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一个个身形壮实的男人拉拽着各种各样笨重的器械，黑子最先感受到的并非是弥漫在空气中的压迫感、而是胃袋抽搐的阵阵不适；这种由神经引起的疼痛远比病发引起的痛楚更让人难以忍受。一边迈着有些摇晃的步子，一边环顾着四周，跑步机、单车、哑铃、扩胸器……黑子并不是第一次踏入健身房，在学生时代、为了锻炼自己的体能，在监督的安排下自己层在她自家经营的健身房里锻炼过约两个月的时间，效果的确非常显著、可日复一日的枯燥感让黑子实在无法喜欢上这样的地方，光是听着机器运作所产生的噪音都让脑神经忍不住一阵抽痛。

“你要先从哪里开始？跑步机？还是椭圆机？”

然而此时此刻、自己之所以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纯属是想要亲眼看一看自己喜欢的人的‘另外一面’罢了。当脖子里挂着毛巾的中年男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时，下意识循声抬起头的黑子愣愣的注视着对方的双眸；与自己不同，已经年过四十的青峰似乎很习惯这样的地方，身形高大精壮的他即使是在这种充斥着肌肉猛男的场所也不会显得突允，然而这种近乎完美的‘融洽感’反而凸显出了自己的格格不入，而男人的发问更是让黑子不禁暗暗苦笑，只得耸了耸双肩，勉强挤出了一丝生硬的微笑。

“青峰先生觉得呢？虽然之前有过经验，可也是有人在旁指导，自己并不是很懂……能请你给我一点建议吗？”

“搞什么呀……那么客套……那就先从有氧运动开始吧。跑三十分钟，做得到么？”

“………………”

之所以为什么会跟着男人一同去健身房的理由，现在回想起来黑子都忍不住责备自己的幼稚和冲动。在桃井手下实习的生活非常忙碌，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却又不得不开始着手准备毕业论文与答辩的事；好不容易空下的时间如今又被各种各样的资料和文献占据，万幸的是至少自己还能留在这间始终为自己敞开的公寓里，每天亦都能见到朝思暮想的人、在精疲力尽的时候能够放下所有的逞强，找到能够让自己安心的依靠。

（我说你，是不是体力变差了？）

与青峰‘相处’的时间一眨眼竟已经过了十多年了。从最初那微妙的关系、到一同在屋檐下生活；黑子始终不认为自己是在与青峰交往，两人一定不是这样‘肤浅’的关系，可普通恋人会做的事可谓是一件都没有落下。听着倚靠着靠枕的男人一边摆弄着手机、一边用着试探的口气问道，趴伏在床头的黑子下意识的挑了挑眉。情事过后的余韵还没来得及彻底褪去、从下半身传来的麻痹感盘踞在腰际，就好像被无形的锁链紧紧捆绑着一样、连侧转都变得异常艰难。

（才三十分钟你就累成这样了，太久没锻炼了吧？到最后连腰都动不起来了。）

（有吗？只是因为太忘我了而已，并没有觉得很累啊……）

还没等自己把话说完、一声不怀好意的窃笑便传入了自己的耳中，这才后知后觉的黑子顿时便热了脸颊，随即费尽了仅剩的全部力气，慢慢的曲起身体、缓缓坐起了身。你的身体是什么状况我比你清楚，所以你就少在那嘴硬了；就在自己顺着摇摇欲坠的重心、将整个身体倚靠在对方的胸口时，不知在何时伸出胳臂的青峰就这么将自己拿汗湿的身体拥搂进了臂弯。尽管男人的举动满是温柔、可嘴上所吐露的话语却让黑子感到异常不快。

（我看你是最近在室内呆太久了吧。要不要跟我一起锻炼一下？每次到后来都气喘吁吁的，害我都不忍心下手了。）

（……）

为这样的事与对方怄气，就算是懵懂的孩子恐怕也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吧。跟着电机扭转皮带的节奏在滚动的跑台上奔驰着，心率的加速令整个胸膛都充斥着恼人的抽痛感；为了缓解疼痛、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的黑子微微张着嘴，可从小腿肌肉处传来的酸痛感还是让自己不争气的皱起了眉头，摆动的手臂也在不知不觉中减小了幅度，汗水宛如失控一般沁出了肌理、从额头滴落，沾湿了衣襟。

“还有十分钟，加油，咬紧牙关很快就过去了。”

