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开始黄了。

快步奔跑在熟悉的街道、除了那日益凉快的天气之外，青峰就只注意到些许微不足道的变化，好比开始凋零枯萎的鲜花、好比从枝头缓缓飘落的树叶，暗示着秋天的临近、宣告着残夏的尾声。然而这样的四季变换自己几乎每年都能看见；无论周遭的花花草草如何改变、街道的风景也都还是保持着原有的样子，有些老旧的房屋就好像摆放在抽屉中的火柴盒一样，一栋连着一栋、整齐的排列在马路的两旁。再快一点……再快点就能回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地方、见到念念不忘的人了；一边跑着，一边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想道的青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而就在熟悉的屋檐映入眼帘的刹那、几乎用尽了全部的体力开始冲刺的青峰深吸了一口湿冷的口气，一步跃上了有些陡峭的楼梯，如同吼叫一般性急的大声嚷嚷着，就这么跌跌撞撞的来到了满是锈斑的铁门前。

“我回来啦——！哲！我回来了！”

“汪！”

在高中的最后一年递交了最后一份志愿，成为警察的目标并不能说是青峰的理想、而是为自己寻找的一个‘借口’，一个可以继续留在这里的借口，如果可以的话、青峰希望自己能够一同肩负起黑子的人生，想要在接下来的岁月里继续陪伴在男人的身边、想要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守护这份特别又来之不易的幸福。

然而警校的生活远比自己所想的要来的枯燥许多。刚入学的第一天、教官就用着刻薄的口吻与措辞将身穿训练服的‘新人’狠狠痛斥了一番，大概的意思就是让所有人都做好心理准备、而接下来的日子对习惯了懒散的青峰来说的确如同炼狱般煎熬。严格的作息时间、以及各式各样的规定与限制；只有在训练结束之后能够使用手机，大量的体能训练与枯燥的课程让青峰感到身心疲惫。之所以自己能够凭着毅力每天支撑下去的唯一动力、就只有睡前与黑子的几条短信。正为截稿日而发愁的哑人同样背负着压力、也默默忍受着与自己相同的寂寞，而对于身处在异地的两人而言，唯一的沟通方式就只有用文字筑成的寒暄而已。黑子无法说话、对电子产品也不是很精通；有时青峰会让对方拍一些照片给自己看看，而哑人却用‘不太喜欢照相’的理由拒绝了自己，这不禁让青峰感到有些哭笑不得。好不容易能够从斯巴达式的训练中喘口气，迎来了第一个周末的青峰在第一时间向宿管提出了返家申请，然而这件事自己并没有告诉父母、因为要是被母亲知道自己离开了学校却不知道回亲人的身边陪陪家人的话，想必母亲她一定又会大吵大闹、在电话里一遍又一遍的呵斥自己的薄情与‘不孝’了吧。

“累死我了……换了好几次车都快挤死了，肚子也好饿……”

离开学校的时候是周六的上午七点，乘坐了半小时的巴士、再换成了三次电车，归心似箭的渴望加剧了心头的烦躁，而待到自己真正回到这间狭窄又幽静的屋子时，整个身体对着放松的神经变得格外慵懒，就好像一滩烂泥似的、使得青峰就这么懒懒的趴在圆形的茶几前，时不时的用垂荡在桌下的双手搓揉着二号那毛茸茸的脑袋。

明明才一个星期没见、感觉却像有足足一年没有碰面了一样；比起自己的激动与性急，身穿居家服的黑子倒是没有显得太过惊讶，就在哑人为自己打开门的那一刻，青峰不顾一切的将消瘦的黑子拥入了怀中，而承受着这一切的黑子只是轻轻的笑了，一边用手抚摸着自己那被汗水打湿了的背脊，一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后背，仿佛在说‘欢迎回来’似的、小小的举动竟莫名的让自己热了眼眶。

就在二号一边甩着尾巴，一边用湿漉漉的舌头舔舐着自己的指尖时，从厨房匆匆走来的黑子将乘着凉水的茶杯递到了自己的面前，细长的手指上留下了长期握笔而留下的茧子，使得中指的关节显得有些变形，然而指甲那饱满的形状还是让青峰情不自禁的看出了神。

“负责我们班的那个教官真的超可怕……不但脾气暴躁而且还特别啰嗦，一件事可以重复好几遍，每次听到说话耳朵就开始疼，那种人到底是怎么结婚成家的啊……”

“………………”

