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生前时常说幸福是痛苦的陪衬品,若是没有经历过苦难、就算有朝一日真正的幸福降临,庸俗的凡人也不会察觉,认为是一种平和的理所当然,自然不会珍惜。肌肤上的痛苦自然难受,身体的劳累定然艰苦,然而良心上的痛苦往往更痛,并且其所留下的伤疤是一生都无法痊愈的,所以说话、行事都要小心翼翼,因为人的无意识非常残忍,会在人自己都不曾察觉时中伤他人、甚至一生都不会萌生悔过的念头,这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
不去侵害别人,同时有要保护自己,蜷缩在一片只有自己的小小天地,黑子祈求风平浪静的生活,而作为实现愿望的代价、也忍受了长达十年之久的孤独。其实一旦习惯了这种寂寥也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到自己老死的那一天,却没想到仅仅在这短短的两年里,这些围绕在心门之外的“围墙”正以惊人的速度一点一点的瓦解。
“啊!这不是黑子大人吗,您怎么突然来了?”
身穿深红和服的新造有着一双上扬的凤眼,精致小巧的五官就如同画中走出来的一样,名为阿玉的游女是在这座青楼中略有盛名的女妓,虽然远远不及国色天香的花魁,可温柔又富有同情心的游女总是能够为客人排忧解难、在“葺屋”中获得了不少人的尊重。默默颔首的人形使愣愣的站在大门前,刻意与化着淡妆的新造保持着距离。擅长察言观色的游女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顾虑、固然没有靠近;只是吩咐提着灯笼的侍从招待“客人”上楼,自己则是尾随在其后,有意无意的寻找话题和自己攀谈。还没到开店的时间,小老爷或许在打瞌睡。出于好意的提醒让黑子十分感激,一手提着从日向推荐的酒窖特意买来的梅酒,在侍从和新造的引荐下,黑子已经不知多少次走过了这条朴素的深廊、打开了折扇简朴的门扉。
“小老爷,黑子大人来了,您醒着吗?”
透过微启的门缝,阿玉用着她那委婉又甜美的嗓音低声细语道。一声暧昧的应和从屋内传来,无法看清卧室内的情况,唯有沉重的脚步声突然响起。异样的骚动或许是出自青峰之手吧,只听一声嘶哑的“进来”从房里传来,轻轻允声的新造在欠身行礼后打开了拉门,年轻的番人打着哈欠、坐在屋子的中央,身边就只有一条轻便的毛毯以及用三块坐垫叠起来做成的“枕头”。从松散的衣领与男人将右臂搁在了紧系的腰带上,任由空落落的袖管垂荡在身旁;邋遢的模样不难察觉对方是从睡梦中刚醒来、见状的黑子不免为自己的貌美打扰感到歉意,然而当两人四目交接时,青峰的意外与欣喜不禁让悬着的心渐渐落了地。
“你为什么每次非得让我吓一跳啊,不是说好初九那天才来吗?”
虽然将坐垫扔在了一旁,轻轻敲了敲身下的榻榻米、示意远道而来的客人赶紧进屋。默默颔首的黑子缓缓迈着步伐,在简单的询问了店内的情况过后,身为番人的青峰也支开了为自己带路的新造和侍从。宽敞的屋子一直都非常整洁,然而今天屋内的布局显得有些凌乱。随处可见团成一团的衣物和用过的餐具随意摆放在地上,这让身为客人的黑子不知该从哪落脚才好,费了好大的功夫才避开这些零散的物件、坐到了青峰的身边。
“然后呢?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可别说是来问我讨工钱的。”
“是来送礼物的。”
说完,将手中的梅酒轻放在了男人的跟前,看着对方一脸讶异的微启着双唇,继续说道的黑子重新坐直了身子,谦和的态度仍旧一如既往。
“因为平时受到青峰君很多照顾,所以问了下剧场的前辈们,该怎么做比较好。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哪有人收到礼物会不高兴的啊。”
挠了挠有些凌乱的短发,低头摩挲着酒壶边缘的年轻番人如是低声嘀咕道,抬起的臂膀虽然遮住了燥红的耳根、却没能遮挡住羞红的脖颈。紧蹙的眉头使男人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刻板,然而相处久了就不难发现这也是青峰宣泄喜悦的一种方式。说着“这礼物我就不客气的收下了”,没有一句“谢谢”,委婉的感激就与他那别扭的个性一样,只不过男人对时机和场合的把握并没有比自己灵巧到哪里去。
“不过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送礼了?还有‘问了下剧场的前辈’……该不会是他们让你来送的吧?”
