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手拈落花，道是春未去矣，花先落；

美人独倚阑干，道是言未尽矣，君先去。

在白昼时显得有些死气沉沉的吉原随着夜幕的逼近亮起了第一盏红灯，不少浓妆艳抹的女妓坦露着白皙的前胸、乌黑的头发上插满了精致奢华的发髻；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个有着角色美貌的女人却宛如人偶一般坐在好似牢笼的栅栏背后，一边用着娇嗔的口气呼喊着什么、一边则是时不时从栅栏的缝隙中探出修长的双手，召唤着路过的行人。有的人抵挡不住靡靡之音的诱惑而停下了脚步，有的人则是像欣赏着做工精细的摆设一般远远的望着那些被囚禁在牢笼中的游女。空气中弥漫着胭脂的香味，霓虹的红晕笼罩在高挂的灯笼之外；奢靡的氛围每每都能让黑子感到头晕目眩，然而浑浊的空气已经不会让黑子感到最初那般不适，脚下的步伐也不再拖沓沉重、然而呕吐的欲望仍然存在，这或许已经成为自己磨灭不去的心结了吧。

“晚上好，我又来打搅了。”

“哟，哲，你来了啊。我现在正好有点忙，你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吧，我马上就来。”

“青峰君……？”

身为诚凛剧场首席人形使的黑子经常出入吉原的事在恶场已经不是什么需要处处小心的秘密了。即使自己的存在感再怎么稀薄、但也有不少眼尖的人目睹自己大步走进吉原、甚至一度在同行之间形成了话题。你家的人形使那么频繁的进出花街，看来你们家的收益还不错啊；有调侃，有讥讽，也有不少充满恶意的诽谤，所谓的流言就是这样的东西，解释的越多、越不会有人相信，可若是放任不管就一定会发酵变质、以讹传讹，可黑子还是选择了前者，一是自己并不在乎这些、二是自己也不贪图这世上所有人都能理解自己，清者自清、这是黑子凭着一个人的力量求生至今一直所贯彻的原则，也正因为如此、自己才能平安无事的走到今天这地步。

“真少见呢。没想到在厅堂能够遇见青峰君，是工作吗？”

黑子只身一人前来吉原的目的就只有一个，自己不是来泄欲的、更不是和游女把酒言欢的；自己只不过是来见一见心中始终挂念的人罢了。在以往的时候，黑子与青峰总是在男人的卧房里会面，自己甚至很少看到青峰在青楼笠走动，他常常一个人坐在窗户边、手边总有一壶酒，手里则是握着长长的烟管，等待着自己的到来。然而今天、在黑子走进葺屋的那一瞬间，青峰就已经穿着深色的单衣、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门口，手里握着像是书册的东西，就好像在核对什么一般、让黑子感到有些意外。

“算是吧。我家老头不是去京城了吗？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所以楼里的事得靠我一个人打点，麻烦死了。”

说道这、砸了砸舌的‘番人’难掩烦躁的挠了挠青色的短发，随即将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的账本随手塞进了一旁的侍从手里，踱步来到了自己的跟前，脸色看起来有些疲惫。

“你要不先去我房里等着吧，我等忙完了再去找你，或者你在这等会也行，应该很快就能解决了。”

“那我就在这里等青峰君吧。就算我一个人在房间……也不知道能干些什么啊。”

本以为青峰的工作就是守着这栋青楼，就好像看门犬一样、不让生活在楼里的佳丽们受到无礼的客人欺凌，顺势确保在这里工作的所有人的人身安全。或许是太过习惯了、时间一久，黑子不知不觉竟忘记了男人同时是吉原宿主唯一的独生子。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黑子选择留在厅堂里默默看着男人工作的样子；而起初和管账的账房先生你一句我一句说着正事的青峰却频频用着余光打量自己，一本正经的表情很快就被为难与别扭所取代，只见男人微微红着脸颊、大步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一声声‘你还是回屋里去吧’让坐在板凳上的黑子不禁轻笑了起来，就好像怄气似的、微微的摇了摇头。

“没事的，我绝不会妨碍青峰君，所以请不要太在意我的事，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的。”

“都说了你在这会让我不自在啦！啊啊……要不你也帮忙一起来干活，这里不是有一摞新到的布吗？是桃井刚送来的，你要不帮我送到‘后面’去吧。”

所谓的‘后面’指的到底是哪里？见自己一脸迷茫的歪了歪脑袋，转身指了指后方的‘番人’低声嘀咕了一句‘从那进去’，紧接着便命人将一摞奢华艳丽的布料递给了自己，洋溢在脸上的浅笑竟流露着一种不怀好意的感觉。

“掀开幕帘直接往里走就行了。记得好好把布头交到人家手里啊，一人一块、不懂的话多问问就好，交给你了。”