在自己读高中的时候，青峰也会向黑子提起学校里发生的种种，而男人每次都会听得非常认真，这不是因为对方无法说话、而是因为不常在社会上走动的黑子对‘生活’本身充满了浓厚的兴趣，就好像某种憧憬、就连他的这种地方都让青峰感到怜爱无比。除了听自己口述这些琐碎的生活琐事之外，黑子也常常会用纸笔记录下点点滴滴，有时男人也会征求自己的意见、询问是否能够作为灵感写进作品之中，青峰当然没有理由拒绝，反而为自己能够男人作品的一部分感到非常的欣喜。闻言，默默坐下了身的黑子并没有太多的表情，由于手边没有纸笔、除了眼神与细小的动作以外，不停说着话的青峰仿佛在唱独角戏似的、一个人喋喋不休说了许久，却因为黑子那专注的眼神与全神贯注的神情而不会显得太过单调，久违的感觉让青峰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感慨，无论自己的目标在哪里、理想又在何方，自己的归宿永远就只有一个，自己真的哪里也都去不了。

“啊、对了。家里没东西了吧？要不要去次超市、顺便买点吃的回来？”

“嗯。”

青峰每次都会主动分享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而相同的事黑子却无法为自己做到。男人既不会开口说话、也不常常走出这间屋子；在警校的时候，每到深夜自己都会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猜测离开了自己黑子会如何‘生活’、只有他一个人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可事实上自己对黑子的生活的确一无所知，至少他那些小小的心思、以及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内心世界，青峰从来不会过问，而黑子也没有那个能力一一去回答。

眼看着站在收银机前的店员小心翼翼的将一些生活用品和食材放进了纸质的袋子中，靠着双臂捧着纸袋的青峰由于空不出手、只能用嘴衔着收据的小票，在众人的眼光与轻声的窃笑声中踉踉跄跄的走出了超市，朝着在店外等候的哑人大步走去，将其中装满了食材的纸袋弯腰递到了男人的面前。

“重死了……我慢了点番茄和土豆，晚上可以炖个牛肉汤，配上米饭就可以当盖浇饭吃了。”

一边说着、一边将从嘴里取下的小票随手丢进了纸袋里，而闻言的黑子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就好像观察一个新鲜的玩具似的、低头朝着纸袋里头打量了很久。由于牵着二号、黑子没法走进超市，不过男人平时里需要用到的东西并不多、比起逛超市，黑子更热衷于逛书店，一逛就是一个多小时、当了那时就是青峰牵着二号在店外等候，好几次甚至被误认为是店家为了宣传而特意雇来的‘宣传大使’、渐渐在当地变得有名起来。

似乎是清点完了装在袋子里的‘货物’、慢慢抬起头来的哑人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那是青峰才懂的信号、超市距离两人的‘家’大约只需步行十分钟，这点距离称不上很长、所以黑子并没有将纸笔带在身边，意味着男人无法‘说话’、但这早已不是两人交谈时的阻碍。这么多年过去了、青峰很了解黑子的一举一动，想必对方也是亦然；一个不经意的神色，一个不经意的表情变化，乃至于一声不经意的气息声，日益累积的观察和经验让青峰越来越懂得‘黑子哲也’、但这与了解还是不同的，毕竟单靠察言观色是无法真正去了解一个人的，即使心意是相同的、自己也只是习惯了对方的生活模式而已，现在的青峰仍旧不敢拍着胸脯、自信满满声称自己走进了哑人的内心世界，自己已经完完全全让他忘记了‘那个男人’。

“啊……差点忘了。我去那边报停帮我室友买本杂志，那家伙这周没有回去，让我帮他带一本足球杂志回去，你在这等我一会儿啊。”

在十字路口等待信号灯变更的时候，转角处的报刊亭忽然映入视野、让青峰猛地想起了与室友的约定，就这么急冲冲的与同样站在路口的黑子挥了挥手，小跑着向报刊的方向走去，一边从裤子的口袋中摸出了刚换不久的钱包。虽然青峰没少抱怨有关教官的事，可事实上自己在警校的人缘还不错；而且入校才一个星期、自己那高大的体型与卓越的身体素质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普遍人都非常看好青峰，而教官之所以对自己格外严格、多半也是因为器重自己。

“麻烦给我一本《足球世界》，钱我放这里了，正好1200。”