一连串的发问让黑子感到有些措手不及,努力在脑海中阻止着语言,然而对方却一脸不耐烦的催促道,着急的模样不禁让黑子感到困惑起来。是我自己提议的,只不过是征询了下其他人的意见罢了。话音刚落,愣了愣的番人像是如释重负般长吁了一口气,接着又像是把玩着心爱的玩具一样,将面前的酒壶捧在了手心。
“我也是第一次送礼物给别人,不知道合不合青峰君的心意。”
在思考究竟该选购什么作为礼物时可谓是费了不少功夫,游走在玲琅满目的店铺见,想尽办法摆脱过于热情的店主;一边细细回想着男人平时的生活习惯,幸好经验丰富的“冒牌”座长无意中出了个建议,这才想起青峰是个嗜酒之人、匆匆提着钱袋便出了门的黑子甚至忘带了常备的雨伞,就向着酒窖的方向跑去。
“而且是口味比较清淡的梅子酒……我也不是很懂,如果不合你口味的话还请多多包涵。”
“……你这人啊,有时候真的很让人觉得扫兴。”
放下了深褐色的酒壶,突然将脸凑向自己的番人紧蹙的眉头、阴沉着脸,一脸不快的抱怨道。黑子不明白男人突然生气的理由,与其说是捉摸不透,还不如说两人的价值观相差的太远、才无法理解男人的心思。眼看着对方那高挺的鼻梁就要撞上自己,男人却突然嘴角轻扬,像是端倪着新鲜的珍兽一样,凝视着自己的眼瞳。
“客套话也要适可而止,一旦说多了自然也就没了它的效果,就连这坛酒也都可能会变了味。”
“…………”
不过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既陌生又熟悉的气息落在肌理表面,那是属于人类的气味、带着些许烟草与酒精的味道。默默缩回身子的男人并没有打开酒壶,而是始终将坛子捧在怀里,如同珍视一件罕见的宝物一样小心翼翼。……只要青峰君高兴就好。无意间漏了嘴的心声使一旁的番人怔怔的转过了头,而对于始终低头凝视着那坛酒壶的人形使而言自然不会察觉到那样细小的事。沉溺在付出的喜悦之中,前所未有的欣慰感使指尖都忍不住打颤;尽管与面前的男人相识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之久,可黑子还是第一次感觉到两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就像是真正的“朋友”一样、沐浴在彼此的关怀之中。
“本来就是想让青峰君高兴才想到送礼物,所以你能喜欢的话就太……青峰君?”
“哲。……”
不知在何时抚上了自己的侧颈,粗糙的手指掠过敏感的肌理、缓缓向上游走。如同雨天的蜗牛延长着触角、小心翼翼的试探,从锁骨到下颚、直到炙热的掌心捧上自己的脸颊时,下意识抬起了眼、目光交汇的刹那,男人那肃穆的神情使黑子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你真的是很狡猾呢,竟然把我逼到这个份上。唇瓣凑向耳畔,低沉的呢喃说的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语,炙热的吐息落在阴凉的耳廓,难耐的瘙痒感让黑子几乎反射性的耸起了双肩,可正当满腹困惑的人形使抬起单臂、想要将向自己逼近的高大身躯推开时,腕骨却被对方那空闲的右手一把握在了手中,惊人的蛮力让黑子在瞬间便失去了挣扎的余地。
“也是……对象是你的话说不定也没什么做不到的。……也只有你而已。”
“青峰君……?”
“……!”
紧蹙的脚步声突然从走廊尽头传来,仓促的声响使青峰突然停下了动作。微眯着双眼、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不远处的拉门,锐利的视线是黑子从未见过的眼神,缓缓从原地站起身的年轻番人提了提滑落的衣间、大步向着拉门的方向走去,精悍的容貌流露着几丝危险的杀气,这不禁让黑子联想到警戒的孤狼,就连男人那敏锐的直觉都与野兽的本能有着几分相似。
“小老爷!大事不好了!请您出来吧!”
侍从的身影透过明亮的烛光倒映在纸门之上,沙哑的声音显得十分不安,惊魂不定的侍从并没有冒昧闯入、而是跪坐在了门外,向着年轻的主人禀报着事情。
“有烂醉的客人在楼下闹事,还出手打了陪客的新造,把游女给打伤了!”
“……你说什么?!打伤了?!”
酒后乱性的事在青楼之中并不罕见,就算发生斗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也是为什么花魁在陪客时需要侍从在外待命的理由,为的是避免乱了性的客人出手弄伤游廓中的女妓,毕竟她们是重要的“商品”,而吉原作为她们唯一的归宿、只有在这里她们才拥有所谓的“尊严”。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绝对要把他的脖子给拧断了……!”
