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肉欲、八文字。
建立在欢愉与欲望之上的街道又迎来了又一个夜晚,通明的灯火点亮了星空,赤红的荧光好似唇瓣的艳红。这里是在明历大火之后再度重生的吉原,是男人的天国、同时也是游女的牢笼。寻觅着官能之乐的游客里没有阶级之分,在本能面前、无论是武士还是平明都没有贵贱的差别,有的就只有在情色面前一览无遗的“本性”,是用金钱换取纵欲的“乐园”。
“阿大——!这边这边!快点啊!”
在江户幕府的拥立管制下,幕府公认的花柳街——吉原也随着德川幕府的崛起而诞生。吉原的来源如今已经无人再去计较,随着日之本的更朝换代,旧幕府的衰落、新文化的入侵早已使得这条曾经在熊熊烈火中重生的“色欲北之国”满身狼藉。艺娼妓解放令的出台将坐落在这条街道的游女屋改称为“贷座敷”,可即便如此、身穿华丽衣装的游女们仍旧逃脱不了“笼中鸟”的命运。被永远的关押在围栏之内,不能外出、更不能对所谓的“自由”心生任何的向往,这种情况与江户时期的人口买卖没有任何的区别,被贩卖至此的女性并不拥有决定自身命运的权利,更不配拥有爱情的灌溉,混混沌沌的过着甚至不及牲畜、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然而在这条依靠出卖色相换取生存权利的街道里,有一名少女却“放肆”的在人群中快步小跑着,频频回头吆喝着青梅竹马的名字,甜美的声音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桃井五月是如今支配着这条花街的最大宿主之子的儿时玩伴,也是著名的蓝染师的掌上明珠。在这条街上,不少游女身穿的和服便是出自桃井的父亲之手,虽说本职是蓝染师,可非但染布的技艺了得、真正让“桃井”这一姓氏响彻花街的是父亲那制作和服的工艺,这家最初只有十平米大的小小店铺也因新吉原的重建而扩张着规模。
哼着轻快的小曲、有着一头樱色长发的少女迈着轻快的步伐,腰际的缎带是刚满二十岁时父亲亲手为她定制的礼物。将垂荡在耳边的长发梳向了耳后,大声吆喝道的桃井冲着远方大力的挥着手,而闻声的“玩伴”却远远不像自己那样兴致勃勃,交叠着双臂、慵懒的打着哈欠,如果硬要青峰说出个之所以会答应对方出来闲逛的理由,恐怕只有“赢不过女人的贫嘴”这一借口了。
“听到了听到了,别那么大声,吵死人了。”
用拳头轻巧着酸疼的肩头,身为吉原当今最大宿主之一的独生子、青峰大辉在这条街上已经生活了二十一年。从出生到成年,虽然因为生意上的关系、青峰跟着年事已高的父亲出门远行过不少次,然而唯独这里的天空让青峰感到无比留恋。霓虹的灯光为夜空的深邃染上了一抹朱红,游女们的歌声回响在喧闹的街头。这里有着太多悲欢离合的故事,也有着太多爱恨情仇的纠葛。绝望、狂喜;肆意、纵情,在人人平等的花柳之街,人们只需聆听那些被伦理道德压抑了太久的本音,生存在停留在一瞬的“浮世”,当短暂的愉悦随着又一次朝阳的升起,等待着人们的便是现实的“折磨”。这里的女人如同圈养的牲畜,而男人则像是残忍的屠夫、将自身的快乐建立在索求与蹂躏之上,而待到一切渐渐褪去、现世的空虚对他们而言恐怕就是最大的惩罚吧。如是教导自己的父亲虽为吉原的宿主,却意外是个洁身自好的本分人;传说当初因对年轻貌美的母亲一见钟情,才冒着巨大的风险与在茶馆卖身的母亲私奔逃到了吉原,经营起了游廓。曾经一度身为妓女的母亲是位个个性火爆、又独立坚强的女性,身为女人、比任何人都明白游女的痛苦,也比任何人都懂得去体谅那些被这段了翅膀的“笼中鸟”。若不是身不由己、又有谁会踏上这条路呢?最终、日积月累的疲劳与体质的虚寒使母亲在青峰十六岁那年便离开了人世,而继承了这份血缘的羁绊的青峰也许下了和父亲同甘共苦的约定,默默守护着这座两人一手筑起的青楼。
烟草与酒精成为了“糜烂”中最根本的基调,刺鼻的气味参合着些许胭脂粉的芬香,闹剧也如同摆放在篝火旁的火药、随时都有可能一触即发。不出所料,被烟酒吞没了理性的醉鬼挥舞着拳头,口中念念有词。不入流的谩骂惹得不少人窃声议论起来,这样的光景在这条街上并不少见。从那褴褛的衣衫来看,或许是被游廓里的人给赶出来了罢。就算不用自己出手,恐怕也很快就会被人撵出这里,一声不屑的冷哼过后、暗暗心想道的青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两三步便轻易追上了前方的儿时玩伴、紧跟在对方的身旁。
“阿大真是的!今天明明说好陪人家一起过生日的啊!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扫兴死了。”
闷闷不乐的嘟着嘴,面色绯红的桃井似乎对自己终于成年的事感到格外欣喜。偷偷的上了妆、绯红的脸颊已不像小时候那样圆润,棱角分明的五官与水灵的大眼睛虽然俏皮可爱,可在青峰的眼中,桃井始终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无论过去多少年恐怕都不会改变。闻声的男人只是暧昧的敷衍道,从小便与成堆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女人的善变青峰也早就有所领教。这样的节骨眼上恐怕只有奉承才能让自己逃过一劫吧,无论桃井怎么抱怨,青峰都果断的点着头,甚至连对方说了些什么都没有听进耳里,要不是父亲的“命令”,自己才不会浪费这么宝贵的时间陪一个刚成年的小姑娘出来闲逛。
“所以啊,我好不容易才预定到了前排的位置……阿大!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啊?你在说什么?”
可终究自己也不是什么高明的人,别说是陪桃井一起过生日、就连撒谎的闲情都没有。从踏出青楼的那刻起,青峰脑海里想的就只有游廓里的事,是否又有人上门捣乱,又或是烂醉的客人对刚出道的新造出手。一心想着待到事情解决后就立马赶回去,可不料、与自己已有十多年交情的桃井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很快就拆穿了自己的把戏,泪眼婆娑的模样让青峰哑然的同时、罪恶感也很快笼罩了心头。
“阿大总是这样子……既然不想来从一开始就拒绝不就好了吗!”