在黑子与自己的耐力的抗争的时候，站在一旁的青峰一手扶着机器、一边打量着在跑步机上不断奔驰的自己。脸上那满是得意的笑容给人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然而黑子却没有力气向往常那样调侃对方些什么，光是维持呼吸的均衡就已经花费了自己全部的精力。就在男人装模作样的为自己“鼓气”的时候，默默在心中咋了咋舌的黑子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如青峰‘吩咐’的那般咬紧了牙关、加快了双腿的速度，大幅摆动起了酸胀的手臂，任由心脏疯狂的撞击着胸口。

“喔喔，不错不错。继续保持，还有八分钟，可别输了啊、哲。”

“哈啊……哈……”

看着机器表盘上的数字一点一点的变小、逐渐膨胀的成就感渐渐压倒了肉体所承受的疲惫，脚下的步伐也随之变得轻盈起来。锻炼的方式有很多，像这样来到堆满了器械的健身房、在跑步机上挥洒汗水只是其中的一种方式，而至于自己为什么会愿意来到这样枯燥乏味的地方，除了锻炼之外、黑子真正想要了解的是‘青峰大辉’的生活。身为职篮的教练和原国家队选手、青峰的生活离不开运动，即使是到了这样的年纪、男人也都保持着锻炼的习惯，说是‘不想让身体松懈下来’，然而黑子却明白、这份‘坚持’终究只是对放弃篮球的自己而做出的一种补偿罢了。

“怎么样？呼吸还跟得上么，需不需要休息一下。”

当双腿着地的那一刹那、忽然感到一阵乏力的猛地曲起了膝盖，眼看着倾泻的身体就快要倒下、站在一旁的青峰飞快的伸出了结实的胳臂，一把拽上了自己的身体，就这么将精疲力尽的黑子搀扶起了身。感觉后来像是被锁住了一样；急促的呼吸让黑子根本无法开口说话，整个额头及脸颊都是汗珠、不得已，只能弓着背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黑子将脑袋抵上了男人的腹部，就像是在回应对方似的、怪异的举动让背靠着跑步机的青峰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以为你是小狗啊。稍微休息会，等缓过来后再去做下拉伸吧，再坚持一会。”

“唔嗯……”

每每在这样的时候，黑子总觉得时光又一次回到了孩提时代。粗糙的大手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不知轻重的力道远不及家人在触碰自己时那般温柔、却总是让自己倍感安心，这也是为什么黑子如此痴迷这份触感的原因。很累、很喘、很想纵情一把、自暴自弃的躺在地上，可黑子并没有这么做。虽然艰难，可自己还是慢慢的挺直了腰杆，唯独在青峰的面前黑子不想让自己变得太过狼狈，自己害怕被男人轻视、害怕被对方讨厌；仿佛这种‘恐惧’才是这份感情的基础一般，唯有青峰、黑子不想让男人对自己的任何地方而感到失望。

“……哲？喂喂，别逞强啊，再休息会，至少等呼吸调整过来了后再……”

“青峰！好巧啊，能在今天碰上你。”

“……？”

还没等黑子换个神，陌生的男音从两人的左后方传来：只见一个穿着白色体恤的男人朝着两人的方向走来。对方的身形与青峰差不多高大，身体却比青峰要略消瘦一些；从对方脸上的神情与热情的口吻来看，正面朝着自己走来的陌生人似乎是青峰的熟人，然而就在男人的视线与青峰碰撞在一起时，青峰却露出了些许微妙的表情，就像是碰到了一个棘手的麻烦事一样、微蹙的眉头与下沉的嘴角让黑子不由自主的绷紧了神经，随即将余光投向了停留在青峰面前的陌生男人。

“得有小半年没见了吧。球队那边情况怎么样？听说今年你们队伍里来了个资质不错的新人？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替我引荐下？”

“少开玩笑了。好不容易挖到的宝凭什么要给敌队的教练班子的人引荐，你这家伙开玩笑的水准还是那么差，一点长进都没有。”

“…………”

针锋相对的对话充斥着火药的味道。从字里行间之间、突然出现的男人似乎是其他俱乐部的教练，且是青峰的原队友，也难怪彼此之间这么熟络，却又流露着一股明显的敌意，而青峰的态度更是露骨得让黑子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不过你还是老样子，到哪里都这么显眼。我刚从更衣室出来就看到你了，从刚才起你一个人站在跑步起旁发什么呆呢？”

话锋的突然调转让黑子几乎反射性的抬起了脑袋，定眼打量着对方的神色。虽然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了，可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都没有发现自己、若不觉得被冒犯是不可能的。哪来的‘一个人’，分明是两个人，就你这眼力还怎么教人投三分啊；说完、将臂膀绕到自己身后的青峰忽然重重的推了一下自己的背脊，重心的倾斜迫使黑子向前重重的迈了一步，身体轻轻摇晃了一会儿，最终在对方的跟前站稳了脚步。

