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哥华的街道与日本的繁荣不同，古老的建筑散发着历史沉淀过后的独特韵味，构建出了整个城市特有的气质，给予人们一种别样的新鲜感，就连路上那来来往往的人群也不及东京那般喧闹，无奈阴沉的天空总是太煞风景，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压抑着这条街道原有的生气似的、感受不到属于都市的活力，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矛盾的沉寂。

“欢迎光临，现在正值促销季，商场内有许多丰富的优惠活动，详细可以在相关的柜台咨询哦！”

出于打发时间的心态，冒着绵绵细雨慢步在拥挤的街道上；脚下的路算不上平整、有些路段甚至还有凹陷的痕迹。与许多大都市一样、举世闻名的温哥华到处可以见到隐蔽的深巷，里面大多‘居住’着流浪汉，或是堆满了垃圾；而从最近几年开始偶尔还会见到‘phantom’的残骸，因为与人类太过神似而常常被误认为是人类的尸体，以日本为首、许多国家已开始制定针对phantom的回首政策，以便将他们与一般的‘垃圾’和‘人类’区分开来。

……或许绿间那家伙在电话里说的事，与这也有关联吧。

在与有一个深巷擦肩而过的刹那，忽然想起了那通电话的青峰稍稍放慢了脚下的步伐。无论再怎么佯装镇定，男人在电话中提起的事确确实实对自己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心绪的躁动便是最好的证明。低头轻轻晃了晃脑袋，深吸了一口气的青峰转身走进了一旁的百货商店；无视了殷勤的为自己递上传单的服务生、就这么直直走进商场的青峰感受着暖气的热风迎面向自己吹来，生硬的温度拂过肌理、为皮肤带来了一种隐隐的瘙痒感，迫使青峰抬起了结实的胳臂、用力在脖子的两侧抓挠了起来。

“随便买点什么吧。……就当做给佣人的福利好了。”

《Mono-drama - 予兆》

青峰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与黑子单独出行时的情景。那天是5月5日，是日本的儿童节，虽然自己已经过了会为这样孩子气的节日而激动不已的年纪了、而孩子终究还是孩子，无论多么努力的逞强、又多么努力的假装，当母亲提议要视线自己一个愿望的时候，青峰还是按捺不住兴奋的情绪，一遍又一遍的说着‘想要一天的自由’这样稚嫩的愿望，而正与朋友们喝着下午茶的母亲则是含笑点了点头，随即向着站在一旁的黑子挥了挥手，面无表情的人形机器很快便意会到了‘主人’的意思，迈着轻盈的步伐、步步朝着母亲的方向走来。

（黑子，下午你带上几个人和大辉一起出去转转吧，记得要以大辉的安全为优先，明白吗？）

（我明白了。）

自从黑子舍身搭救了从树枝上不慎摔落的自己后，母亲对身为‘管家’的黑子变得越发信任，而这份信任并不是建立在人与人之间那份平等的信赖感之上的，仅仅是因为黑子的唯命是从、以及机器感受不到痛楚，所以母亲才会如此安心的让黑子陪同年少的自己独自外出，因为她知道被程序驱使的黑子一定会不计后果的挺身而出、也明白就算黑子因此而粉身碎骨，也不会受到任何的谴责与怨恨。

“您好，欢迎光临！”

看着陈列在橱窗内的一具具人形机器，从最为常见的居家型机器人，到为专业的科研工作者提供的助手型机型，看着这些拥有与人类几乎完全相同外貌的机器人被作为商品在公开场合出售，老实说、若不是这间商场灯火通明，说这里是人口贩卖的黑市，青峰也不会觉得有哪里奇怪。在路过标有‘phantom’商标的店面的时候，原本并不打算停下脚步的青峰被一声热情的招呼声喊住了脚步——站在店铺门前的是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人，黑色的短发、细长的眼睛、黄色的皮肤……与所有从事服务工作的人一样，对方脸上的笑容虽然殷勤、眼神里却看不到任何的诚意，之所以会让青峰出于反射性的停下脚下的步伐，纯属是因为他所运用的语言与自己的母语一样，而青峰很确定自己并不认识对方，两人就这么面面相觑的注视着彼此，就好像彼此试探的野兽一般、露骨的将眼前的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您好，欢迎光临。”

见自己久久没有开口说话，黑发的年轻男子熟练的用着日语重复了一边刚才的话，就好像故意炫耀似的、难以言喻的违和感激起了青峰那与生俱来的警戒心，将目光聚焦在了男人胸前的名牌上。

“这里是人形机器——phantom的直营店，如果家中需要机器人的话可以进来看看，部分机型也参与了商场的优惠活动，还是非常划算的。”

“……日本人吗。”

黑底金字的名牌上清楚的刻写着“Kazunari”，显然、这是日本人的名字，也难怪对方说着一口流利的日语，至于为什么会在茫茫人海中认出自己也同样是日本人，这多半是从事营销工作的人特有的洞察力与眼力吧。