泪水在泛红的眼眶里打着转、虽然个性活泼的桃井有时会显得有些男孩子气,可女人毕竟是女人,眼泪对她们而言不光光只是宣泄情绪的“工具”,更多的是一种“武器”,在瞬间便能剥取他人的同情。就算青峰的脾性再怎么霸道蛮横,只要见到女人落泪的模样便四肢发软、六神无主。无奈之余只能先道歉微妙,口中一遍遍重复着那句“对不起”,可万万没有想到,当自己拿出了全部的诚意向对方致歉时,闻声的桃井立马脸色大变,得意的吐了吐舌尖,趾高气昂的模样使出尽了大糗的青峰咬紧了牙关、握紧了拳头。
“好了好了,阿大就是这种脾气嘛,不怪你啦。”
嬉笑着挽上了自己的臂膀,清新的淡香随着对方的凑近迎面扑来。柔软的触感不禁让青峰联想起过去的日子,那可以毫不顾忌、扭打在一起的童年时光,如今的青峰已无法将桃井当做普通的“异性玩伴”看待,也正因为无法擦出任何的火花才会烦恼,想必桃井也是一样。
“不过约定还是约定,今天一定要陪我到最后哦?”
“臭女人……小心我强暴你哦!”
无论是青峰还是桃井,两人的童年都离不开母亲的那把三味线,以及母亲最爱的那首《风林火山》。从轻快到激昂,传闻这一由中国兵法中的原典所命名的曲目是日本战国时期中原枭雄——武田信玄最爱的曲目。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形如芭蕉扇的军旗上便镶绣着朗朗上口的口训,而这首本无名的取名也因武田信玄的病逝而被冠上了风林火山之名。
印象中的母亲能歌善舞,是个豁达又富有同情心的女人。多愁善感的她总是会因一点小事就掉眼泪,又因父亲的几句玩笑话眉开眼笑。虽然出生在“恶场”,可青峰从不会因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或是羞愧,正因为是吉原的男儿才更应该抬头挺胸,如是说道的母亲就连病逝之前都没有抱怨过一声委屈,只有在诉说着对家人以及这座青楼中的游女们的不舍时才没能忍住诀别的眼泪。
这样出色的女性在被卖到茶馆之前也拥有过梦想,那就是成为一名艺能者,无论是萧笛还是锣鼓,母亲对乐器情有独钟,尤其是三味线、更是整天捧在手里,爱不释手。因外来文化的入侵,日本本土艺能也因时代的更替渐渐走向落寞。除了与宗教紧密相连、更为注重精神意境的能剧馆,与杀戮和色欲紧密相连的歌舞伎和文乐如今也游走在“恶场”的边缘。那些唧唧歪歪的洋毛子怎么懂得了其中的趣味啊。信誓旦旦的斥责道,当时尚且年幼的桃井和青峰只懂得一味的应和,然而受到母亲影响、对这些消遣用的本土艺术深深着迷的就只有桃井一人而已。
“哇!已经开场了,好热闹啊。”
简陋的剧院门前却大排着长龙,自从日本进入明治时期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舍弃了拘谨的和服,从而对西洋的轻便服装更感兴趣。相同的、对日本本土艺术怀有兴趣的人那更是少之又少,愿意在队伍中耐心等候的大多都是上了岁数的长辈,如同他们对传统秉承的固执一样,穿戴着整洁的和服,就连系在腰间的缎带都纹丝不苟。“文乐”自古以来都以大阪为中心而风靡一时,用一尊尊形象生动的木偶和奇特幽默的唱腔诠释着一个个脍炙人口的故事,人形浄琉璃在吉原开始流行也只不过是近三十年来的事,虽然距离喧嚣的花街只有短短十五分钟的路程,虽然从这里便能看见灯火透明的“不夜之城”,可却仿佛身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其中的落差感不禁让出生在花街的青峰感到有些微妙。
“太好了!还好没有人擅自占座,不然可就麻烦了。”
挤过拥挤的人群,机警的桃井很快便找到了事先预留的座位,拽着自己的衣摆、迅速的坐下了身子。心思稠密的桃井无论是多么繁琐的事都会一件一件耐心的安排妥当,很少会出现闪失,这是让青峰感到钦佩的地方。兴致勃勃的儿时玩伴仰着脑袋四处张望着,居中的座位距离宽敞的舞台有三米远,非但能够清楚的看见镶绣在幕帘上的花纹,就连书写在牌匾上的字迹都一清二楚。……你究竟花了多少工夫才把这两个座位弄到手的啊?见自己好奇的打听道,盘起了长发的桃井则是故作神秘的做了个鬼脸,得意的态度让青峰下意识的咋了咋舌。
“不要小看本小姐的本事啊,只不过是预留两个座位而已,对我来说还不是轻而易举。”
自夸的说辞不禁惹来一阵嗤笑,见自己不屑的耸了耸肩,气从中来的桃井抬起拳头狠狠的锤了一下自己的背脊,无力的拳头对身经百战的青峰而言简直和雨滴没什么两样。
“是真的啦!我是这里的老顾客了,拜托剧院的座长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能有这么好的位置还不是亏了我!阿大应该向我道谢才是!”
“好好好,全都是托了您的鸿福小的才有机会享受到这么好的待遇!真是‘谢谢’你了!”
虽然比起在这里浪费时间,我更想回去看看家里的情况。
在埋怨吞进了腹中,暗暗嘀咕道的青峰不再理会桃井的纠缠烂打,故作专心的将目光投向了面前的舞台。对人形浄瑠璃的印象还停留在游廓内游女们的嬉闹,将为女儿节特制的娃娃从架上去了下来,从未离开过吉原的“笼中鸟”们自然也没有机会亲眼见识过真正的文乐。摆弄着木头制成的娃娃,用着奇怪的唱腔歌唱着虚构的故事,只有桃井和母亲会一板一眼的告诉她们什么是正确的、又该怎么去做,对于青峰来说,文乐只不过是消遣的娱乐罢了,有时就连“消遣”都说不上。
陆续就座的观众们在台下议论纷纷,正如青峰所观察的一样,前来观看的大多都是些中年老人。恐怕剧院中与自己和桃井同龄的青年不下十位吧,这不禁让青峰觉得自己与剧中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而身旁的青梅竹马却一脸雀跃、目不转睛的凝望着不远处的舞台。正当大家都秉着耐性、静静等待时,幕帘随着三声清脆的敲击声被快速掀起,身穿和服、脸戴镜架的年轻男人看起来与自己一般大,端正的站姿使他看起来有些拘谨,然而男人的神情肃穆,在所有观众的注视下微微欠身行礼,流畅的动作不但大方得体,甚至给人一种稳重的安心感,使青峰不禁在心中暗暗感叹起来。
“欢迎各位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在下是本剧院的座长,敝姓日向。”
传闻中的座长竟会是那么年轻的男人,这不禁让青峰有些惊讶。下意识的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桃井,早已融入到气氛当中的儿时玩伴仿佛早已忘了自己的存在,与周围的观众一起大力的鼓起掌来。
“今天本馆要为大家演出的剧目是近松门左卫门创作的《心中天网岛》,担任太夫的是小金井慎二先生,而为大家弹奏三味线的是伊月俊先生。有请。”