有着“暴君”之名的青峰之所以会成为这里的“番人”便是为了守护这座青楼。由父母一手经营起的游廓,也是母亲托付给自己的重要遗物。夺门而出的同龄男人几乎头也不回的便匆匆走出了深廊;随着拉门的开启,门外的喧嚣也不断拥入了寂静的卧室。女人的尖叫,男人的谩骂,甚至还有陶器破碎、重物碰撞时所发成的声响,担忧之余、想要跟上前的黑子却遭到了侍从的阻拦,满头大汗的侍从虽然远比黑子要高大,却比黑子所想要的要年轻太多。
“客人,您是小老爷重要的贵客,如果让你下去的话一定会受伤的,所以您就在这静静等小老爷回来吧。”
阻挡在自己跟前的侍从虽然脸色惨白,可论身形和力气、光从外表来判断,黑子好歹有些自知之明。为什么你能这么冷静的在这里呢?你们的主人现在有危险、为什么你不阻止他呢?听着自己那一连串的反问,反而困惑起来的侍从用着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起自己来,虽然黑子早就习惯他人对自己的偏见,可还是头一次心生如此强烈的不悦。
“小老爷很强,对付那种程度的酒鬼是不会输的,交给他一定没有问题。”
正因为事不关己、才能夸下如此狂妄的海口,看着对方那信誓旦旦的态度,忍不住怒火中烧的黑子推开了阻挡在自己跟前的臂膀,在跨出屋门的那瞬间,缓缓转过身来的人形使怒视着一脸茫然的侍从。可笑的并不是男人逃避的软软,真正可恨的是他那愚昧的无知。正因为出手的人不是你、你当然不会在乎青峰君的是死是活。说完,匆匆赶往楼梯的人形使迈着仓促的步伐,几乎头也不抬的注视着脚下的路。
喧哗声在通往一楼的阶梯口便能听到,依靠着围栏向下服望,被掀翻的桌案以及酒壶,瓷器的残片随处散落在地上,若是一个不小心、就很有可能割破脚心,然而身形魁梧的番人便屹立在那些残片的中央,面对的是酩酊大醉的醉酒之徒。身穿着颜色花哨的和服,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的“宾客”用着他那踉跄的步伐支撑着疲软的身子,涣散的眼神与他那狂妄的态度毫不相称,脸上那尽是蔑视的冷笑光是看着就令人作呕。
“你算是哪颗蒜、哪根葱,竟然敢和本大爷叫板?!”
虚张声势的拍了拍自己那扁平的胸脯,只及青峰肩头的醉鬼挥舞着疲软的胳臂,不禁让黑子联想起了戏耍的猿猴,唯独男人不知自己的狼狈、沉溺在徒有外表的“勇猛”之中。静静屹立在厅堂中央的番人自然不会将这等鼠辈放在眼里,然而只是站在原地的青峰并没有任何的动静、微微扬起的下颚就像是在示意男人接着说下去一般,俯瞰的眼神中满是凌驾于不屑的冷漠。
“今天我就要定这个女人了!我既然花了钱、我想怎么对她就这么对她,有你插手的余地吗?!”
(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难道你是想救她不成?)
当人将本能中最为丑陋的一面暴露在外时,缺乏了理性与智慧、从事着就连牲畜都做不到的凌虐。似曾相识的画面将思绪带回了从前,那在深巷中进行着暴行的蛮夷、难因麻木而只剩下躯壳的胴体,顺着狂徒手指的方向、衣衫凌乱的新造颜面嘤嘤啼哭着,雪白的肌理上随处可见鲜红的勒痕,而围绕在男人腰际的松散腰带想必便是对方施暴的工具。
“……原本我还想视情况的轻重是否要饶你一命,看来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紧握的拳头是为杀戮而准备的武器,已经失去任何感情起伏的声线便是男人丧失理智的最好证据。凝重的空气中满是火药的气味、一触即发的形势将造成多大的后果,就连黑子都没有勇气去估量。然而比起青峰那失控的怒意,更让黑子感到吃惊的是旁人的漠视;就像是理所当然一样眼睁睁的看着年轻的番人体而走险,为的就是保全自己的安危。
“我不管你在外面当的是什么差使、又做了多大的生意,这里是吉原,武士、平民、商人、农民,不分贵贱、不分尊卑,在这座‘城中城’里,就算大人您死了也不会有人关心的。”
冷嘲热讽的厥词中尽是蔑视,步步向对方逼近的番人发声大笑了三声,脚边的残片几度掠过男人的脚跟。如果在这样放任下去的话,只会落得两败俱伤的结果罢了。一心希望其中任何一方能够尽快恢复原有的理性,然而被酒精毒害了脑子的“宾客”竟向着怒发冲冠的青峰凭空挥舞起了拳头,一手卷起了碍事的袖管,一边挑衅似的冲着步步逼近的“看门人”比划着莫名的手势。围绕在周围的人群中有的高声吆喝,有的趁势起哄,不分敌我的声援声在青楼中沸腾着,唯独被人群包围在中间的当事人如同被玩弄在鼓掌之中的“猴子”,站在了浪尖刀口之上。为什么没有人能够察觉到呢?为什么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发现呢?那蜷缩在角落中嘤嘤啼哭的游女,她真正的心愿并非是发泄心中的委屈;即便青峰为她讨回了所谓的“公道”,然而迁怒的“施暴”并不能解决问题,只会将烙印在少女心中的伤疤越掘、越深。
“青峰君!请住手!”
任由自己的呐喊被鼎沸的人声所吞没,匆匆走下楼梯的黑子挤过喧嚣的人群。酒气、烟草以及汗液的臭味,这里虽然灯火通明、却比那经历了天灾人祸的小镇好不了多少。在人群中央斗殴的男人挥舞着拳头,一拳、一脚,高大的番人一个侧身便轻易的避开了对方的攻击,抬起的膝盖重重的撞上了男人的小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的醉鬼捂着肚子、嘴中尽是不成声的低吟,像是动物在死前求饶的哀嚎一般,嘴角旁的血迹与血红的眼眶,难堪又丢人的模样引来了周围人的一篇嗤笑和哗然。
“怎么?之前的气派上哪去了?不是说要‘为所欲为’吗?倒是拿出点像样的本事来啊!”