“嘛……算是我的‘侄子’吧。今天带他来锻炼，练下体能，刚跑完步正准备去做拉伸。”

“……你好。我是黑子哲也，请多指教。”

“哇！有人、……咦？什么时候在的？！怎么刚才没看到……”

意料之中的反应让黑子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苦笑。看着远比自己高大的男人一脸大惊小怪的模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微不足道的‘成就感’也算是自己才能独享的特权吧。不仅仅是黑子本人，就连青峰也忍不住幸灾乐祸的偷笑了几声，显然、在熟人面前丢了脸的男人难掩尴尬的涨红了脸颊，一句‘你这侄子还真有意思’让青峰再也按捺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刺耳的笑声引来了无数双好奇的目光，也使得对方灰头土脸的垮下了肩膀，随口敷衍了几句、便识趣的转身选择离开。

“那你们先忙吧，我就不打扰了。下次有机会去喝一杯呗，毕竟是同行、交换下情报也是必要的。”

“谁要和你们交换情报啊。赶紧走吧，……真麻烦。”

“…………”

青峰的篮球并不尽是愉快的回忆。才能的开花、队友间的隔阂；这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总是需要在攀比的过程中才能找到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他有的东西我也要有，他既然拥有我必须得做的更好……青峰之所以能够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仅仅是因为他不需要像‘凡人’那样去追赶他人的背影才能找到前行的道路。需要超越的人、就只有我自己而已；正是这样因为这样听似狂妄的话语在男人的身上丝毫不显得突允，看待他的目光也从欣赏渐渐变为了不公，也让男人脚下的路变得越发坎坷、越发的泥泞。

“没想到青峰先生还有这样的队友。感觉对方也是一个神经比较大条的人呢。”

一边绷直着右腿、一边将身体的重心一点点下压；自己的一番话感慨让同样盘腿坐在一旁的青峰不屑的撇了撇嘴，一声‘玩体育的都是这样’让黑子不禁哑然失笑。

“不过那家伙算是好的了。换做是别人我都懒得搭理，至于神经大条的地方……算是缺点，也能算是优点吧。”

“……青峰先生很讨厌你过去的队友么。”

直白的发问换来的是短暂的沉默；见青峰面无表情的陷入了沉思，忽然为自己的直接感到后悔的黑子也默默的低下了头。然而没过几秒、再度启唇的青峰却答的非常爽快，意料之外的答案让黑子不禁瞪大了双眼、一言不发的看着男人的表情，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如果是十年前，我想我会直截了当的回答说‘讨厌’，但是到了这岁数、也经历了不少事。其实当年的那些问题有很多原因和纠葛，又同时交织在一起，所以你很难说责任到底在谁身上、又都是谁的错。那些家伙的确有问题，可我一样没能好好权衡这些矛盾。谁知道呢……反正都过去那么久了，是是非非，也没那么所谓了。”

“………………”

心情是沉重的，挫败感是有的，这种前所未有的打击让黑子的胸口像是被钝器重重敲打了一下似的，沉闷得发不出声。本以为男人对于过往的拘泥是自己唯一可以凌驾于年龄的差距、与他并肩前行的契机，然而青峰并没有在原地等待自己，他仍然在继续向前走、向着另外一条全新的路，自己仍然需要拼命的追赶，就像是奔跑在没有休止的机器上一样、这才是自己不得不面临的现实。可与此同时，那释然的神情与熠熠生辉的双眸却让自己的内心悸动不已，仿佛时光有一次倒流、回到了所有的懵懂开花结果的那天，令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再一次躁动了起来。

一旦认识到了自己的狭隘、便顿时说不上话的黑子始终保持着沉默；而青峰也很快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只不过这次男人并没有低声询问些什么，而是轻轻将自己的大手放在了黑子的脑袋上，无言的安慰更是让黑子闭上了发热的双眼，说不出口、也不知该如何才能说出口。本希望这世界上唯一能够安慰你的人就只有我，可如今你我之间的距离再度被拉开、而我又成了那个只懂得全心全意去爱慕你的‘孩子’，‘二十年’、这道永远不会消失的‘心劫’，或许才是这份爱情的本质吧。

“况且我现在一半的精力都用在你身上了，哪有时间去想过去的那些糟心事。……有你在，什么都足够了。”

“青峰先生……”

——FIN.20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