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沥的雨声拍打着窗户，昼时的吉原一时褪去了夜晚的辉煌、回归了朴素的本质，强烈的落差使得这座沐浴在连绵细雨中的不夜之城变得有些沧桑、孤僻，只有在夜幕降临时的欢声笑语消失在了街道的角角落落，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安心的沉寂、唯独雨滴宛如狂欢一般从茫茫的天空落下，说着只有它们才能听到的轻声细语。

“小老爷，您吩咐的人已经带来了，请问您还在休息吗？”

俯瞰着街景的‘番人’就与平日里每个无趣的午后一样：梦醒了、从被窝中艰难的坐起身；简单的稀疏过后换上了奢华的衣裳，随即用火柴点燃了香炉、点燃了烟管，享受着烟草为大脑所带来的酩酊感。青峰生在吉原、活在吉原，或许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死在这座奢华淫靡的街道上吧。想到这，下意识长吁了一口气的青峰稍稍坐直了有些歪斜的身子，可正当自己打算关上窗户、下楼视察一下楼内的情况时，几声仓促的脚步声很快便引起了自己的注意，使得青峰下意识的放下了手中的烟管，低声咕哝了一句‘进来吧’，缓缓袖起了双臂。

“小老爷，这就是您一直在找的人，名字叫做‘杏’、是在前些日子刚被卖到花街来的，就和黑子大人所说的一样。”

“…………”

在她拖走的那一刻，我和她对上了眼。然后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过去的那件事。

整日与人偶打交道的男人在枕边对自己所说的话，青峰一句都不曾忘记。尽管两人并没有约定什么、就连所谓的‘约定’也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给予对方的承诺，然而青峰还是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一方面是为了证明自己对他的心意、而另一方面，自己也不想再让黑子被过去的阴霾所束缚。

找到一同前行的办法、在有限的寿命之中一起好好活下去，这是青峰的愿望，同时也是黑子的夙愿。刚刚从战火中平息的日之本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就算这条象征着欲望与欢愉的花街仍旧保持着它原有的模样，可一旦走出了这条街道、离开了恶场，发生在这个国家的种种都让青峰感到非常的陌生，就好比只有自己始终停留在江户的末尾似的，竟让人萌生了一种被抛弃的错觉、更猜不透次日的太阳升起之后，世界会发生什么变化、自己又会沦落到何处。

在充斥着动乱与未知的年代里，能够遇见黑子、能够遇到与自己心意相通的人，是一种幸运、同时也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奢侈。青峰始终认为自己是个强运的人；即使是出生在浮世、自己却过着吃穿无忧的日子，所有的空虚与寂寞都来自于被银两与欲望过度灌溉的生活，又在自己不知不觉的时候夺走了自己最爱的亲人、将所有的懊悔与愧疚变为了不可推卸的责任。恰恰在青峰逐渐对这样的人生感到麻木的时候，黑子出现了；对男人的陌生也好、或是对他的好奇与执着也罢，黑子的出现的确改变了青峰对生活的看法，就好像一滴不起眼的水滴、渗透了自己那日益干涸的身体，也让青峰第一次产生了想要守护什么的想法，主动背负起了两人共同的人生。

“啊啊，原来就是你啊。名字是‘杏’来着？来吉原多久了？是你父亲把你卖到这来的吗。”

看着眼前那身穿一身破烂的麻衣、蓬头垢面的少女，下意识挑了挑眉的‘番人’先是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随即冲着陪伴在少女身旁的下人努了努嘴、示意让对方抬起头来，好让他自己看看她的脸。很快读懂了自己眼色的侍从微微点了点头，紧接着弯腰在跪地叩首的少女耳旁咕哝了些什么，下一秒、一头乱发的女性便怯生生的挺直了腰杆，乌黑水灵的眼眸有些泛红，脸上、脖子上、乃至额头都可以见到细小的疤痕，明明有着一张令男人心动的端正脸庞，却显得非常苍白、憔悴，可见自打被卖到花街来之后就经常受到雇主的虐待，而那些伤痕多半是在反抗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的吧。

“……问你话呢。还是说你不想回答、打算和我作对吗？”

“……他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生父不是那么恶毒的人。但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

“………………”

在启唇的那一刻、甜美的嗓音竟让青峰浑身打了个激灵，早就从黑子口中听说这名凄惨的女子有着一副令人耳目一星的好嗓子，没想到竟是这样甜美柔和的声音，着实让青峰有些意外，甚至一时陷入了哑然。