猛地朝着男人的脑袋踢去,瘫倒在底的“重要宾客”趴伏在成堆的陶器碎渣之中,血迹斑斑的脸上满是血痕。腥红的鲜血不断从唇齿着溢出,沉闷的痛吟却没能激起旁观者的同情,有人吓得用双手猛起了双眼,也有人趁势拍手叫好,而屹立在中央的番人并不打算就此罢休,顿下手、如同握着一个废弃的木偶般一手揪着男人那早已凌乱不堪的头发,目中无人的嗤笑让黑子不禁感到一阵战栗。
“区区一个借酒壮胆的窝囊废还敢在我面前如此嚣张!这比人命债、你就先到阎王爷那等着我日后再来找你结算清楚吧!”
“……青峰君!”
不顾一切的冲出人群,一把将男人的臂膀紧抱在怀中的人形使利用身体的重量总算遏制了番人的失控。鼻青脸肿的酒鬼近在眼前,刺鼻的腥味是鲜血特有的味道。除此之外还有尿液的臊臭、总算意识到青峰的杀意并不是虚张声势的玩笑,吓得屁滚尿流的醉鬼早已泣不成声。满脸惊愕的凝视着自己,因为自己的突然介意、似乎总算找回一些理性的番人缓缓松开了紧揪着男人头发的大手,一声“你怎么会在这里”终于让黑子松了口气,可自己的冒险并非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简单,老实说、瘫软的双腿早已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而黑子只能跪坐在男人的身边、加紧了臂膀的力道。
“为什么你要阻止我啊!这事与你无关吧?快给我松手!”
想要平息“暴君”那火冒三丈的怒火并不容易,正如黑子所料,正在气头上的青峰仍旧不愿意就这么放过趴伏在脚边的“鼠辈”。全身都颤抖不已的“贵客”似乎断了骨头,若不是如此、只要为了求生,哪怕是爬行、都一定会想尽办法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开了尊严、人就与牲畜一样没有什么区别,然而黑子绝非是可怜对方,况且事情会变成这样也是对方有错在先。然而错归错、无论是挑起事端的宾客,还是打抱不平的青峰,只要没有出人命,就不存在“罪”的发生。事实也如青峰所言、身为外人的黑子本来无权插手,然而这里的人恐怕早已对这种事司空见惯,无论是侍从还是游客,谁都没有伸手叫停、甚至都不觉得这出闹剧会关乎到人命。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是我知道青峰君你非常生气,生气得想要杀了他,这份杀意绝对不是虚假的。”
紧紧抱着手中的臂膀,虽然男人在嘴上并不服自己的劝阻,然而青峰却没有抵抗,可以说是拿出了全部的耐性静静等待自己把话说完。如果青峰君杀了他的话就会沦为犯罪者、被扣上“杀人犯”的头衔;就算在这无法用律法舒服的吉原里死一两个人不痛不痒,可你有想过其他人会怎么看待你、又有多少人会受到你的牵连吗?
“所以我希望你冷静一下,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请为这里的其他人着想!”
“…………哈啊?!现在和我说这些大道理已经太晚了吧?”
杀人?杀了人又怎么样?难道这种人渣不该杀,还放走他、让他去祸害别人吗!
一把便甩开了自己,冲着自己怒吼道的男人已不是为了单纯的“复仇”,而是为了可悲的自尊才不肯轻易放手。一旦看透了男人的心思,黑子就更不可能轻易让步;跟着男人一同站起了身子,当青峰想要将哭着求饶的“罪人”从地上拽起时,黑子挡在了对方的身前,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
“……看来你是要和我作对到底了啊,哲。”
目空一切的番人伸手揪上了人形使的衣领,沾满了血迹的指节在素色的布料上留下了显眼的痕迹。……亏我那么重视你,觉得你可能会是第一个理解我想法的人。音落,原本紧揪着衣领的指节不知在何时缠上了自己那纤细的脖颈,就像是构成人形的关节一样、被男人紧紧的握在手掌之中。
“如果你不走开我连你一起杀……你相不相信?!”
“……执迷不悟的人……是青峰君才对啊!”
“啪”的一声巨响,鲜红的掌印烙印在了番人那黝黑的皮肤之上。气喘吁吁的人形使,以及瞠目结舌的旁观者,唯独缓缓掩上脸颊的高大男人像是凝固了版怔怔的站在原地,而萦绕在两人间的沉默绝不同于平常,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让部分意识到事态变化的人赶紧动起了身。
“哲……!我绝对饶不了你!”
狂怒的咆哮回荡在混乱的青楼之中,失控的番人拿起脚边的板凳,向同样不甘示弱、驻留在原地的人形试挥去,然而眼看着板凳的一角就要擦过额头,不知从哪窜出来的人群从黑子的身后一拥而上,将发狂的年轻少主阻拦在了人形使的面前。
“小、小老爷!您冷静啊!黑子大人是为了您好啊,您要体谅一下啊!”