顺着座长所指的方向,所有人的目光随着男人的指示、落在了舞台的最右端。只见正坐在舞台旁侧的青年男子分别身穿深色的和服,挺拔的坐姿呈现出一种静态的庄重感,从外貌来判断、两人的年纪应该与报幕的座长不相上下。从摆放在两人面前的物件来看,嘴型怪异、模样滑稽的男人想必就是太夫——小金井慎二,而一旁的男人一定就是负责三味线配乐的伊月俊了。没有想到这间文乐剧场里的艺能者都那么年轻,恐怕这也是它为什么会受到那么多人拥戴的理由吧。
“那么请各位尽情欣赏接下来的演出。”
再度欠身,很快便走下了舞台的座长在离开前向不远处的太夫使了个颜色。默默颔首的年轻太夫拿起了摆放在书架前的簿子、高举过头,随即,像是祈愿般的停戈了片刻,又重新放回了书架、翻开了簿子的第一页。与此同时,跪坐在旁的乐师拿起了跟前的三味线,手中的拨片扣响了整剧中的第一声弦音,清脆有力、节奏分明,明亮清澈的乐声丝毫不亚于母亲的技艺,虽然目的与契机截然不同,可光是那波荡起伏的旋律,就不禁将青峰的思绪拉回了从前。
“‘人们常说爱如潮水、事态难料;七情六欲,男女情长。今天我们就来说说一个普通的卖纸商人与一名笼中女妓的爱情纠葛、谈谈他们荒谬又短暂的一生吧。’……”
滑稽的嗓音加上奇怪的唱腔,与外貌的印象截然不符的嗓音虽然沙哑,可吐字却十分的清晰。开幕的一番评书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就连心不在意的青峰都为那冷嘲热讽的措辞产生了好奇,高声咏唱着序言的太夫随着声线的起伏微微摇晃着他的脑袋,投入的模样引来不少观众的窃笑。
“‘首先,手持纸屋治兵卫之人形的是水户部凛之助。而他的妻子之人形的便是土田聪史’……”
一五一十的报上了人形使的全名,三味线的琴声也在同时戛然而止。这部在吉原家喻户晓的《心中天网岛》是母亲的最爱之一,从小耳濡目染的青峰不可能不知道,治兵卫也好、他的糟糠之妻也罢,整部故事的核心并非是痴情又愚昧的纸屋老板,而是年轻貌美的女妓——小春。
“‘纪伊国屋的游女——黑子哲也’。”
“…………”
突然、乐声再度响起,高亢的咏唱也随之停止,从舞台的另一端有几个人影闪过,只见手持人形的人形使们一手提着将近五尺高纷纷走上舞台,模样精致、栩栩如生的人偶亮相于舞台时,观众们再度以掌声代替了赞扬。不具备生命的人偶在人偶师们的操纵下呈现出各种各样的体态,每一次颔首、每一次抬足,默契的配合加上太夫的吟语,生动的语调随着角色的切换各有着微妙的不同,明明都是出自同一个人的口、却像是有三人在诉说着同一个故事一般,甚是有趣。在不自觉中被渐渐吸引,见到衣衫朴素的治兵卫向着貌美的小春一次又一次的诉说着爱意,心中大呼可笑的青峰不屑的嗤笑了一声,相同的场面不知在花街见识过了多少回,若是囊中羞涩、即便是再真挚的感情也堪称粪土,可愚昧又天真的女人仍旧一次次的信以为真。
“‘我已变心,不再爱你。所以求大人您回到您夫人的身边吧,您还有儿女,而我只是一名女妓。我们之间是不可能会长久的,请您离开吧。’……”
隔着“牢笼”的围栏,颜面嘤嘤啼哭的小春忍着心痛、用谎言逼迫自己结束这场无果的爱恋。备受挫折与屈辱的治兵卫在众人的嘲弄中离开,暗自落泪的小春也因此亲手断送了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恋。手持“治兵卫”的人形师面无表情,仿佛就像是人偶本身一样一脸木讷的操纵着手中的人形。然而正当青峰陶醉在跌宕起伏的故事中事,一股强烈的违和感使男人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杆,微微眯起了修长的眼眸。
“……奇怪。……人呢……?”
一个近五尺高的人偶光凭人形师一个人是无法操控的,身穿正式和服的人形师主要负责人偶的头部与右臂,而左臂以及脚上的动作则由身穿黑服的助手们担当。小春、治兵卫、以及治兵卫的妻子——阿赞,理应除了太夫和乐师之外,站在台上的应该有九人才对,然而青峰却没能察觉到操控着小春的人形师的身影,仿佛就只有小春的人形一人在台上舞动一般、就好像拥有生命的人类一样,说话、欢笑、哭泣。
“喂!五月!人呢?!”
性急之下、匆忙中使劲拉扯着青梅竹马的臂膀,诡异的战栗感让青峰甚至冒出了冷汗,脸色苍白的人形偏偏在这时扭转过了脑袋,空洞的双眼直直的凝视着自己,让青峰下意识的倒吸了口冷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嘴上嘀咕道的青峰使劲拍了拍桃井的肩膀,而这才回过神来的桃井像是埋怨般的瞪了自己一眼,将食指抵在唇齿间比划着“安静”的手势,然而青峰早已顾不上那么多,狠狠拽着对方的胳臂、又拉又扯的离开了坐席。
“阿大……!你在做什么呢?!好痛啊!”
跌跌撞撞的跑出了剧院,路过的行人们纷纷用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满头大汗的两人。愤愤的甩开了自己的手、满脸通红的桃井一手抚弄着起伏的前胸,一边努力调整着凌乱的呼吸。你究竟是怎么搞的啊,表演还没结束呢!说完,像是抗议似的、抬起拳头狠狠的捶打着自己的胸脯,然而这次青峰并没有装作视若无睹,而是一把握上了对方那纤细的双腕,一脸严肃的破斥道。
“谁让我刚喊你那么多次你都没回话!我有正经事要问你啊!”
“……啊?正经事?你能有什么正经事啊!再说就算有正经事、也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我说啊!”
人家看的正投入呢!
听着桃井厉声呵斥、女人的任性就如同她们的眼泪一样,无论在什么样的场合下都能成为直击男人的软肋。然而桃井生气的理由青峰并不是不理解,的确自己的做法有些欠妥当,可慌乱之余自己也顾不上那么多。不耐烦的咋了咋舌,挠了挠脑袋的青峰含糊了说了一声“抱歉”,脸上的焦虑却还没有褪去。短暂的沉默使针锋相对的两人很快就回复了平静,前一秒还火冒三丈的桃井用余光打量着青梅竹马的脸色,似乎也察觉到了其中的隐情、无奈的叹了口气。这不像阿大哦……到底是怎么了呀?说完,从衣襟里取出了携藏的手帕递给了自己,青峰也像是理所当然的接过了桃井的好意,擦去了额头上的汗珠。
“难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的直觉一向很准……莫非家里出事了?”
“不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不过说出来你可别笑我啊。”
这个剧场里面……在闹鬼啊!
