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露仿佛一团白烟、乘着夜风悠悠溜进了窗户的缝隙,为幽暗的房间增添了几缕樱花的芬芳;欢声笑语的喧嚣时不时从单薄的纸门外传来,惊醒了似梦似醒的人形使,迫使黑子微微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的望着高挂在夜空的明月、却被浮动的烟雾模糊了视野。刺鼻的烟草味使得意识渐渐清醒,唯独酸痛的身体仍旧执迷不悟的沉浸在欢愉后的余韵之中、乏力的四肢甚至不足以支撑起大汗淋漓的身体,几次尝试未果之后,长吁了一口气的黑子一动不动的蜷缩在温暖的被窝之内,定眼静静观察着一旁那正吞吐着烟雾的男子,黝黑的皮肤与精悍的容颜在眼光的映照之下宛如野兽一般美丽。
“……喔,醒了啊。身体怎么样?能动吧?”
“勉勉强强吧……至少脑袋很清醒,所以想和青峰君说说话。”
久违的幽会与以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一样是在吉原这条街上、一样是在葺屋这座青楼,身为花街宿主之子,在‘浮世’出生长大的青峰是不可能的离开吉原的,就好像被扣上了锁链的‘看门犬’、而同样认定这就是自己宿命的青峰从未对此有过怨言,甚至用着居高临下的目光藐视着褪去所有伪装、凭着本能在花街游走寻乐的访客,嗤笑着他们的虚伪,对在这座城中城中上演的风尘故事冷眼旁观。
“都快一个月没见了,你是不是瘦了?小腹这里都瘪下去了……你真的有在好好吃饭吗?”
手持着烟管的‘番人’不知在何时附下了高大的身子,高挺的鼻梁磨蹭着自己的后颈、鲜明的触感迫使黑子几乎反射性的耸起了双肩,微微侧转过了身子。粗糙的大手趁势抚摸上了自己那仍旧光裸着的小腹;肌理的表面还残留着些许粘稠的体液,一想到这、竟感到有些害羞的人形使下意识的咕哝了一声‘等等’,可正是这一片刻的抗拒激起了对方的坏心,非但没有让青峰停下动作、甚至还变本加厉的在肚脐的附近画起了圈来,满是挑逗意味的举动让黑子忍不住皱了皱眉眉头,就连投向男人视线里都多了几丝责备的意味。因为新剧很快就要公映了,剧本上还有许多没有敲定的地方、所以最近一直都在忙着排练;音落,察觉到不会好意的指尖正慢慢朝着股间下移,深吸了一口气的黑子毫不留情的用上了仅剩的全部力气、硬生生的将青峰那不安分的右手挪到了别处,光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竟就让自己乱了呼吸。
“毕竟是木吉前辈新创作的故事,其中有很多比较香艳的情节;虽然在看剧本的时候很有趣但对于文乐来说是不可能实现的,针对这点木吉前辈和日向座长争执了很久,到现在还没有个确切结论。”
“哦哦,就是上次你和我提过的那篇故事吧?关于吉原的那个。”
在人形净琉璃的演出中、有关吉原的故事可谓是数不胜数,大多都是歌颂游女那可悲的爱恨情仇、虽说故事的情节各有千秋,然而故事的结局大多离不开悲情的色彩,这也是为何与游廓相关的物语会如此受大众欢迎、却始终无法在艺能中成为主流的原因。
“那篇故事最近在街上也挺火的,连我们楼里的不少人也都读过,你们剧院的前辈还挺厉害的嘛。”
一边说着、一边吐着烟雾的‘番人’仿佛嘲弄一般如是轻笑道,傲慢不羁的口气是男人的习惯,不光光是针对木吉、只要是生活在花街之外的人,除了黑子与名为桃井的青梅竹马之外,几乎没有人能够被青峰纳入双眼,即便是为乘着黑船登陆的‘蛮夷’也不例外。不知是夸奖还是调侃的感慨让趴伏在被褥中的人形使不禁哑然失笑,而就在黑子开口之际、再度将长烟含入口中的青峰忽然收敛起了脸上的笑意,凝重的表情让黑子有些意外、就这么愣愣的窥探着对方的神色,静静听男人低声开口道。
“不过是个好故事,让我想起了不少往事……要是公映日决定了记得知会我一声,时间凑巧的话我会去看的,你可要好好加把劲啊。”
“青峰君……?”