与自己差不多身形的侍从,以及身穿和服的秃与新造,有的紧抱着男人的胳臂,用的则用身体挡住了青峰那结实的胸膛。尽管在这么多人的阻拦下、身形魁梧的男人用着他那惊人的蛮力一个一个将这些弱不禁风的“虾兵鱼将”推向了一旁,因狂怒而早已不顾周遭的青峰始终怒视着自己,然而不知为何,黑子并不觉得那像是野兽般凶蛮的男人有任何可怕的地方。
“就算无法再做朋友,有些话我还是想对青峰君说。”
推开了为了掩护自己、而阻挡在身前的肩膀,向前迈出一步的黑子并没有因对方的威逼而退缩,只不过男人那善良的一面竟会在冲动的驱使下险些让他踏上不归之路,上天的不公再一次让黑子忍不住暗暗感慨。
“就算是为了那些珍视你的人……请你好好珍惜自己。”
“哲……!你这混账……!”
“你们在吵什么?!”
极具威严的女声突然从头顶上方传来,循着声音的方向、在场的所有人纷纷都抬起头来,只见身穿艳红振袖、浓妆艳抹的女人屹立在二楼的阶梯口。独特的气魄充满了压迫感,光是她的出现便让混乱的局面突然鸦雀无声。繁琐的头饰与系在腰前的花结是花魁特有的标志,然而女人的美貌自然不说,至少在黑子那二十一年的人生岁月里,面前的这位女性是迄今为止自己所见过的最美貌的异性。
“经常把店里弄的那么乱,老爷不在你们就这么放肆,是不是想造反?”
手中的烟管重重的敲了一记楼梯的扶手,震耳的声响回荡在寂静的青楼内。花魁的出现非但让黑子震惊不已,就连方才还叫嚣着杀戮之词的番人都停下了动作,不耐的咋舌声频频传入耳中,让黑子下意识的将余光瞥向了一旁的青峰。
“如果不是阿玉来叫我恐怕这家店都要被你们拆了吧,其中的损失我会替老爷一笔一笔和你们算清楚。”
丰盈的唇瓣将烟管含入了口中,烟雾萦绕在有着倾国倾城之美貌的花魁周围,更是衬托出一股无法言语的神秘感。……如果只是远观的话,她还真的就像人偶一样美。不禁在心中暗暗感慨,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赞美女性的一天。然而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总感觉那双水灵又不失妩媚的乌黑眼瞳正凝视着自己,视线交汇的刹那,黑子就与往常一样微微欠身、以示礼貌,这一嬉笑的举动定然被远在搂上的花魁看在了眼中,那轻扬的唇角便是最好的证明。
“今天就此打烊吧,关店送客!”
“……是!椿大人!”
在名为“椿”的花魁的一声吆喝下,纷纷动起身来的侍从们马不停蹄的干起活来。一边迎送受惊的客人,一边说着好言不停相劝,唯独愣愣的站在原地的青峰与黑子不知该如何行动是好,僵硬的氛围使两人纷纷扭转着脑袋、谁都不愿看对方一眼,直到屹立在楼梯口的花魁吆喝着男人的名字,青峰像是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随即便应声走上了楼梯。
“这位客官,今天的事我就替远在外地的老爷替您道谢了。大辉少爷的事就交给我吧,我一定会替您好好管教的。”
“喂!椿!不要说些多余的废话……”
“你给我老老实实闭上嘴!”
一声如雷贯耳的呵斥让正忙着善后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却又谁都没有胆量抬头看个究竟。一脸肃穆的花魁、与满脸不甘的年轻少主,若不是亲眼见到这一幕,黑子很难想象如此霸道蛮狠的番人竟会对一名游女频频让步。你先到我房里去,过会我再和你好好细谈。闻言,咋了咋舌的男人用余光瞥了屹立在大堂中央的自己,虽然怒气已不再眼中闪烁,可取代了暴躁的不服与踌躇反而更让黑子感到心痛。
“我就不送您了,请您路上小心。……黑子大人。”
“……告辞。”
百花的魁首,绝色的佳人。曾经那常常用来暗指梅花的词语却被用作某种比喻,指代游走在交际场所的“名花”,“花魁”便是绽放在恶场的“恶之花”,用着她那倾国倾城的“花冠”诛杀了一个又一个为之倾倒的男人的心。
椿便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而她的美貌却不单单只停留在面相上而已。智慧是唯一能够使美丽长存的“武器”,天资聪慧加上绝世无双的美艳,如此完美的女人却沦为一名游女,尽管慕名而来的男人们就像是朝拜一般仰慕着屹立在吉原顶端的花魁,然而又不得不感叹天意弄人,可只有百花之魁自己知道,自己现在所拥有的全部并非是天赐的礼物,而是吉原造就了现在的自己,而这座由性与欲构筑起的牢笼注定会是自己一生的归宿。
“老爷临走前让我好好看着你,就是怕这种事发生,你还真是不吸取教训。”
少主还未成熟、在宿主离开这座城中城时,身为花魁之首的椿就会暂停接客、接管父亲的位置,打点楼中的一切。从出生起就被抛弃在了那扇铁门门前,是母亲将还只懂得嘤嘤啼哭的婴儿抱进了怀中。那时正值椿盛开的季节,鲜红的花冠就如同浸泡在鲜血中那般艳丽。一边抚摸着婴儿那柔软的细化,一边凝望着正忙着吸吮着乳汁的弃婴,由店中的花魁一手带大的椿在母亲与游女们的教导下终于换上了奢华的和服,沉鱼落雁的美貌在少女迈入十六岁之际,也因矛盾的爱慕之心而得以升华。
“如果没有人阻止你,等老爷回来后我可就真的束手无策了,你明白吗?”