话音刚落、起先还一脸担忧的桃井渐渐瞪大着双眼,欲言又止的半启着双唇。看着青梅竹马那一脸呆愣的模样,望了望四周的青峰像是生怕桃井没有听明白似的,俯身凑向了儿时玩伴的耳畔,又一次重复道。瞠目结舌的桃井抬着双眼、看着远比自己高大的青梅竹马,困惑又不解的神情像是在告诫青峰不要捉弄自己一般。见桃井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咋了咋舌的青峰大吼了一声“我没胡闹”,说完,情绪激动的男人指着面前的剧院,以及贴在正门旁的画报。
“小春她没有人形使在操纵啊!就她一个人偶在舞台上走动,不是闹鬼是什么?!”
人偶的外貌与人类有几分相似,也有“人形就好比躯体的空壳、常因为亡灵的入驻而‘活’过来”这样的传说。既然没有人形师,她又是怎么动起来的啊?说完,大步走到画报前的青峰指了指中央的女形,含泪哀怨的神情与凌乱松散的黑发暗示着殉情的悲惨下场,也是象征着“小春”以及拥有相同命运的所有游女的标志。
“总之快走吧!下次你也别再来这里了,赶紧去神社拜一拜……”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行、肚子好痛……”
清脆刺耳的笑声在街道回荡,捂着小腹、笑得人仰马翻的桃井缓缓蹲下了颤抖的身子,蜷缩着身体、将涨红的脸埋入了膝间。我以为阿大是要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用指尖抹去了从眼角漏出的眼泪,笑叹道的桃井在青峰的抗议中慢慢站起了身,别有意味的感慨使狼狈不堪的青梅竹马气得跺起脚来。
“不过这也没有办法,谁让阿大是大外行、又是第一次来这里观赏人形浄瑠璃,会以为闹鬼也是当然的嘛。”
说着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在青峰频频追问下,故弄玄虚的桃井再度将食指抵在唇齿之间。然而这次、纤细的指节所轻覆的并非是桃井自己的双唇,而是青峰那因愤慨和慌乱而喋喋不休的嘴,在桃井的凝视之下,终于冷静下来的男人也在机敏的桃井的牵引下努力找回了落魄的神志。
“等结束后我就带阿大去见见‘鬼魂’的真实身份吧?要偷偷的哦……!”
“……啧,麻烦的女人……!”
依稀记得自己第一次出手打人时的经历,那是发生在青峰十岁那年的夏天的事了。比普通同龄人都要高大、加上暴躁任性的脾性,青楼中的游女总是以“小老爷”称呼身为继承人的青峰。盛夏的酷暑虽然炎热、却仍然递减不了人们对纵欲的渴望;然而受到天气的影响,经过一天的曝晒和难耐的高温,精虫上脑的男人们就像是挣脱了缰绳的野兽,一有些许的不顺心就会突然动怒,父亲和母亲为了保护楼中的女妓们不受欺凌,可谓是费尽了功夫。
然而无论是双亲还是青峰自己都不曾想到,出生在恶场之外的桃井也会无辜受到牵连,当时的场面就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如今还时常出现在深夜的梦境里,这也是年满二十的桃井迟迟不愿成家恋爱的最大原因。
“客人都准备散场了……阿大阿大,走这边。”
古灵精怪的桃井之所以能够找回从前的开朗,与母亲有着密切的关系。年仅九岁的桃井在父母经营的游廓里早就小有名气。著名蓝染师的独身女,“小老爷”的青梅竹马,加上桃井非但模样可爱、就连修养和个性都十分讨人喜欢。按照两人约定的那样,只身一人来到游廓的桃井为了寻找自己的身影在人来人往的走廊内四处奔走着,却没有想到会遇到酩酊烂醉的客人,甚至被误认为是新来的秃、而被强行拖拽至了墙脚,险些就酿成了大祸。等到闻讯匆匆赶来的青峰知道了一切的原委,母亲早已将那放肆的男人赶出了店门,然而看着蜷缩在角落、依偎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的桃井,青峰没有按捺住在瞬间便将理性吞噬的怒火,夺门而出。拳头一次又一次的重重落在男人的胴体表面,鲜血的味道与嘶哑的怒吼,青峰甚至不记得纯粹的暴行是如何才收尾的。自那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桃井的身影便没有在吉原出现过。这或是对所有人都是好事,对五月、对大辉还有对这家店都是如此。静静坐在屋内,为即将来临的夏日祭缝制着新的浴衣,那是桃井最喜欢的水珠图案,清新的水蓝配上粉色的腰带,除了那句老生常谈的“对不起”、当青峰应父亲的要求亲自将母亲的这份礼物送上对方的家门时,看着桃井战战兢兢的用颤抖的双手接过折叠整齐的浴衣时,青峰就像是逃跑般的冲出了家门。
这并不是阿大的错,待到一切风平浪静、在回家的路上,桃井就像是自言自语的嘀咕道,然而这句看似不经意的感慨很快便消失在了风中。青峰并没有为那次的意外感到自责,只不过对从小在花街长大的青峰而言,那是自己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吉原的“危险性”。如果当时母亲没有赶到的话,一切又会变得怎么样呢?男人在渴望剥夺他人的贞洁的同时,却又渴望着伴侣只为自己一人守贞。荒谬的成就感与征服欲建立在束缚与蹂躏之上,而在吸取了从中获得的快感之后、又毫不留情的将剩下的苦痛留给他人去承受。从那时起青峰便在心中暗暗起誓,不光是游廓中的“笼中鸟”、还是自己身边的人,只要是自己能够触及的地方,就绝对不会让相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啊!到了到了,那里就是后台小屋的入口哦!”
避开人群,偷偷溜进了一条阴暗的走道,牵着自己快步前行的青梅竹马突然在某个转角停下了脚步,指了指前方。顺着桃井手指的方向,微弱的烛光非但微弱,而且时不时的闪烁。隐约间可以听到人的话语声,怪异的声调有些似曾相识,似乎是担任太夫的艺能者、可对方的名字青峰却早就已经忘在了脑后。
“这里普通的观众不能进来,所以我们得悄悄的。”
蹑手蹑脚的迈着步伐,桃井的小心谨慎在青峰的眼里可谓是多此一举,脚下的地板恐怕也有了不少年头,无论桃井多么小心翼翼、可每当她那小巧的脚尖落地时,地板还是会不争气的发出嘎吱的声响,既刺耳、又大声。
“阿大你还愣着干嘛呢!快点过来啊!”
“……啧,真麻烦。”
与桃井那鬼鬼祟祟的模样截然不同,大步迈着步子的青峰显然就没有将这座小小的文乐剧场放在眼里。无论是技艺高超的人形师也好,还是这些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的青年所怀的志向也罢,青峰只想弄清心中的疑云,一旦谜题解开、就没有再在这里逗留的意义了。
(操纵着小春的人形师叫黑子哲也,是这里的头牌人形使哦!)