怜花魁美,几葛缠绵;
望穿秋水,临风而别。
以色欲小说而闻名的木吉近乎癫狂的崇尚着从肉欲而生的纯洁爱情,依照他本人的话来说、这种矛盾才是‘男人’的本质,就与女人为爱情而痴狂一样,尽管最终的最终纠葛的恋情会以悲剧而收场,但正因为轰烈、才值得去纪念。
“啊、早上好,黑子,你回来了啊。”
在走出吉原的那一刹那,黑子感觉自己就像是落入凡间的一颗不起眼的石子,倒也不是在花街享受了多么无穷无尽的天伦之乐、然而纵情的欢愉的确能够让人产生忘我的错觉,会让黑子忘记很多事、很多人;只顾情不自禁的拥抱那无比怜惜自己的男人的身体,感受水乳交融所带来的安心。强烈的落差在几声熟悉的寒暄中逐渐尘埃落定,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的黑子笑着向不远处正忙着清扫庭院的太夫点头以示回应。见状,笑得更开朗的小金井冲着自己挥了挥手单臂,然而从男人那有些疲倦的神色来看、一如既往的笑容要比往日要来的黯淡一些,想必昨夜剧场里的人也一定为新剧的事苦恼了很久,唯独黑子狡猾的逃离了人群、与爱慕之人私会,想到这,不免有些自责的黑子默默的低下了头,踱步来到了小金井的身旁,一脸担忧的试探道。
“那个……前辈,难道昨晚木吉前辈来过了吗?剧本的事磋商的怎么样了?”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黑子你啊……是啊,昨天木吉来过了,然而毫无意外的和日向大吵了一架,至于剧本方面当然是毫无进展了。”
“…………”
这次的故事讲述的是一名倾城倾国的花魁、与一位身患重病的普通男人从相恋到憎恨的故事。故事的开头真的非常普通,就与大多游廓题材的读物一样:转为女妓治疗花柳之病的行医爱上了在浮世中盛开的百花之魁,而被男人的执着与勇气所打动的花魁在浓浓的爱意之下与对方私定了终身。虽然困苦可男人从未放弃,经历了几年的辛劳与奔波、总算筹足了钱财的医生赌上了全部的家当为爱慕的女人成功赎身,两人携手离开了吉原、朝着向往已久的自由来到了乡下的某个小小的村落,本以为从此便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可不料、一场恶疾使得本该年轻气盛的男人重病不起,眼看着挚爱的夫君一天比一天憔悴虚弱,落下了泪水的游女重新穿上了华丽的振袖、穿戴上了奢侈的头饰,留下一纸满是恶语的书信,踏上了重返吉原的‘归乡之路’。
“日向那家伙对结局还是不满意。阿初她是为了五郎回的吉原、为了能攒够为夫君治病的钱重新做起了花魁,日向的意思是阿初大可不必瞒着自己的丈夫、如此一来五郎他也不必憎恨回到了吉原的阿初,但是木吉说不肯让步、硬是要这么安排,虽然我是感觉不到两者到底有什么区别啦……”
在恍惚中醒来的男人见不到爱妻的身影,难免心急如焚的从病卧中站起了身、然而除了那张摆放在枕边的书信之外,男人什么都没有找到,而书信中那满是绝情与恶意的言辞彻底毁灭了所有美好的向往,剩下的就只有永无止境的憎恨、以及名为报复的绝望。这次的剧本名为《夜蝶笙歌时》,而剧中的阿初恰巧被贪图她绝世美色的男人们成为飞舞在浮世中的‘夜蝶’;而即便如此,阿初还是没能逃脱她的宿命,尽管她尝试过、努力过、也挣扎过,可最终仍旧没能逃出吉原这座球笼,苦苦等着属于她的报应与责罚、对着高挂在夜空中的明月吟唱着愧疚与无奈。
“说到底日向他是太喜欢阿初这个角色、以至于不忍心看她这么受苦吧。那两个人意外都很固执呢……只能靠丽子从中协调了,不知道最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这恰恰证明了日向座长他很喜欢木吉前辈这次的作品吧,以至于对‘阿初’动了情……对我们人形使来说,这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了。”
出演阿初的人毫无疑问是黑子,而扮演五郎的重担自然而然的落在了日向的身上;在公映开始之前就已经对阿初痴迷不已的日向可谓是渐入佳境、完全将自己带入了五郎这一角色,这本该是个好兆头,然而当男人用着激进的口吻、仿佛勒令一般对木吉大声呵斥要求更换剧本时,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不安,困惑的同时、对日向那近似无理取闹的蛮横黑子却莫名的心存着共鸣,毕竟像阿初那般忠贞不渝的女性实在是可歌可泣,但等待着她的却是如此悲情的下场、实在是无法不让人心寒。
(所以呢?你该不会也喜欢上‘阿初’了吧?即使连游女身上的胭脂味都闻不了?)