“……我知道。”
不耐的口吻恰恰暴露了心中的不耐,只见一脸肃穆的花魁阴沉着那张过于美丽的脸,眼角的泪痣也因古板的表情失去了魅惑的意味。只见女人用着手中的烟管重重敲了敲身下的榻榻米,露骨的暗示就像是在警告自己一样。比自己年长两岁的花魁对青峰而言可以说是情同姐弟的存在,尽管椿无法成为自己的家人、而她也是青峰第一个触碰的女人,这份敬畏也已经伴随青峰度过了二十年,一个举手、一个抬足,如果说对父母是出于亲人的孝顺和尊敬的话,对面前轻托着脑袋的绝世美人,除了“害怕”之外,青峰也找不到其他的词汇来形容这种战战兢兢的感受。
“我明白你的用心,也知道你的忧虑,所以我不打算指责你,只不过你也是应该好好想一想了。”
轻吐着烟雾,刺鼻的气味中与屋内的花香融合在了一块、形成一种醇厚的味道。有着不同颜色以及形状的鲜花盛开在精致的花瓶中,西洋油画、书法卷轴,玲琅满目的物件全都是客人赠送给椿的礼物。有不少宝贝就连青峰都没有见过,然而那早已占据了无数男人心房的“恶女”却将这些视为粪土,若不是父亲再三坚持、让椿将这些礼品留在屋里以示对客人的尊重,恐怕那受无数人宠爱的花魁早就已经将这些碍事的东西丢进河里了吧。一边吸着管中的烟草,一边秉着耐性继续着没有意义的说教,即便青峰没有顶嘴、也不证明男人就将自己的那番话听进了耳里,见年轻的番人那心不在焉的模样,才说了两句的花魁便就此收了声,一声轻微的叹息使青峰下意识的抬起眼来,余光时不时的端倪着躺卧在跟前的花魁,如同人偶般精致的脸蛋看起来有些疲倦。
“有时候和你说话真的很来气,真不懂那些新造怎么那么迷恋你,哎……一群傻丫头。”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有什么资格指责她们啊。”
轻佻的口吻使对方微微蹙起了眉头,充满了挑衅意味的反问是只有恶女才懂的讥讽。三句话里两句不离那个死老头,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死心啊?说完,伸展着犯麻的单腿,一反刚才那谦卑的态度、血气方刚的番人又回到了平时那傲慢无礼的模样,惹得早已精疲力尽的花魁又是一声轻叹。
“不过我家死老头真的很固执啦,恐怕你再等下去也没有意义,早点放弃比较轻松哦?”
“那可是你父亲啊……不许这么放肆。”
椿对父亲心怀恋慕,这对楼中的所有人来说都不是秘密,而受万人倾慕的花魁之所以心甘情愿的留在这座牢笼之中也是出于这份矛盾的情愫。花魁是倾城的佳人,而在成为智慧与美貌并存的佳人之前、椿首先是一个女人,是一个活着的“人”。只要是人都会恋爱、都会心生为某人奉献一切的念头,即便残酷的命运折断了她那追求自由的翅膀、沦为只能在短暂的时间内盛开的椿之花,身穿华丽和服的花魁仍旧义无反顾的为那不被任何人祝福的爱情献出了自己的一切。
(椿……我丈夫还有儿子就全权交托给你了……)
椿的这份倾慕自然瞒不过一手将她带大的母亲,对已经过世的母亲来说、成为花魁的椿如同孩子一样,这与身为青梅竹马的桃井是不一样的。一手教她弹奏拨动琴弦,一手为她梳理柔软乌黑的长发,在察觉到椿对自己丈夫的那份爱慕时,母亲并没有说些什么,而是默默的将这个秘密藏在了心中,竭尽全力的去包容、理解,因为母亲直到在牢笼中生活的艰辛,而若是缺了爱情的灌溉、无论是多么貌美的女人都一定会很快枯萎。椿只不过是需要一个精神上的依靠罢了,那让自己可以在这座花街柳巷中生存下去的“信仰”,那便是女人对父亲的那份思慕。
“我非常尊敬你的母亲,我绝对不会做出对不起她的事。”
所以我会想尽办法为店里做点事,任何事都行,只要是我能做到的。音落,在年轻少主的凝视下,仰头、吐着烟雾的花魁轻轻弹去了烟灰,修长的手指微微曲起,勾勒出一道完美的流线。
“况且我可不要突然多出来一个这么没教养的儿子,担当不起。”
“……啧,彼此彼此!”
母亲离世前紧握着椿的双手,那用着嘶哑的声音所道出的嘱托一定是母亲的心愿吧。毕竟死去的人是无法为活着的人做任何事的,然而母亲却忘记了活着的人是永远无法成为死人的代替品的。母亲的离开对父亲的打击远比想象中的要沉重,那自己唯一深爱的人就这样永远停止了呼吸,一夜就灰白了头发的父亲从此也不再和其他人肆意欢笑;当青峰彻底成年之后就更是如此,说着要尽快独立的大话、除了店里的事其他也绝口不谈,冷淡的态度甚至让青峰忍不住猜想,是否在父亲心底深处存在着一个可怕的念头,责怪着那个雨夜,以及与母亲争吵的自己,如果自己当初放下坚持与固执的话,病重的母亲是否能够活的久一些呢?