直到桃井故作神秘的提及,青峰这才想起太夫的报幕中的的确确出现过雷同的名字。因为他操纵人偶的技术太精湛,观众在不知不觉中会被吸引;就好像他本人完全消失、就只有人偶留在舞台上舞动一样。说完,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桃井的脸颊好像浮上了一丝羞红,脸上的笑容就像是为了隐瞒什么似的,显得有些僵硬。
“大家好像都在休息呢……不知道那个冒牌座长在不在。”
桃井口中的“冒牌”二字使青峰下意识的挑了挑眉,那外貌普通、戴着西洋眼镜的男人难道是“冒牌货”?从刚才的闹剧发生起,就像是一切都乱了套似的,唯独桃井一人深知着隐藏在这些谜题背后的“游戏规则”,游刃有余的游走在这混乱的场面。慢慢靠近不远处的纸门,微微眯着单眼、透过门缝打量着屋内的情况;而站在一旁的青峰则是被眼前那不成体统的光景渐渐磨平了耐性,交叠着双臂、一脸不耐的在心中频频咋起舌来。
“客人应该都走的差不多了,我去到外面收拾下,伊月你跟我一起来吧。”
低沉的男声从房间内传来,与此同时、仓促的脚步声也渐渐靠近。名为日向的“座长”像是发号施令般的吩咐道,可正当拉门被拉开时,早已在门旁等候多时的桃井突然向前迈出了一步,虽然一声高亢的惊叫,双手叉腰的青梅竹马高高的仰起了下巴、挺着胸脯,阻挡在了两人的面前。居高临下的态度让目睹了这一切的青峰忍不住“嗤”的笑出了声,而因受到惊吓、大跌眼镜的“冒牌座长”愣愣的站在原地,久久合不拢嘴。察觉到异样、纷纷赶来的人群从两人的身后探出了脑袋,模样滑稽的太夫,面无表情的人形使,一张张面孔都有些印象,可青峰却怎么都记不起他们的名字。
“打扰了~日向‘座长’~!”
娇嗔的口吻不禁让青峰一阵战栗,笑里藏刀的献媚是桃井向花魁那讨教来的“绝技”。显然,与自己有着相同预感的“冒牌座长”也不禁打了个哆嗦、向后退了一小步,困扰的神情仿佛像是见到了贫穷神一样,惹得身后的同僚们忍不住细声窃笑起来。
“今晚的演出也很精彩,真是辛苦大家了,正中的位置看的很清楚呢!真是帮了大忙了。”
“啊……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客人您觉得满意就好……”
避开了桃井的视线,将脑袋转向了一边。名为日向的男人似乎十分畏惧堵住了去路的桃井,却又因对方是重要的客人而不得不“口下留情”。从桃井那毫不忌讳的态度来看,恐怕类似的事情已经上演了好多次了吧。大大咧咧的就这么闯入后台的里间,都不顾虑这么做是否会给别人添麻烦;老实说就凭自己对桃井的理解,一向知书达礼的青梅竹马会做出这么轻率又有失礼节的举动实在十分反常,然而现在的青峰与桃井毫无疑问正处在同一条贼船上,如果因此嘲笑对方的话、恐怕自己也是难逃一劫。
“其实我是有点事想要拜托座长,不知道……大家方不方便呀?”
委婉的说辞使语调都变得柔和了起来,双手合十的桃井一反刚才那俏皮冲动的态度,好声好气的向面色狼狈的座长求其请来。闻声的年轻座长只是轻叹了一声,就像是早就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似的。无意中、男人的余光与自己的视线在空中相撞,彼此微微颔首以示礼貌,可隐藏在镜片后的目光看起来并不像洋溢在脸上的浅笑那般友善,就像是在戒备着什么一般,时不时的打量起自己来。
“那个……哲君他……在不在呀……?”
“果然是来找黑子的啊……如果要说在的话当然是在屋里没错……”
“…………”
“哲”?“黑子”?……五月和那个人形使的关系又那么亲近吗?
在旁目睹了一切的青峰虽然始终没有做声,可心中却忍不住频频猜疑,暧昧的气氛更是充满着几丝蹊跷的意味。应声道的男人有些犹豫的挠了挠脑袋,频频转身望了望身后;而思绪敏感的桃井就像是生怕对方误解似的连忙解释道,说着自己只不过是想来打个招呼、很快就走。焦急的模样虽然称不上罕见,可与被自己捉弄时的神情不同、这还是青峰第一次见到儿时玩伴这么拼命的去争取一件事,执着的态度甚至让青峰觉得有些陌生。
“好吧……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叫黑子出来。”
还未待到对方把话说完,频频点头的桃井激动的掩上了双唇,生怕自己一时失态而叫出了声。夸张的举止让一旁的青峰忍不住挑了挑眉,“黑子哲也”究竟是何方神圣,竟会让桃井如此痴迷。心中默默的猜想着传说中的人形使的模样,随着“冒牌座长”一声又一声的吆喝,桃井迫不及待的踮起了脚尖,探着脑袋、四处张望着。仿佛灵魂附体的人形,消失在舞台中央的人形使,尽管太夫的吟唱早已不再在耳蜗深处鸣响,可当时的战栗感却从未褪去。
“黑子!你还没好吗?别让客人等太久了啊!”
赐予笨重的人形生命的是人形使,而之所以会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恰恰是被深深吸引的证据。的确,小春的每一次羞涩微笑、每一次低声抽泣,就如同真实存在的女性一般在瞬间便紧紧揪住了自己的心。惹人怜爱的羞赧,让人心疼的哀怨,或许当初自己之所以会离开坐席、并不全是因为受到惊吓的关系吧。更多的是不愿看到以死换取真爱的残忍结局,以及直视被命运摧残至凋零的悲惨现实。
而将这一切的“不真实”演绎的栩栩如生的“使者”,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人?
“……您好,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如果感受不到与剧中人形同感深受的“爱意”,是无法为那些人形寻找到灵魂的。母亲的话语在耳畔响起,然而从屋内传来的平静声线却如同流水般沉稳、丁宁。听不见任何感情起伏的嗓音显得有些空灵,而当身穿素色和服的人形使出现在门前时,就像是精致的人偶般苍白的肤色使青峰微微眯起了双眼。
“我是黑子哲也,请问有什么事吗?”