在无法与青峰会面的日子里,两人会以书信的形式保持着频繁的联络,而在信中黑子一度向青峰提起过有关这次剧目的事,而听说是与吉原有关的故事、对文乐兴致平平的青峰显得格外好奇,追问了不少细节,而黑子也理所当然的为对方描述了一下故事的大概、却没有提到木吉与日向在剧情处理上所发生的矛盾,毕竟对诚凛来说、青峰始终是个局外人。可出乎黑子意料的是、青峰之所以对这次的演出倍感兴趣或许存在着其他的原因,从男人脸上一闪而过的凝重并没有逃过黑子的双眼,而让黑子感到踌躇的、是该如何开口询问的契机。见一旁的人形使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自己的脸庞,欲言又止的模样很快便引起了青峰的注意;仰头吐了一口烟雾,轻叹了一口气的‘番人’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烟管,低头沉思了片刻。大约一分钟过后,犹豫再三的宿主之子总算开口,娓娓向黑子诉说起了鲜有人知的往事、那是在青峰年仅八岁时所发生的故事。
(其实你前辈写的故事在吉原的的确确发生过,就在我们楼里。不过花魁的名字不叫‘阿初’、而是叫‘阿静’,艺名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但当时她是整个吉原最美的女人,就连现在的椿都比不上她,就好像下凡的仙女一样。)
(比椿小姐还要美吗……?)
坐镇葺屋的花魁之首——椿是吉原这座城中城的尤物,所有男人都企图一亲她的芳泽,可与此同时、椿也比任何游女都要来的苛刻与严厉,非她中意的客人绝对不会委身接待、享尽奢华的恶女对金钱更是嗤之以鼻,然而即使如此刁蛮任性、她的美貌也足以虏获所有人的芳心,心甘情愿的奉献出所有,只为博取那从眉间流露而出的笑意。
(但是阿静不一样。身为花魁、阿静的长相自然无可挑剔,可她最大的价值是那颗善解人意的心。她实在太懂男人了,懂得男人的软弱、也理解男人的逞强;最重要的是她愿意去包容向她渴求的任何人,哪怕是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也不例外。)
可即便是这样温柔的女人也未能逃过名为‘爱情’的劫难。阿静的善良对每一个不惜花费重金临幸她的男人来说是一种救赎,可对于经营着葺屋的宿主来说却是一把双刃剑。游女再美丽、终究只是商品;而阿静的来者不拒的确为葺屋带来了不少好处,可同时也带来了许多潜伏的危机,好比一个愿意为她掏心掏肺的穷苦行医,好比一场美妙纯情的爱恋,就这么轻易解开了将游女禁锢在牢笼中的心锁,在笼中望着夜空的鸟儿第一次做起了振翅飞翔的美梦。
(当时我还小,具体发生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只知道最后母亲心软放走了他们、钱则是出于吉原的规矩勉强收下了。可大概不到一年的时间,阿静又回来了,哭着求母亲收留她,说她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
同样是为了救助顽疾缠身的夫君,同样是选择了无法逃脱的宿命;阿初和阿静是一样的,两人如此的神似、如此的想象,以至于阴差阳错的选择了相同的道路,又同样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一度离开吉原的游女是禁止再入吉原的,别说是花魁了、就连普通的新造也都攀比不上;可心软的母亲在听说阿静是为了筹钱为夫君治病之后还是含泪收留了这样的阿静,为她洗净了纤瘦的身体、换上了崭新的新衣。
(然后阿静重新做回了花魁、和往常一样接客、仍旧有着大把的男人渴望着她的安慰。直到某一天一个蒙着半张面的男人用着不知从哪儿换来的黄金说要买她一夜;阿静同意了,可第二天她死了,是被那个男人用刀捅穿了身体、而那个男人也在随后切腹而死,两人就这么倒在血泊了,而第一个撞开房门的人正是还只有八岁的我。)
(青峰君……)