“我看你既然没有反省的意思,那就来说些别的吧。”
突然调转的话题不禁让青峰从思绪中惊醒过来,不知是否是看透了自己的心思,机灵的花魁从小就擅长揣测他人的心事,若不是如此、也不会轻易就攻陷那么多的富家子弟,将“柔”与“钢”集结于一身的聪明女人却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连青峰都不禁感叹命运的弄人。唐突的话题使年轻的番人挑了挑眉,心中的怒火不知在什么时候渐渐平静。那个不起眼的小个子真的是你的朋友吗?直到擅长察言观色的花魁挑明了自己的用意,那如同嘲弄般的轻笑让原本早已平息的怒火再一次升腾起来。
“是叫‘黑子’?感觉和你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是做什么的?”
“……文乐的人形使。”
似乎自己的答案超乎了对方的意外,有那么一瞬间、讶异的神色从那张标致的脸上闪过,然而很快就恢复平静的花魁若有所思的将脑袋转向了一旁,别有意味的嘀咕了一句“原来如此”,这不禁引起了青峰的好奇。
“虽然他的确给我一种脱俗的感觉,没有想到是艺能者……倒是和人形浄瑠璃的感觉有点像。”
“……这话怎么说?”
就是缺少活人的朝气、感觉就和人偶一样。
说完,摩挲着烟管的棱角,对从小阅览群书的椿来说,任何形式的传统艺术可谓是烂熟于心。若自己是男儿身、说不定早就投身于歌舞伎了。不止一次这么自嘲的椿对武士那爱恨情仇以及极端的愚忠十分感兴趣,而这热情多半是来自于母亲的熏陶。
“艺能者之中有不少人拥有特殊的癖好,比如说歌舞伎中的女型中不少人爱好男色,而浄瑠璃的人形使则是对物件存在着特殊的情感。”
比起活生生的人、他们更喜欢手中的人形;就像是爱戴着一个真正的人一样去爱护、呵护那些只有躯壳的傀儡,但是那些在一般人眼中只是“玩具”的人偶娃娃,对那些艺能者来说却可以成为爱慕的对象。
“不是常有这样的传说吗?人形使与人形相连、结果按照自己的模样做了一个人形,以为这样就能得到回应了。挺可笑的。”
“……我觉得哲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虽然他的确比别人少了些什么,可这与他是人形使这点没有关系。
心中暗暗嘀咕道,青峰没有底气声称自己是了解黑子的。老实说,“黑子哲也”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又有着什么样的脾性;执着于什么,又为何孤身一人,青峰知道的就只有男人那坎坷的过去,而那些“过去”又占据了男人心中那份“寂寥”的多少?并不是黑子那薄弱的存在感遭到了他人的忽视,而是黑子在有意中维持着与所有人之间的距离、排斥着周围的一切,如同生怕有人擅自越过那道敏感的界限一般,小心翼翼的权衡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所有缘分。对剧场中的前辈是如此,对青峰也不例外。然而那样淡漠的黑子却为如何取悦自己而感到烦恼,当黑子双手奉上为自己精心挑选的礼物时,青峰不得不承认那在瞬间便迸发的狂喜的的确确超越了朋友间应有的“敬重”。
“不管怎么样,他能不顾一切、挡在你面前,真是胆识过人。”
除了父亲的事之外、青峰还是第一次听到屹立在吉原顶端的游女开口夸奖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听说你常和他在私下见面,而且对方似乎对女色不甘兴趣。不知在何时来到自己面前的“恶之花”将她那纤细的玉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柔软的触感更是将青峰的思绪带回了从前。初尝性事的快感,第一次知道这被数以万计的人渴求的胴体的触感,人如其名般美丽的女人又有谁能抵挡住如此大胆的诱惑?丰盈的双唇覆上了自己的嘴角,小巧的舌尖顺势撬开了前齿,如同品尝着甘露一般吸吮着彼此的舌尖,炙热的吐息落在肌理的表面,官能也因唇瓣的彼此摩挲而迅速蹿升,然而青峰竟并未像往常一样丧失理性,只因那不断在脑海中回闪的身影,以及不断在耳蜗中鸣响的那句“只要青峰君高兴就好”,让那半吊子的欲火始终在心头彷徨。
“那个人形使看起来真的非常关心你,不然不会连死都不在乎。不是吗?”
“……”
就算是为了那些珍视你的人,请你好好珍惜自己。
善意的谎言青峰不需要,虚伪的谏言更是让男人嗤之以鼻。珍视的人是谁?珍惜的理由又是什么?青峰只知道自己因守护的念头而变得强大,却忽略了在鲁莽行事中所受到的伤害。应该说就算知道、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伤也不算什么;这段了一根又一根臂膀,弄脏了一件又一件衣衫,可除了苦口相劝的母亲之外,又有谁对这样的自己表露过关心呢?