“………………”
八文字,仿佛踏上征途的金鱼,攀比着它们的婀娜之姿。
不夜之城的喧嚣只属于夜晚,而吉原的早晨可以说是既荒凉又无趣。从黄粱一梦中醒来的宾客们不得不重返属于他们的那片天地,平民回到茅舍,农民回到田地;而全身赤裸的游女们再次披上厚重的外衣,梳理着汗湿的长发,在牢笼中静静等待夜幕的降临。
沐浴在阳光下的花街柳巷远远不及恶场外的城镇那样喧嚣,冷静的景色与夜晚的风光可谓是天壤之别,光是看着就不禁让人觉得讽刺。早早便从睡梦中醒来,穿上木屐、戴上钱包,匆匆走出青楼的高大男人在侍从的恭送下慵懒的伸了个懒腰。春末初夏的气温适中,温和的旭阳落在肌理表面,虽然有一种隐隐的灼烧感、却不至于像夏天那样毒辣逼人。不知是否是因为艺娼妓解放令的出台、吉原先因世道的不景气而缺少了大批的客人,尽管大批从商的商人们正渐渐替代武士的位置迎接着颠覆般的崛起,然而那些落寞的武士毕竟也是珍贵的客源,少了他们在这条街道上拔剑弩张、吉原也仿佛像是少了几分生气一般变得十分乏味。虽然也不想没事找事、不过太久没和人干架感觉拳头有些发痒。漫步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拖沓着脚步走出了这座不夜之城,从一座默默无名的村落到如今繁荣的城镇,尽管青峰不敢断言浅草的兴起与吉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可从周围人对花魁的仰慕和憧憬之情来看,有着“乐园”之称的花柳之街是个洋溢着“恶之美”的是非之地。
为了维持生计,经营着各种商铺的人们早早便打开了门面、装扮起了铺子。水果、蔬菜;衣服、玩具,为了吸引路人的注意而提高着嗓门、大声吆喝着,瘦骨嶙峋的老人与心宽体胖的主妇,平庸的光景远远不及青峰早已见惯了的奢华,这样的凡俗也堪称另一种“美”吧,不禁在心中笑叹道的青峰下意识的放慢了脚下的步伐,目光也停留在了一家首饰店的牌匾上。
“啊、欢迎光临!请随便看看,有中意的东西的话还请务必带回家吧!”
春光满面的老板娘用着甜美的嗓音寒暄道,微微颔首的青峰下意识的打量起了忙着迎接其他客人的掌柜,盘起的长发与白皙的玉手,如果再年轻十岁的话恐怕一定是个不亚于廓中游女的美人胚子。俯身随手拿起了一把簪子,精美的设计与轻便的质地,尽管青峰对这些繁琐的配件没什么研究、可如果用来当做送给青梅竹马的礼物的话或许已经足够了吧。
(那个、哲君!今天的演出也很出色!我、我很感动!)
一想到自己那已有十多年交情的青梅竹马,脑海中就会浮现发生在阴暗走到中的一幕幕,桃井那满脸通红的糗样,以及沉默寡言的人形使。名为黑子哲也的人形使传闻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俊才”,绝妙的天赋加上罕见的才能,“诚凛剧场”的兴起也是因为黑子的加入才慢慢开始在这条街上有了一席之地。身形纤瘦、比桃井略高一些的黑子长相平平,只有那头浅蓝色的短发与湛蓝的眼瞳给青峰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除此之外恐怕还有他的声音吧。平稳的语调与略带沙哑的音色给人一种无法言语的飘渺感,清晰的吐字就像是在吟唱,中规中矩的使用着客套的敬语,然而却阴沉着脸、从开始到目送两人离开,黑子的表情始终都没有变过。
艺能者难道都是这么奇怪的吧?下意识的摩挲着手中的簪子,忍不住沉思起来的青峰将交叠的双臂放在胸前,怔怔的站在店铺的门前。从戴着西洋镜架的“冒牌座长”,到谈吐怪异的年轻太夫,就连另外两个人形使都透露着一股诡异的气息。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必聚集在那个剧场中的“有志之士”们一定存在着某些共同点才会一起生活在那座小小的屋檐下吧。怪人总是能够和“怪人”心心相惜,回想起来桃井也是个“怪女孩”,明明对男人充满了畏惧、却露骨的对满是疑点的人形使流露着好意。你究竟是看上那家伙的哪一点啊?在送儿时玩伴回家的路上,青峰忍不住多嘴了一句;然而面色羞红的青梅竹马则吞吞吐吐的支吾了半天,最后就像是自暴自弃般的长叹了一口气,以一句“都已经喜欢上了、人家又有什么办法”搪塞着自己,让一头雾水的青峰根本接不上话来。
“一共是十文钱。谢谢惠顾!”
将收纳着簪子的纸袋藏进了衣襟,在老板娘的恭送下正准备转身离开,忽然、从远处传来的谩骂声引起了路人的一片哗然,只见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一边奔跑着、一边嚷嚷着不入流的粗言粗语,撞倒了不少经过的路人,像是在逃避着什么一般显得十分惊慌。
“走开走开!好狗不挡道!全给爷让开!”
傲慢的措辞让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青峰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粗糙的布衣,油腻的面容,若是这样的人出现在吉原、恐怕就连看门用的狗都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吧。然而在风平浪静的城镇上,这样的劣民竟然能够大声嚷嚷、横冲直撞,眼看着跌跌撞撞的男人就要撞上自己,青峰非但没有如对方所愿、为他让出一条道来,甚至装作不经意的将身子挪至了男人的面前,破斥对方停下了脚下的步伐。
“……喂,小子,我让你让开你没有听到吗?!”
还不及自己肩膀高的男人养着下颚,眼中的挑衅就像是虚张声势的狂犬,非但没有任何的威慑之力、反而让青峰心生了怜悯。闻言的宿主之子没有回答,用着露骨的眼神上下打量了男人一番,不屑的冷笑使得衣衫褴褛的庸俗之徒气急败坏的瞪大了双眼,拉扯着嘶哑的嗓门、大声谩骂了起来。
“臭小子……竟然敢挡本大爷的道,今天非得给你点颜色瞧瞧……!”
“啊啊……吵死了……”
微微一个侧身便轻易的夺过了向自己挥来的拳头,男人的动作虽然敏捷、却过于鲁莽,以至于满是破绽。从身高和体型的差距上来看对方就根本不可能会是自己的对手,趁男人还未来得及重新调整好失衡的重心,高高抬起单腿、狠狠的朝着对方的后脑扫去,承受到重击的男人在阵阵嘘声中直接面朝地面、栽了个大跟头,刚才趾高气昂的态度一扫而空,沦为过街老鼠的“败犬”在留下一句“我们走着瞧”之后便匆匆离开了现场。仅仅维持了一分钟的闹剧在人群渐渐散开之后也恢复了平静,拍手叫好的主妇们陆续回到了店铺,高声诸位的成年男人重新拿起了搁置在旁的扁担,而刚才还是众人注目的焦点的青峰也算计着回去的时间,准备离开,可不料、脚下似乎是踩到了什么硬物,稀疏的声响使男人下意识的抬起了脚,只见一个黄紫交接的锦囊袋静静的落在脚边,精致图案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这不会是刚才那家伙的吧?”
柔软的绸缎做工细致,染印在表面的花纹也别具心裁,简朴的线条交织在一起,看起来像是文字、又像是某种佛教的符号,使青峰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感叹起来。这么精致的东西应该会印上师匠的名字才是啊……说着,高举着锦囊袋的青峰应着阳光、四处寻找着工匠的印章,却不知一个神秘的人影悄然来到了自己的身后,默不作声的凝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究竟是在哪里……啊、有了!这是……‘桃井’……”
“那个……不好意思……”
“呜哇!!”