“好、好的……”

沉甸甸的布头做工精致，鲜艳的色泽加上丝滑的手感，除此之外、还有足以以假乱真的刺绣，虽说黑子曾经亲手只做过演出所需的服装，可大多都是采用比较平民的粗麻，论质感与工艺、与桃井家出品的这些布料根本无法比拟，光是看着、就让黑子莫名的心跳加速，就连脚下的步子也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青峰所说的‘后面’其实就是指游女休息梳妆时的房间。距离开店会客的时辰已经不远了，想必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妓们一定正在屋内细心打扮，而命名知道自己对那样的场所应付不来、却还是故意让自己独自一人前往那样的地方，这究竟是男人的坏心、还是他故意对自己的报复，黑子无从得知，可自己同样也没有逃避。青峰或许是相信自己的吧；相信黑子已经有努力克服心中的那一障碍、认为两人在相遇之后一定有所改变，男人甚至比自己还要自信、认定黑子绝对不会像最初那样晕倒在刺鼻的胭脂味之下，所以才会将这摞沉甸甸的布头交给自己，这份信任无疑为黑子带来了不少勇气、同时也对愿意相信自己的青峰感到欣慰无比。

“那个、抱歉，失礼了……”

弯腰将折叠在一起的布料放在脚边，随即慢慢蹲下了身子、跪坐在纸门外；只听屋内时不时传来尖细的嬉笑，声音虽然甜美娇嗔、可措辞却非常的随性乃至有些粗鄙，丝毫没有平日那温文尔雅的感觉，意外的一面不禁让黑子感到有些诧异。在听到自己的呼喊之后，一个模糊的人影一点一点向紧闭的纸门靠近；前来开门的是与黑子有过几面之缘的阿玉，而见到是自己守候在门外，忍不住惊叫了一声的游女立刻捂上了单薄的双唇，一声‘怎么是黑子大人’使得门外的人形轻轻苦笑了起来，一边挺直着腰杆、一边解释道。

“我是奉青峰君的吩咐来送东西的，说是一人挑选一块、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大家多多海涵。”

“哎呀，小老爷真是的！他一定又拿您寻开心了吧？您先进来吧。大家——黑子大人来了，赶紧收拾收拾，别让小老爷的客人看笑话了！”

在阿玉的吆喝声中、有的女妓急急忙忙的系紧了腰际的缠带，有的游女则是难掩好奇心的来到了阿玉的身后，嘴里嘟囔着‘这就是传说中的黑子大人啊’，任由丰满的双休袒露在外、使得黑子连忙低下了头，将手边的布料一点一点推向了围堵在门前的女妓们。黑子无意进入游女们休息梳妆的房间，可在阿玉的坚持下、自己还是勉为其难的走进了屋里，却怎么都不愿意离开角落，就这么静静的坐在原地，看着拥有惊人美貌的‘恶女’们围绕着平铺在地上的绢布、时不时交头接耳，时不时摩挲着边角大声感叹。这块布好漂亮、这块布特别的贵气；这块布用来做腰带一定特别可爱，这块布穿着身上一定能将皮肤衬的更白……她们就像孩子一样天真的笑着、说着，只有在这间房间里，她们无需想着自己的身份、也不用去讨好任何人，就和普通幻想着美丽与美好的少女们一样，纯真的笑容竟让黑子有些出神。

“糟了！只顾着挑布头都忘记梳妆了，谁能帮我盘个头发呀，我最讨厌盘头发了，阿玉姐姐你来帮个忙吧。”

就在所有的游女们兴高采烈的挑选着用来制作新衣裳的绢布的时候，一位年纪尚小的新造忽然从人群中站起了身，跌跌撞撞的来到了梳妆台前，用着满是哭腔的声线向着阿玉求情道。可阿玉并没有理会，相反的、一向待人温柔大方的阿玉却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对方的要求，理由是‘这点小事你都不会’、‘要是在客人面前乱了头发难不成叫客人为你梳妆吗’，而闻言的新造则是一脸委屈的低下了头，水灵灵的双眸中噙着眼泪，焦急的模样让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黑子感到有些不舍。

“可是……我从小就笨手笨脚的……真的盘不好头发，就这一次、最后一次了，阿玉姐姐你就帮帮我吧……”

“那个、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来帮您吧。”

“？”

连黑子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勇气，竟自告奋勇的举荐自己为游女盘发，而闻言的新造则是一脸诧异的半启着双唇，不得已、只能主动起身的黑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了游女的身后，低头轻喃了一声‘失礼了’，轻轻拿起了梳妆台前的梳子与发髻。

“虽然我只为人偶盘过头发，但我想应该不会差很远。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请多包涵。”