从守着报亭的老人手中接过了厚重的杂志，一边将从皮夹中取出的现金放在了成摞的报纸上；可就在青峰慢慢卷起柔软的书刊、塞进了装满了生活用品的纸袋中时，一声刺耳的叫喊声忽然从右侧传来：只见一个身穿白色上衣的孩子忽然从人行道的栏杆钻了出来、仿佛在追赶着什么似的，直直的朝着马龙中央走去，而一辆卡车正因信号灯的变化松开了刹车，发动起伴随着车辆的加速轰轰鸣响着，车速虽然称不上很快、但车内的司机似乎并没有发现道理的前方站着一位孩子，胆战心惊的一幕引起了路人的注意、而正是这声尖叫迫使青峰几乎反射性的丢下了手中的纸袋、一个飞跃跨过了栏杆，快速的朝着少年的方向飞奔而去。

“喂！小鬼！把身体蜷起来！”

“哇……！”

“？！”

就在孩子半蹲着身体的那一瞬间、伸出了胳臂的青峰一把搂上了对方的小腹、将瘦小的身体整个从原地抱起，自己却因为重心的失衡重重摔倒在地。两人就好像被拴在一起的车轮似的、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水泥地擦破了皮肤，而青峰并乜有感觉到有多疼，反倒是看起来非常瘦小的少年意外有着相当的重量，而在跌到的过程中、率先着地的手腕似乎扭到了一下，钻心的疼痛迫使青峰几乎反射性的倒吸了一口气、但自己还是咬紧牙关忍了过去，蜷缩成一团的身体化为了‘外壳’、将少年的身子整个缠裹在了怀中，一动不动的躺在路边。

“没、没事吧？！二位还好吗？！”

也许是见到自己忽然从路边冲向了马路、高大的体型远比娇小的孩子要来的惹人注目，才成功的引起了司机的注意，及时放开了油门。整个身体就好像散架了一般疼，可为了保险起见、青峰还是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直到匆匆忙忙走下车的卡车司机用着颤抖的声音呼喊着躺在路边的两人时，这才慢慢神展开身子的青峰循声慢慢仰起了脑袋，闪烁在眼底的惊恐让面前那陌生的男人的神情显得有些扭曲，惨白的脸色让头脑阵阵发热的青峰总算感到了些许真实感，随即慢慢从原地坐起了身子，用手拍去了粘附在肌理上的灰尘。

“我没事，就擦破了点皮，自己回家上点药就好了，没什么大碍。”

音落、渐渐平复了情绪的青峰转头看向了跪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年：孩子看起来大概约莫五岁，可能是穿着比较宽松的关系、所以才显得比较瘦小，肥嘟嘟的脸蛋满是汗水，而当周围的人群开始逐渐围聚起来之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的孩子终于红了眼睛，仿佛发泄一般、大声哭喊起来。

“妈妈——！妈妈……我要见妈妈……”

“别哭啊……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啊，这不都已经没事了吗，好了好了，别哭了。……”

“………………”

因为母亲刚给自己新买的玩具滚落到了马路的主干道上才会翻过栏杆追赶，而正与店长攀谈的母亲没能及时发现与阻止、才会造成这样的意外。整个事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也是在一瞬间结束的，前后大约只有几十秒的时间，可若是没能在最快的时间察觉、若是没有人在这几十秒内挺身而出，一个小小的生命或许就这么结束了，伴随着无止尽的悲痛与懊悔，彻底摧毁一个家庭的幸福。

姗姗来迟的母亲泪流满面的抱起了同样泪流不止的孩子，几声怪罪的责骂过后、还未来得及擦干眼泪的母亲连连向坐在地上的青峰道歉，还主动提出承担所有医疗赔偿的建议，但都被青峰拒绝了。虽然才刚上了一个星期的学、可我好歹也是励志成为警察的人，这点小事真的不算什么啦；当自己如是装模作样的婉拒道时，人群中不断传来稀稀落落的掌声与赞美之词，这不禁让青峰感到有些得意、可比起那在心头膨胀的小小的自满，青峰的确为自己今天的表现感到非常骄傲，甚至觉得自己就算身负重伤、不幸被卷入了事故，也一定无怨无悔。

在母子与驾驶卡车的司机连连向自己道了谢过后，路人们也都悬下了心中的巨石、纷纷从人群中散去，留下青峰一人慢悠悠的从原地站了起来，疼痛顺着破裂的伤口蔓延上了整个胳臂，鲜血染红了大半个小臂、就连裤子也都破了大洞，让青峰感到有些意外。

“竟然这么严重……看来那一下摔的挺狠啊，是冲太猛了吗……”