阿静的死非常突然,没有任何蹊跷的铺垫、更没有任何戏剧化的展开;毕竟生活不是小说,生活就是生活。那比任何人都要纯洁、比任何人都要美丽的女人竟以这样的结局结束了一生,凡事听闻此事之人无不为之唏嘘:她一世流落风尘、色艺双全,使风流少年竞争缠头、不惜日日醉生梦死,却葬身于刀刃之下、情归亡身之处。在青峰用着一成不变的口气诉说着这些往事时,不知从何处找到了力量的黑子慢慢从温暖的被窝中支起了身;伸展的双臂紧紧环拥上了男人的身体,热泪不受控制的在眼眶中打转、却迟迟落不下来。我不觉得那个自私的混蛋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觉得他真的那么憎恨阿静、他只是没办法原谅自己罢了;就在黑子拥抱上青峰的那一刹那、顺势将自己搂入怀中的‘番人’先是在自己的眉间落下了一个轻吻,随即好似吟唱一般在黑子的耳畔低声咕哝道,然而黑子却分辨不出嗓音中的喜怒哀乐、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就只有躁动在彼此心中的那份无奈与悲伤。
(这个世道就是这个样子。你,我,每个人都一样;大家都得靠着自欺欺人才能活下去,有些谎言一旦破了、人就再也无法苟活了,阿静是一样,将她杀了的混账东西也是一样。)
即使把人摇醒也好、用刺骨的冷水泼醒也好,都只不过是无用功罢了。世间原本就是一场骗局,要是梦真的醒了、真相反而会让人痛苦得活不下去,所谓的‘人’就是这样脆弱又不堪一击的生物。在阿初出楼巡街的时候,抱恙的五郎拿着不知从哪个武士身上抢来的长刀冲出了人群,刺穿了阿初那如白玉般白洁的身体;紧接着又在众人的责备与哭喊中得知了真相,可他并没有显得太过惊讶,而是冷笑着举起了手中的长刃、刺入了小腹,含笑与爱妻死在了人群的中央。五郎也好、阿静的丈夫也罢,其实他们心里一清二楚,无论是妻子的选择还是绝情背后的初衷,他们的心里非常明白,可那又如何呢?对于花魁而言,被爱是地狱、爱人亦是地狱,在这样的炼狱中日日苟活,就连‘死’也都成为了一种奢侈、一种解脱与幸福,吉原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在弥留之际,她忽然想到了挣扎;她不忍心他受人责骂,她想到了他对自己的种种温柔,她想要最后再为他做些什么,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太晚了。’……”
来到里间的黑子从橱柜中拿出了陪伴着自己闯南走北的人形,乌黑的长发与栩栩如生的容颜流露着少女的清纯,可在木吉与青峰的口中、那些为情而徇死的游女们同样如白莲般纯洁,胜过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不知为何,当黑子看着屹立在眼前的人偶时,木吉为五郎与阿初所书写的结尾忽然在脑海中不断闪现、没过多久,青峰那充满着悲愤的神情随之浮上了脑海,让黑子感慨的同时、也让自己意识到了自己正渐渐的喜欢上了那条残忍又充满着诱惑的街道。正因为这里发生了太多悲欢离合的故事、正因为这里上演过远比小说更为残酷的戏码,人们才蜂拥而至、企图在这里体会在‘现实’中无法体会的东西。音落,伸手抚上了自己下颚的‘番人’坏笑着扬起了嘴角,指腹宛如戏弄一般摩挲着单薄的唇瓣,唯独富有磁性的嗓音柔情似水、好似夜蝶在笙歌,融化在袅袅升起的白雾之中。
(毕竟吉原可是个充满着人性的‘酸臭味’的好地方啊。你不这么觉得吗?哲……)
“……比起已经不再的‘家乡’……的确是个饱含人性冷暖的好地方。毕竟那里是有你在的地方啊,……青峰君。”
——FIN.2016-3-22——
原本我以为在公司受环境干扰没法安心码字,可在家中体会过无止尽的BB后忽然觉得在公司反而能够让我静下心好好写点东西……扶额……
不能算太过久违的人形净琉璃,唯独在写这个PARO的时候会加入许多原创的部分,剧中剧的形式写的我很高兴,然而这次提到的剧目没有参考和借鉴任何真实的文乐剧目,是我脑洞大开自己想的,嘛……很三俗就是了。
除了青黑之外想更多的尝试描述吉原和恶场本身,下次也想试试加入歌舞伎和能乐的元素(但是恐怕要牵扯到黄笠和火并了),大量的考据要花费不少时间……唔……先把资料找起来吧。
最后感谢看到最后,明天如果有时间的话会再摸下鱼,双休日已经排满了,实力装死(跪。
[6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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