“怎、怎么会呢！黑子大人可是小老爷的客人啊，您愿意委身为我这样的人盘发可是我的荣幸呢，要是被小老爷知道了，估计他又要偷偷生我们的闷气了。”

将乌黑柔软的长发捧在手心，用着梳子小心翼翼的将结成一团的发结一点一点梳通；之所以想要为眼前的这位游女盘发、一是被她们率真烂漫的笑容所打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黑子想起了青峰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一席话。人偶终究不是人类，他们无法开口说话、更无法陪人把酒言欢，更无法享受欲望为肉体所带来的快感，毕竟它们不是活生生的‘存在’；一度在男人面前妄言人偶对人类不存在背叛的人形使遭到了无情的反驳。当时的黑子仍麻木的紧闭着心门，而青峰则是出于另一种玩味试图将自己的这扇心门硬生生的撬开。只不过当时黑子无意向任何人炫耀什么，青峰也不是为了贬低谁而否定自己一直以来所领悟的一些感慨。然而男人说的是对的；正是在这样一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正是在这样靠着自我的牺牲为他人带来欢愉的街道，黑子感受到了在其他地方无法感受到的生气，而这里恰恰又是男人出生长大的地方，自己也因此而正一点一点的喜欢上这里，露骨的心境变化竟让自己感到无比的安心。

“……好了，这是我在出演《心中天网岛》时为小春梳理的头发，不知道会不会显得有些奇怪。”

将镶满了宝石的发簪小心翼翼的插进了紧密盘在一起的黑发里，随即将黑色的发夹牢牢固定住了散发、自己的任务暂且就这么暂且告一段落了。闻言、几乎与自己一样紧张的新造一边向自己道了谢、一边拿起了桌上的镜子打量了一番，而原本正忙着挑选布料的游女们也都纷纷围了上来，大多都是夸赞黑子的手艺竟然如此精巧、甚至还有游女为了能让自己亲手再为她们盘发而故意取下发簪的。她们的赞美与赏识虽然让黑子感到非常高兴，但自己还是婉拒了那些别有心机的要求；而在阿玉的催促下、只能作罢的女妓们一脸不情愿的穿上了奢华的衣裳，紧紧等候着开店接客的时刻，而黑子则是在阿玉的陪同下离开了乱成一团的房间，洋溢在脸上的苦笑与无奈让黑子有些愧疚的低下了头，心想着是不是自己太过得意忘形、才会为对方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那些孩子太得寸进尺了，还望黑子大人不要介意，也请您务必向小老爷保密。”

听着貌美的游女如是低声恳求道，多少能够领会对方意思的黑子默默的点了点头，见状、阿玉微微向自己欠身行了个礼，随即又以‘需要准备准备’为由，回到了那间属于游女们的‘天堂’。被独自一人隔阂在外的黑子终于意识到自己始终是外人，自己无意走进她们的世界、而那些生活在囚笼之中的女人们也无意让自己踏进这片需要用自由来换取生计的笼子。意识到这其实是对方对自己的温柔时，不禁轻笑了一声的黑子转身朝着厅堂的方向走去，在掀开幕帘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仿佛早就守候在外的青峰。

“怎么样，感觉还好吧？”

闻言、先是一愣的人形使笑着微微颔首，男人的心思还是那么简单好懂，然而青峰所谋秘的一切都是处于对自己的关心，一想到这、黑子就无意调侃他些什么，除了感动之外、整个心口都涨满了对男人的感激之情。

“我很好，还试着给其中的一位新造盘了头发，但是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见自己如是说道，似乎总算放心了的番人微微垮下了肩膀，虽然他没有什么表示、可松懈的神情将暗藏在心底的心思暴露的一览无遗，趁对方还没想到掩饰什么之际、率先伸出了双手的人形使将有些阴凉的掌心贴上了男人的脸颊，就好像把玩着人偶的脑袋似的、轻轻摇晃了起来。

“你干嘛啊？！别把别人的脸当玩具一样玩，赶紧放手……”

“今天看到了青峰君不一样的一面，也试着做了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去做的事，所以心情很好，果然、今晚来这里是正确的选择。”

只要努力活下去，一定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在被天灾一夜摧毁的‘人间炼狱’里，在弥留间徘徊的母亲含笑对自己说道。那曾是黑子永远都不想去回忆的画面、可如今，心明明还会痛、还是会难过，但已经不会让自己那么痛苦，这一定是与‘你’相遇的缘故，一定是因为在‘这里’与你相遇的缘故。

“时间不早了，我还有很多话想和青峰君多聊聊，要不要回屋里说？”

“你啊……从刚才起就一直挑逗我，一旦兴致上来了就和变了个人似的……真搞不懂你……”

——FIN.2016-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