊才’，以实力让人信服的‘努力家’，此时此刻，黑子之所以会如此欣喜并不是因为紧紧维系着自己与青峰之间的那份羁绊，而是自己那坚持不懈的‘努力’与男人的‘才能’竟是让两人能够站在同一天平上的关键，这种对等的认可无疑是青峰给予自己最高的礼物。

“如果能够一直这样‘平衡’就好了……一定。”

怀着这样坚定不移的信念，迈开了又一个全新的步伐。

洋溢在心头的觉悟带领着黑子度过了人生中最初、也是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却也因此疏忽了渐渐失衡的局面，使僵局在无形中走向了无法挽回的局面。

（我已经连当初是怎样接下你的传球的都不记得了啊！）

期盼已久的才能之芽终于开了花，破碎的齿轮却成为了它们的养料、所有人都在不自觉中付出了代价。随波逐流、自暴自弃；明明谁都没有错，可谁都没有正视自己的勇气。冰冷的雨水打湿了衣襟、渗入了肌理，刺骨的阴冷使肉体瑟瑟发抖，然而黑子却非常清楚，指尖的冰冷绝对不是因为受寒的缘故。心绪就像被捆绑上了千斤重的石块，沉重得令人透不过去；然而生活还是得继续，次日的朝阳仍然会升起，错的人是不是自己呢？是不是自己的那些心愿太过奢侈了呢？共同在球场上进退的美梦对于你来说是否真的已经遥不可及了呢？又或是弱小的我无法填补失去你的那部分、所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走下这座‘天平’？

“……啊，哲也你回来啦……怎么了？”

“……我回来了。”

在亲人的目送下走上了楼梯，为了不让年事已高的祖母担心而特意放轻了脚步。关上房门，世界又一次变得清净，狂风就像是失控的野兽不断拍打着窗户，然而黑子却听不到、脚下所踩着的仿佛也不是自己熟知的木质地板，而是通往深渊的深洞，原有的信念也好、最初的期待也罢，都随着凌驾于失望之上的懊悔一同坠落。

“……不要哭…不能哭……”

下滑的身体倚靠着背后的房门蜷缩成了一团，刺骨的寒冷让声音都发起颤来，黑子不断在心中对自己这般说道，说着一切并不是因为害怕，一切也都并不是因为动摇。然而颤抖的低吟在传入耳蜗的刹那仍然让心口隐隐踌躇，温热的液体如同决堤一般从发热的眼眶涌出。不甘的泪水竟会如此咸涩、仿佛就连身体与骨头都会一起疼痛起来，可紧握的双拳又能抓住什么呢？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又或是回到当初那个挫败于现实的自己、躲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嘤嘤哭泣？

“……我的声音真的传达不到你那里了吗……青峰君……”

失衡的天平也在音落之际，走向了支离破碎的终焉。

——FIN.2013.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