突然从背后冒出的男声让毫无防备的青峰惊叫出了声,手中的锦囊袋也险些滑落。心想究竟会是谁做出这样无谓的恶作剧,循着声音、愤愤转过身的青峰在揭开对方庐山真面莫的同时,比起刚才的惊吓更为强烈的差异使还未调整好思绪的青峰再度惊叫了起来。水蓝的短发,呆愣的眼神,一身简朴的素衣、毫无疑问是操纵着小春的人形使。可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遇到他呢?愣愣的凝视着支吾不语的自己,有着“黑子”之名的人形使一脸困惑的歪了歪脑袋,缓缓开口道。
“那个……您手中的锦囊是我的东西,请问可以还给我吗?”
“……啊?你在说什么……啊!你说这是你的?!”
那的确是我的东西。
话音刚落,年轻的人形使有些犹豫的挠了挠短发,垂下的视线使得男人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落寞。虽然两人是第二次照面,可对方就像是从未见过自己一样,态度既拘谨又疏远。
“虽然我也没办法证明那就是我的东西,不过这是非常重要的客人送给我的礼物。刚刚被人偷走了,所以……”
“‘客人’?‘礼物’?……难怪我想怎么在哪里见过,原来是五月她爸做的锦囊啊……!”
章印上的“桃井”恐怕值得就是桃井的父亲,就算不用大脑去思考也能明白,丝滑的触感以及精细的工艺,在这条街上能够做出如此精美的绸缎的恐怕就只有一个人。而黑子刚才所说的“客人”想必一定就是桃井了吧。沉甸甸的锦囊里不知装了些什么,叮铃清脆的声响听起来像是钱币、又像是石块,没有想到桃井对眼前那不苟言笑的人形使的执着已经到了送礼物的程度了,而怔怔养着脑袋的黑子则是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被自己高高抛起的锦囊,就算自己在无意间道出了桃井的名字,黑子也始终都无动于衷。
“……给你吧,不用证明也没关系。正好送你这玩意的人是我的熟人,她家做的东西我不可能会认错,还你了。”
提着做工精美的锦囊袋,轻放在了男人的掌心。老实说,鲜艳的配色与华丽的图案,更适合女孩子随身携带的锦囊放在黑子的手里却不显得违和。连声道谢的人形使弯折身子、鞠躬以示感谢,接着便小心翼翼的将锦囊系在了腰间。这样一来一切就都结束了吧。无论是这出偶然的闹剧,还是与这位有着天才之称的人形使之间的“缘分”,就此道别的话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在这条街上相见。所谓的“过客”便是如此,像是昙花一现般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却又很快的离开,不管怎么说,“黑子哲也”的的确确为自己带来了许多惊喜,也有不少的难堪。希望把对方误认为是幽灵的事不要暴露出去。心中暗暗嘟囔着,正准备转身离开的青峰却突然被揪住了衣摆,右手的主人并非是其他人,正是站在自己身后的人形使,名为“黑子哲也”的神秘男人。
“那个、为了表达谢意,我请您喝杯茶吧。”
突如其来的提议让青峰下意识的挑了挑眉,然而看似呆愣的眼神中没有半丝的迷惘,见自己半天没有回话,松开了手的人形使重新站直了身子,启唇重复道。
“一起去喝杯茶吧。那个……‘阿大’先生?”
“………………啊?”
左手按弦、右手拨片,陶醉在清脆悦耳的乐声中,母亲用着她那柔和的嗓音哼唱着耳熟能详的民谣。其中有游女们一时兴起、偷偷撰写的诗歌或是故事,也有在民间甚是流行的读物,像是八百屋的阿七。这件被井原西鹤重新撰写改变的凄美爱情故事也在不少文乐剧院中上演过,身穿鲜红和服的少女为了与爱人相间而在无意中引起了纵火事件,熊熊的烈火吞噬了大半片江户城,最后年轻貌美的少女也被处以残酷的火星,葬身于无尽的火海之中。如果当初情投意合的少女少女们能够撇开那些所谓的家世和出身、理所当然的相爱的话,一切的悲剧也都不会发生了吧。无论是江户城的毁坏、还是少女的惨死,导致这一切的难道不是这个社会本事吗?如是感慨道的母亲渐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精致的象牙拨片紧紧握在了手中。
“真的非常抱歉,竟然弄错了您的名字,实在是很对不起。”
向自己频频致歉的人形使在近看之下显得有些青涩,很难想象只及自己肩头的男人竟与自己同年,黑子哲也是桃井默默爱慕的人,尽管乍看之下、身穿素色和服的年轻男人并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甚至过于普通了些,可从男人的言行和举止来看想必是个经受过严格家教的人,这不禁让青峰在心中暗暗猜疑起对方的出身。
艺能者在社会上的阶级地位并没有因德川幕府的崩解而发生太大的变化,武士的落寞,商人的雄起,然而唯独农夫与艺能者仍旧中规中矩的过着一日既往的生活,家传的农田以及手艺、黑子既然靠着出演浄瑠璃谋生,想必也与大部分的传统艺能者一样肩负着传承的使命。低声向自己致着歉,带着自己来到这间茶屋的黑子似乎是这里的熟客,好客的店员殷切的招呼着就座的客人,随着娼妓解放令的出台,现在的茶屋早已不像从前那样与淫欲有关。彩色的糯米团子散发着谷物特有的香味,上好的茶叶流露着浓浓的清香。为了表示歉意,亲手为自己递上了茶水的黑子微微颔首,而见状的青峰则是将目光停留在了男人的双手上,想象着那双纤长的手是如何操纵着精巧的人形、又是如何为他们唤醒潜藏在空壳中的“灵魂”的,不禁有些失神。
“因为那天见到您和桃井小姐在一起,所以想着您是否就是她常提到的青梅竹马。”
见自己久久没有接应的意思,黑子将茶杯轻放在了一旁,继续轻声说道。当黑子提到桃井的名字时,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无奈,可见青梅竹马的死缠烂打为对方添了多少麻烦,这不禁让青峰在心中偷偷窃笑起来。
“因为她一直称呼您是‘阿大’,所以想着那是不是就是您的名字。呃……弄错了真是很抱歉。”
“没事,反正我们彼此也没有自我介绍过,但你却记得我的事。老实说换做是我、我可没有信心在这样的场合下猜出你的名字。”
尽管在这世上敢这么称呼我的就只有那个女人而已了。
笑着嘲弄道的青峰随手拿起了一串三色的糯米团,一口塞进了口中。甜却不腻的口感带着些许果味的清香,独特的口味使青峰下意识的惊叹了一声,接着便狼吞虎咽的将口中的食物吞下了肚。
“五月那家伙看起来很迷恋你,估计也没少给你添麻烦吧?”