一边暗暗嘀咕着、一边自嘲般的耸了耸双肩，尽管留在胳臂上的伤口比想象中要来得严重一些，但青峰并不后悔。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救了一个孩子的命；直到现在，青峰才真正体会到教官口中常常提到的‘荣誉感’、以及助人为乐的那种快乐与满足，一点一点膨胀在胸口、填的满满的，使得青峰难掩雀跃的蹦跳起来。

“哲——！我回来了，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匆匆的翻过栏杆、捡起了随手丢在报刊亭前的纸袋，在老人的赞美声中，难掩得意的青峰笑着揉了揉鼻尖，寒暄了几句过后、便急冲冲的回到了路口、回到了黑子的身边。自己刚才的作所作为男人一定看到了吧；心想着对方会不会表扬自己、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见义勇为而为自己感到高兴，然而就在自己停下脚步，屹立在哑人的跟前时，映入眼帘的却是脸色青白的黑子。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有的就只有不断顺着脸颊滴落的泪水、爬满了整个面颊，湛蓝的眼瞳看起来是那么的无助。

“怎么了啊？怎么连你也哭了啊？你哭什么啊……”

“………………”

意外的展开让青峰顿时乱了阵脚，而还没等自己来得及理清头绪、同样站在自己跟前的哑人慢慢抬起了胳臂，随即轻轻握上了自己的手腕，仿佛确认着什么一般、用指节抹去了残留在肌理表面的血迹。自己还活着、只不过受了点伤，但并没有死去，甚至还有着生龙活虎的力气；一想到男人很有可能是因为担心自己才会抑制不住情绪，一时竟还有些感动的青峰忽然感到一阵鼻酸，可就在自己想要伸手抱紧对方那淡薄的身体之时，缓缓低下了脑袋的黑子主动攀附上了自己的背脊，将满是泪痕的脸颊埋进了自己的胸膛、小小的啜泣声伴随着几声轻微的闷吟，让青峰明白了一切，明白了男人为何流泪的原因。

“……都说了我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我又不是‘他’……我不会这么轻易就丢下你的。”

“……嗯……”

那唯一走进过黑子‘内心’的‘男人’是在一场车祸中丧生的。也许是将今天的遭遇与男人当时的意外重叠了吧；不惜躲进了自己的怀中、黑子哭泣了约莫整整十分钟之久，而自己唯一所做的是就是让他尽情的哭泣，没有一句安慰、更没有一句安抚，只有在想起那个男人的时候，黑子才会表现的如此悲伤、悲伤得让青峰忘记了所有的不甘与气馁，所有的愤慨也都被心痛所取代。

“哲，我洗好了。……已经睡了？”

“………………”

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的哑人靠着他自己一个人的坚强收住了决堤的泪水。当黑子从自己的怀中离开、自己的衣襟竟湿了一大片；见状、两人都不由自主的笑了，而就是在那个瞬间、青峰才找到趁虚而入的机会，伸手替男人拭去了眼泪，一声‘回家吧’使得一脸疲倦的哑人点了点头，两人就这么默默的踏上了回家的路。

也许是哭累了；到家后的黑子并没有吃饭，而是在青峰去浴室冲澡的时候钻进了被窝，静静的酣睡起来。看着那微微隆起的被褥，不禁长叹了一口气的青峰将湿漉漉的毛巾挂在了肩头，随即蹑手蹑脚的来到了床边、慢慢坐下了高大的身子，目不转睛的看着男人的背影，五味杂陈的心绪如同井喷一般涌上了心头。

“……今天让你担心了，抱歉。”

想了很多、也一直都在想，自己该对受到惊吓的黑子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说什么都有些牵强。错的人到底是谁呢？是不顾后果冲向马路中央、奋力救了他人一命的自己吗？又或是因为担心自己而掉了眼泪、却又在同时回忆起过去而悲伤不已的黑子吗？像这样的关系，连对与错都谈不上；只是黑子还是没能忘记过去的事实让青峰感到格外受挫，但与此同时、自己仿佛又明白了些什么，毕竟不是‘那个男人’、不是他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在黑子的心中种下如此悲伤的‘种子’，两人的‘爱情’也许永远不会开花，而哑人也许永远都会沉睡在思念与记忆之中，直到自己将他从冗长的梦境中一次又一次唤醒。

“下一次，……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我也一定会像今天一样活蹦乱跳的回到你身边的。”

“………………”

——FIN.2016-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