“我已经没有回去的地方了。这里是吉原、一旦走进这里所有女人的下场都一样，在这里也好、在那里也好，所以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也好尽快从这个连地狱都不如的地方彻底解脱……”

“这话未免说的有点太早了。我不是为了杀你才叫人像是浪里淘沙一样把你带到我这来，是有人想救你、我得给他一个交代，就这么简单。”

音落、似乎还没能明白自己意思的少女就这么愣愣的瞪大着双眼，从对方那写满了诧异的表情来看、她似乎想不起这世上还会有谁会想要救被家人背叛抛弃的自己。你不必那么吃惊、你只是运气好罢了，碰巧被他撞见，那晚他又碰巧来我这，就说起了有关你的事，这或许都是命吧；说到这，重新拿起了长烟的‘番人’用袖口轻轻擦拭着烟管，随即将金色的烟嘴含入了口中、如同下令一般向着在一旁待命的侍从厉声吩咐道。

“叫人把哲从诚凛接来吧。十五分钟之内人没到我要你们好看，赶紧的。”

“是、小的遵命！”

“………………”

天灾摧毁的是家乡，而带走了人命的、除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之外，还有人那自私丑陋的本性。那时候黑子没能帮上任何人的忙、也没能挽救谁的性命，而年幼无力的他原本就被视为累赘、能够活着离开那如同炼狱的地方，就已经是上天对他最大的仁慈了。而现在，找到了立足之地的人形使变得想要挽回什么；他的力量还是那么的薄弱、既没有财力，也没有权力，更没有什么举足轻重的地位，然而黑子还是想要为曾经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挽救些什么，这与善良与否无关、男人只是想要尽快从束缚了他大半辈子的罪恶感中尽快解脱，这同样是一种自私、却是一种建立在善良之上的自私。

“请问……那位‘哲’大人……就是想要救我的人吗。”

在侍从奉命去寻找黑子、匆匆退出房间之后，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少女忽然轻声开口道。红肿的双眸不再像刚才那样迷茫、无神，虽然苍白的脸色仍旧让她显得非常憔悴，可比起那一心寻死的死气沉沉、现在的她总算恢复了点活人该有的精神气，这多少让青峰觉得有些讽刺。是啊，刚才那家伙提到的‘黑子大人’就是哲，是我一个很重要的人，他的愿望我无论如何都会满足；一边如是含笑说道、一边吞吐着烟雾的‘番人’定眼端倪着一头乱发的少女，她的表情依旧有些迷茫，就好像努力在回想着什么一般、微微低垂着小巧的脑袋。

“你不用想起他是谁，你们根本就不认识。我不是说了他碰巧在马路上看到你吗？应该是你被你父亲卖到花街来的那天吧，你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那家伙才不是我的父亲！……抱歉，我真的不记得了……那天发生了很多事、我也不愿意去回忆，所以……”

在提到那天的事时、少女低下了头，她看起来有些愧疚，多半是在听说有人愿意解救自己、然而自己却不记得恩人的模样而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吧。女人的心思非常细腻，即使沦为供人取乐的商品、也还是会轻易动情，还是会因一些华而不实的甜言蜜语而动心。看着她紧握着双手、显然比最先进门时要松了口气的模样，吞吐着烟雾的‘番人’放下了细长的烟管，以一句薄情的提点、迫使对方再次抬起了脑袋。

“但是你可别会错意了。哲是想救你、但我能做的事也很有限。就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女人一旦跨进了那座漆黑的大门就不可能再出去了，这次我也不打算替你赎身、反正你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这么做根本就没意义。”

“嗯……我明白……”

无论是前进还是后退都是死路，既然出生的地方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至少死去的时候能够更加体面一些；在听到青峰那直截了当的劝告之后，少女如是苦笑着低喃道，随即便向坐在床边的‘番人’弯腰行了一个礼，然而这并不是感激、青峰也不需要被这样落魄的女人所感激。说到底、黑子也不是少女真正意义上的恩人，他没法实现她的愿望、沦落至此的女性心中早已不存在什么夙愿，有的就只有无奈的妥协，以及对现实的让步、得过且过的生存在这座不夜城之中。

“小老爷，黑子大人到了，请进。”

闲聊几句过后、奉命前去恶场叫来了人形使的侍从气喘吁吁的打开了紧闭的拉门，只见黑子怔怔的屹立在门外，雨水打湿了男人的衣领与短发、而在两人视线相交的那一刻、轻声呼唤了一声自己名字的‘艺能者’迈着有些仓促的步伐、走进了屋内，一边低头打量着跪坐在房屋中央的少女，一边来到了自己的身旁。