大口大口咀嚼着嘴里的食物,美味的点心丝毫不亚于自家经营的青楼中厨师的手艺,爽滑的口感加上独特的口味,就连飘散着茶香的茶水都温热适宜。见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津津有味的吃着自己推荐的点心,黑子则是洋溢着欣慰的浅笑,闻声后的人形使表面上否定了对方的反问,可那从自然到僵硬的笑容却没有逃过青峰的眼睛。
“桃井小姐是重要的客人,所以我并没有觉得困扰,有人能够因此崇敬我,老实说不高兴是不可能的。”
“…………”
毕竟我也只有这点本事了,除了操纵那些木偶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好。自嘲般的耸了耸肩,双手握着茶杯的黑子微微抿了一小口茶水,过于白皙的皮肤在浅蓝短发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苍白,就如同随时会消失一般、强烈的错觉使青峰下意识的揉了揉眼,微微眯起双眸,确认着对方的存在。
“不过我是真的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是好……”
“那家伙想对你好就随她去呗,反正你也能够从中拿到好处不是吗?”
价格不菲的锦囊,求之不得的客人,就连身外局外人的青峰都能轻易察觉,桃井在黑子身上所倾注的不光只有金钱和时间而已,更多的是感情。可或许正因为如此,不苟言笑的人形使才会觉得困扰吧。见黑子仰着头、愣愣的凝视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态度让青峰不免觉得有些愧疚;的确自己那露骨的说法对艺能者的黑子来说一定伤及到了他的自尊,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在这以金钱主导的世道里,如果想要活下去、就不得不牺牲某些重要的东西来换取更为长远的安定。
“……你是本地人吗?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学文乐的?”
为了缓解萦绕在两人间的尴尬气氛,青峰故意岔开了话题。自己并不是真的想要了解对方些什么,一切也只不过是形势使然罢了;可既然是桃井欣赏的男人,想必一定隐藏着特别的“秘密”吧。充满着神秘感的人形使的确散发着不同于常人的气质,时而沉默、时而健谈;时而会微笑,时而又变得阴沉。听自己如是问道的黑子默默摇了摇头,手指摩挲着茶杯的边沿、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前方。沉思的模样就好像是在回避自己一般,心想着是否触及到了些敏感的问题,撇了撇嘴的青峰也不再追问些什么。可正当自己决定不再追究时,黑子却突然开了口,意外的回答使青峰有些措手不及。
“我是一个人流浪到这座城镇上的,在十八岁的时候。”
“……‘流浪’?你‘一个人’?”
“是的,一个人。”
说完,黑子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了一旁,将空闲的双手轻放在了双膝、沉溺在只有自己知晓的过往之中。
“十岁的时候父母在地震中过世了,剩下的就只有父亲亲手制作的人偶,为了生活我曾经在不少的文乐剧场里工作过。”
“……所以说你的父亲也是人形使吗?”
“是的,不过并不是一开始就是人形使。”
最先家父靠着制作人形为生,因为和喜欢文乐的母亲相恋才开始慢慢学习人形浄瑠璃、到最后成为一名人形使。如是说道的黑子不自觉的轻扬起了嘴角,也许是哪段美好的往事勾勒起了久违的思念吧,幼年便丧失了亲人、又不得不靠着自己的力量漂泊求生。如此坎坷的人生竟然能够坦然的一笑而过,青峰终于渐渐明白青年身上所散发的神秘特质,若不是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那宠辱不惊的从容与淡然绝不是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该拥有的。
“……那为什么最后会留在这里呢?”
最先打开话匣子的人是青峰,对对方的回应不抱任何期待的人也是青峰。然而一旦触及到了这段不为人知的往事的边缘,好奇使得青峰一改方才的态度,不知避讳的追问了起来。留在这里当然是觉得这里很好,不然还会有其他的理由吗?苦笑着感慨道的黑子重新拿起了茶杯,细细品尝着温热的茶水,甜美的糯米团子虽然是黑子大力推荐的,可从刚才起、与自己同龄的人形使却始终没有瞧过装满了甜点的餐盘一眼,就像是早已忘了似的、将三色团子搁在一边。
“以前在别的剧场拜过师、也学过艺,跟着剧场的人到处旅行、也去过很多地方。但是因为个性的问题总是没有办法和人和睦相处,尽管上台演出的时候真的觉得很高兴,但是不管怎么努力最终一定会离开。……在遇到日向前辈之前,我就是在这个城镇上被人丢下的。”
“…………”
一边旅行、一边在露天的舞台上进行管理的巡回演出,对艺能者而言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江户时代的瓦解让旅行的限制大为缩减,就算没有新政府的批注也可以在各城县的关口通行。艺能者们就像是布教一般大肆通过演出来吸引各地的观众,与此同时、这样的表演对那些没有稳固阶级基石的艺能者而言,也是寻找归宿的唯一方式。
“等到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了。也许是忘了我的存在吧。虽然早就已经习惯了,可突然被抛下、意味着我不得不另外寻一份工作,老实说比起他们抛弃我,找工作的事真是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然后呢?你就找到现在的剧场、在这里住下了吗?”
听着自己如是追问道,黑子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因浅笑而微微眯起的双眼不见丝毫的虚伪,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微微下垂的眼角以及周边的细纹使黑子的神情变得柔和不少。……这个男人原来还有这样的表情。明明经历了那么荒谬的事,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抛弃;然而黑子却从未怨恨过谁,无论是残酷的命运还是无情的人心,那纤瘦的身体里究竟藏着多大的心怀,才能将这一切全部坦然的接受、包容。静静的坐在喧闹的茶屋,一个人独自品尝着苦尽甘来的清茶;这些波澜壮阔的过往,桃井是否又知道呢?不管怎么说、黑子的身上发生过太多太多的故事,而这些故事想必便是黑子那“神秘”的来源吧。如果是因为这点,自己那精明的青梅竹马才会沦陷在幻想和仰慕中,青峰多多少少能够理解;因为在听完一切的来龙去脉过后,对“黑子哲也”的好奇也一发不可收拾的在心中躁动着。如果是这个男人的话,也许能够明白吧。那积藏在心中的小小心愿,如果是对一切都能宽容的他的话,一定也能一笑而过吧。
“先做个自我介绍吧。我叫青峰大辉,是五月的青梅竹马,和你同年。”
相触的茶杯代替了酒碟,神情木讷的人形使一脸困惑的仰望着自报着姓名的男人,愣愣的看着对方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豪迈的动作让周围不少客人掩着嘴、偷偷窃笑了起来,可唯独黑子一脸认真的为自己的豪情送上了掌声。忍不住面红耳赤的青峰故作笃定的挥了挥手,随即、从座位上站起身的男人一把握上了人形使的手腕,不顾对方的劝阻、强硬的将座位上的黑子拖拽了起来。
“从现在起我们就是朋友了。走!上我家喝两杯去吧,我请你!”
“那个、……请等下……青峰君……?!”
【第一部分完】
[2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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