“这位先生……？啊，难道说您对phantom没兴趣吗？没兴趣也可以了解下。机器人很有趣哦，或许在了解了之后您会忍不住冲动、给自己家添置一台适合您的phantom了。”

“抱歉，我有个熟人就是做着生意的，从小就耳濡目染、对phantom恐怕比你还要了解。”

看着对方那一脸诧异的表情，略微膨胀的自尊心迫使青峰下意识的扬了扬下班，就这么在男人的注视下大步走进了店铺。从店外挂着的名字来看，这里的确是phantom的直营店，卖的也都是绿间家设计并量产的机型，每个‘商品’的背后都有‘秀德’的独家标记，令青峰感到意外的是、原本人形机器通常都是有钱人玩的东西，而从上一代开始、更多普惠型的机器人也陆续面试，越来越多的中产阶级开始购置phantom以提高生活质量，在店里参观与选购机器人客户数量竟不输给其他的服装和生活用品商店。

“呐，这位客人。您刚才说您从小就对phantom耳濡目染，也就是说您家里已经有一台phantom了吗？”

就在自己抱着随处看看的心态在展示厅内闲逛走动的时候，刚才那位在店门口迎宾的年轻男人不知在何时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自来熟的口气莫名的让青峰感到有些不快，所以这一次自己并没有理睬、而是抬头故作专心的看着每个人形机器的性能介绍，希望用自己的冷漠将对方打发过去。

“能透露下是什么样的机型吗？其实我们店里最近推出一个新的维修服务，如果您不打算购买新的phantom、可以了解下我们全新的维修服务。第一次全套检查免费，每年年检可以享受7折的优惠，怎么样？是不是很划算？”

“……我的确是有phantom，但已经用不到了，不好意思，枉你浪费那么多口舌和我推荐这么多，我是真的用不上。”

青峰并不是看不起销售人员，只不过他们那种胡搅蛮缠的殷勤实在让青峰难以忍受。几度纠缠未果、有着一头黑发的年轻男人只能灰头土脸的耸了耸肩，一句轻声的‘我果然不适合干这个’让青峰忍不住在心头暗暗苦笑，随即侧过身想着厅堂的另一端走去，目光略过一台又一台人形机器，恬静的表情就好像在熟睡、在熟睡中等待某个人能够将它们唤醒，从而迎接降临的使命。

“……果然是个令人讨厌的地方。”

绿间曾经说过，他的父亲为什么要赋予这些金属构成的机体人类的外貌，是为了唤起名为‘同理心’的本能，期望人类能够因此善待这些不具备生命的人形机器。青峰不想去评判那些工程师的理念是对是错，但唯一肯定的是，他成功了，自己这十几年来的心路历程与刻骨铭心的悲痛便是最好的佐证。直到现在，青峰每每看到这些被当做商品出售的phantom，内心都会感到五味杂陈；自己似乎能够感受到那美好初衷背后所隐藏的恶意、似乎又觉得创造了phantom的工程师们是为了嗤笑人类的自以为是而故意将这些机器做成了人类的样子，因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被多么残忍的对待，机器永远都会服从主人的命令，然而没有人会想到去用对待人类的怜悯与评价它们的‘一生’。

一番胡思乱想过后，忍不住在内心自嘲了几句的青峰捋了捋双袖、转身打算离开这间过于喧闹的商店，而就在自己正要跨出店门的时候，不知在何时又回到了店门口的年轻男人一脸蒙蒙不乐的倚靠着橱窗的剥离，颓丧的模样丝毫看不见方才的热情，然而他还是注意到了即将要离开的自己，一声有气无力的‘欢迎下次光临’让青峰忍不住笑出了声。

“要是改变主意了记得来买维修服务的套餐哦。phantom和人一样、不是什么不死之身，该保养的时候还是得好好保养的，别到时候出了什么问题才知道后悔两个字该怎么写。”

“……这句忠告我暂且记下了。如果哪天我真的改变主意了，我会抽空再来光顾的。”

“唔……”

尽管男人的最后一句提点的确触动到了自己的软肋，但青峰还是无意改变自己的态度，况且自己也不认为眼前这位负责站在店门口揽客的服务生真的能够给自己提供到实质的帮助，可冲着最后那句歪打正着的‘忠告’、青峰还是客套的给了他一丝‘希望’。果然，在听到自己如是‘承诺’道时，表情不再那么沮丧的年轻男人微微抬起了头，本以为对方是因为轻信了自己而重新打起了精神，而下一秒、他却鬼鬼祟祟的东张西望起来，先是朝着店内看了看、接着又偷偷摸摸的将手伸进了外套的内侧口袋，从口袋深处掏出了一支笔和一张白色的卡片，匆匆的在纸张的表面书写着什么、一股脑儿的塞进了自己的手里。

“悄悄和你说啊。虽然我刚才一个劲的推荐你店里的维修套餐，可凭良心说、这里的技师水平都不怎么样，如果你真有需求的话，直接私下联系我好啦。”