“青峰君……这位莫非是……？”

“啊啊，就是你上次在街上看到的。费了我好大的功夫才找到，你看看是不是她，应该错不了。”

“………………”

见自己用着烟管的前端指了指不远处的少女、再次低下了脑袋的黑子先是向头发蓬乱的女性微微颔首，随即慢慢来到了少女的身旁、坐下了身，而终于如愿见到自己‘恩人’的女性立刻为受邀来访的黑子挪出了空位，甜美清脆的声音忽然变得高亢起来、结结巴巴的，向黑子诉说着感激的话语。

“黑子大人……！事情我已经从小老爷那听说了！非常感谢您对我的大恩大德、将来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好好报答您的！”

“请不要这么说，我什么都没有做，如果真要谢的话还是谢谢青峰君吧，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

青峰没想过要救任何人，自己也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去改变这条花街秉承了这么多年的规矩，说白了、在这里出生长大的青峰与这些游女和花魁可谓是一丘之貉，只不过自己是男人、才逃过一劫罢了。如果这样的自己真的救了谁，那也只不过是让活在愧疚感中的黑子稍许喘了一口气、让他一时忘了自尊，沉浸在向人伸与援手的欣慰感之中。总有一天，这一时的欣慰会褪去，折磨了男人多年的懊悔还是会浮现，所以人与人之间才会在彼此的身上寻找新的安慰，这也是青峰想要的、也是黑子还没能察觉到的。

“真的非常感谢你，青峰君。老实说我并没有奢望你会为了我真的把人找来，稍微有点吃惊……真的是太好了。”

一桩心事了了、对恩人的恩情也欠下了，明明素不相识、可在见到被青峰买回楼里的少女的时候，黑子就像见到了失联了许多年的家人一样，他笑的比任何时候都要高兴、笑的比任何时候都要令人觉得安心。当人形使用着他那冰冷又细长的手指替少女抚平有些油腻的乱发时，始终红着双眼的女性激动的落下了眼泪。泪水让她那张憔悴又美丽的脸蛋变得更加脏乱，但黑子并没有嫌弃什么、反而体贴的从袖袋中拿出了一块手帕，小心翼翼的替她抹去了泪水，就好像打理着一个残缺的人偶一般。

“哪里，这都是小事。你高兴就好了，反正我也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是因为她的身上没有胭脂的味道吗？又或是男人已经克服了过去的阴霾、真真正正的向前迈进了一步呢？青峰知道黑子对女性的敬重与体贴，但这却是男人第一次对一个女人表现出如此温柔贴的一面。当黑子像是安抚一般轻柔的抚摸着少女那瘦弱单薄的背脊、一边说着些慰问鼓舞的话语时，将一切看在眼中的‘番人’竟莫名的嫉妒起来，又在意识到自己心胸竟狭窄到这地步的那一刻、闷闷不乐的将脑袋转向了别处，愤愤的吞吐起烟雾来。闻言，含笑咕哝了一声‘谢谢’的黑子低下了头，随即悄悄的将额头抵上了自己的肩膀、看似像是倚靠着自己，却感觉不到什么力道。他只是这么轻轻的靠着、抵着，双手顺势握上了自己臂弯，仿佛在犹豫着什么一般，小心翼翼的模样竟让青峰感到异常的惹人怜爱。

“那个、杏小姐的赎金……我会还给你。可能需要一段时间，但是我一定会筹钱还给青峰君的，能请你再等一等吗？”

“不用了啦……这么点小钱。我可不是因为施舍你才不要你还钱的啊！只是按照花街的规矩，谁出钱、这女人就是谁的人。你已经是我的了，我可不想看着你掏钱去买别的女人，所以你别瞎操这心了，这事就这么结了吧。”

音落、放下了烟管的‘番人’抚摸上了人形使那被雨水沾湿了的细发，想要为你带来快乐、想要让你露出笑容，却吝啬不愿与人分享，更不想见到他人对这样的你而动心……复杂的情绪迫使青峰难掩难堪的亲吻上了对方那有些阴冷的双唇，柔软的触感很快就让自己忘了这些杂念，直到对方同样忘情的将双手捧上了自己的脸颊，轻柔的爱抚虽然笨拙，却远远胜过这世上任何的关怀与体恤，是指属于自己的‘温柔’。

“今天你就别回去了，留下陪我吧，就当是忙活了这么久给我的补偿好了。”

“嗯。”

——FIN.2016-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