事情会出现这样的转折是青峰没有料想到的。低头看着手中的纸片，上面留下的是一串数字，看起来像是电话号码，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信息，连名字都没有写上。男人这一连串诡异的举动显然不可能赢得自己的信任，而就在青峰打算将手中的纸片丢弃、转身离开的时候，对方又忽然喊住了自己的脚步，一声声‘我没在唬人’让青峰不禁在心中连连冷笑了几声。

“我和你一样，从小就接触phantom了，论修机器人的技术绝对不会比那些名校毕业的工程师要差！之所以会在这里做销售员纯属是为了混口饭吃，你要是不相信的话我可以带你去我的工作室参观，我说的都是真的啦！”

“我凭什么要相信一个销售员说的话？也未免太看不起人了吧。”

见对方依然纠缠不休，难掩不耐的青峰先是咋了咋舌、随即将手中的纸片撕扯成了两半，递到了男人的面前。首先，我的确有phantom，但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我已经用不到他了，所以也不需要任何的维修服务；说到这，竟莫名感到有些鼻酸的青峰下意识低头挠了挠鼻尖，自己还没有懦弱到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想要哭泣的程度，而在对方朝自己投来的眼神中更多的是对即将失去自己这位潜在客户而流露的焦虑，这更是让青峰感到讽刺、从而果断的背过了身。

“况且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让我怎么去相信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我叫‘高尾和成’啦！大家都是日本人，就不能相互多关照一下吗、啧……现在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冷漠……”

“……你说什么……？”

当早就被自己抛在脑后的名字再度响起的时候，心脏好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握住一样，发生在瞬间的痛楚唤醒了所有的记忆，连同那些不屑被记挂的忠告以及逆耳的话语、让青峰顿时变得哑口无言。我想向你引荐一个人，至于去见还是不去见，决定权在你；青峰不相信所谓的‘命运’、更不认为悄然在生活中发生的点点滴滴都是命运的安排，然而明明自己已经做出了抉择、为什么还是发生了呢？明明自己已经尽可能的绕开了命运的轨迹，为什么却始终离不开这条看似曲折的道路呢？

“……哈哈，看来我真是被老天爷彻底讨厌了啊，一次又一次的和我开这种玩笑，是嫌还没看尽我的笑话吗。”

一直以来青峰都觉得自己活得很可笑：无法从像一般的孩子那样得到父母百分百的关爱，因为这样的感觉太过寂寞、而依赖上了不具备灵魂的人型机器，然后没能及时的握紧他的双手、只能在睡梦中缅怀两人的过去。看着眼前那自称高尾的男人，难掩诧异之情的青峰再次转过了身，只不过彼此最初的相互试探、这一次，敏锐的高尾似乎读懂了自己投向他的眼神，就这么怔怔的眨了眨双眼、重新挺直了摇杆。

“啊……该不会，你从哪里听说过我的事吧？难道你知道我？”

“啊啊，本来不想知道的，但是都怪某个人一直在我耳边喋喋不休，……这或许真的是命中注定的吧。”

我知道，终有一天，我定是要将你忘记的。

站在沉睡在地下室的人形机器面前，青峰一次又一次的在心中对自己说道。我多么希望能够和我珍惜的人一直一路同行，但同时我也明白、现在的自己唯一能够做的努力，是即便彼此错身了、我们也都是对方曾经最美的风景。黑子对自己就是如此的重要，这份执着像极了人类那执迷不悟的恋爱：又或许，自己是‘爱’着黑子的。正是因为无法从他的身上得到情感上的回馈，正是因为男人对自己的付出如机械的公式那般纯粹；自己对黑子的情感是复杂的，同时也极为的简单，而黑子将自己视为他的全部，即使他不具备生命、甚至无法拥有灵魂，但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每一次陪伴，远比他人带给自己的感受要来的更加强烈，更加的刻骨铭心。

“绿间心底打的什么算盘我不知道，但是既然是你主动找到我的跟前，那就应该由我自己来做主。”

如果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或许一直在逃避的我才是真正的‘罪人’吧。看着高尾目瞪口呆的睁大着双眼，不禁在心中暗暗自嘲道的青峰捡起了散落在男人脚边的纸片；破碎的纸张已经无法再黏合了，然而自己还是从对方的手中拿走了铅笔，在纸片的右下角写下了家中的电话号码。此时此刻，正在‘沉睡’的你、是否对未来有所期待呢？青峰不敢去想，也不想去揣测；也许待到黑子从梦中醒来，两人的会面将是另一个全新的开始、自己又会被前所未有的矛盾与犹豫所吞噬。但是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想到这，将纸笔归还给了高尾的青峰并没有留下任何话语，毅然转身选择了离开，然而与男人的‘相遇’对自己来说无疑是一个全新的‘预兆’，仿佛有人正在暗中耐心的提醒着自己——他正在等着你，正在梦境的彼方等着你的呼唤。

“今天的事对绿间暂且保密，等有需要了我会自己联系他。”

“……嘿，多谢惠顾～”

——TBC-2017-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