(我也是第一次送礼物给别人,不知道合不合青峰君的心意。)
困惑又有些为难,一想到男人那不安的神情是因为顾虑到自己的感受才如此踌躇,难以言喻的感动就像是将所有的情绪融合到了一起、让青峰一时放下了全部的戒心。恐怕连那时的冲动也是如此吧。趴伏在自己胸前的花魁将玉手探入了衣襟,松散的腰带垂荡在腰际的旁侧,女人身上的香气既甜腻、又带着几分烟草的苦涩,丰盈的唇瓣亲吻上裸露在空气中的单肩,露骨的爱抚点燃了出于本性而高涨的欲望,然而却没能两人的呼吸变得急促。早已习惯了性事的花魁用着熟练的技巧挑逗着番人的官能,直到粘腻的女声在耳畔响起,椿的那一句“在想什么”让青峰下意识的瞪大了双眼。淡蓝的短发,湛蓝的眼瞳,那不易察觉的微笑是不带任何献媚的真诚。为什么会在冲动之时遗忘、又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起?不畏惧威胁、甚至堵上姓名的劝诫,男人的那份关心不正是让自己沦陷的理由吗?而自己又为何愚蠢到将男人的这份坦诚与这条花街的规则去比较?羞耻激发了前所未有的焦躁感,使青峰粗暴的撕扯开了花魁的衣衫。任由激烈的深吻吞没了混乱的意识,紧闭着双眼、浮上脑海的却是越发清晰的容貌。不懂人情世故的男人,渴求着人情温暖的男人;有着惨痛遭遇的男人,在孤独中求生的男人。也许黑子才是那个真正“强大”的人,远比只懂得用蛮力表达强劲的自己要来得坚强。可男人一路上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呢?在自己身下娇喘的人早已不是屹立在吉原顶端的“恶之花”,凭借着想象所勾勒出的臆想使原本低靡的情欲越发高涨。……就算如此、还是停不下来。连同身体都忍不住颤栗的亢奋感让男人下意识的舔了舔下唇,粗糙的掌心掩上了佳人的美颜,在漆黑的视野中所浮现的却是人形使的侧颜。
“完全……停不下来啊。”
“……”
对一个男人而言,点燃欲火的契机并没有那么复杂。就算不恋慕任何人也能产生情欲,仅仅凭借着粘膜的摩擦就能射精。所以青峰才能与青楼中的游女们上床、做爱,她们在自己的身上寻求的是一时的慰藉,而自己想要从她们的体内所掠夺的只不过是快感。建立在互利的意识上所发生的肉体关系远比建立在爱情之上的交合要轻松的多。原本青峰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被那些多余的情感拖累,自由、放纵的度过一生,可那夹在在悲哀与狂喜之间的窒息感就好像是猛毒、如同燃烧般的紧缩感甚至让青峰直不起弓起的身子,期待与莫名的负罪感交织在一同、构成了名为“思慕”的情愫。
“啊、小老爷,早上好!今天是要上哪里去?”
手持扫帚的侍从将好不容易归拢到一块的垃圾堆在角落,零碎的残片很多都是来自于陶制的酒杯,那些都是经过母亲精心挑选才买回店里的,看着还未收拾干净的餐具,昨晚发生的事又不禁窜上脑海,让本该平息的怒火又开始在腹中燃烧。凌乱的场面光看一时是无法恢复的,青楼中几乎所有的侍从都忙着清理的工作,甚至连少主何时下楼的都没有察觉到。听着侍从的寒暄,只是敷衍的应了一声的番人冷眼打量着那些堆在一块的残片,趁那簇火苗还没失控之前、还是尽早离开吧。低声说了一句“去镇上”便大步离开了青楼,恭送的吆喝声不断从身后传来,可青峰却不愿回头多看一眼。
漫步在清净的花街,悄然无声的吉原褪去了夜晚的尘嚣、强烈的反差使这座城中城有着比墙外的世界更孤静的“荒凉”。从欢愉中醒来,擦干了汗湿的身体;重新换上轻便的浴衣,走出花魁的闺房、来到自己卧室的门前,一路上遇到了无数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侍从,然而正如青峰料想的一样,没有任何一个人提起昨晚的闹剧,更没有人指责冲动莽撞的自己,就与往日一样。深色的酒坛纹丝不动摆放在卧室的中央,柔软的坐垫更是成双成对的被搁置在一边。凌乱的情景就与自己夺门而出之前没有什么不同,也许是还未来得及整理、然而青峰并没为此感到生气。坐下身、打开酒坛,美酒的清香顿时弥漫在屋内,而当男人用舌尖舔舐去了无意中沾上指尖的甘酿,甘甜中带有微微的苦涩,梅子那特有的酸涩感从舌尖蔓延至了舌根,温和儒雅的口感与黑子的个性有些相像。
(去道个歉吧,既然那么后悔的话。)
目送自己离开闺房的花魁被团团的烟雾所围绕,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穿上衣服、半裸着身体的恶女应该早就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心思,毕竟身体的交合往往能够在无意见卸下心志的防备,自己那仓促又急躁的爱抚一定早就被对方猜得一清二楚。
(有这个勇气杀人的话,说句“对不起”对你来说也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才对吧?)
(………………)
自己究竟是否将有着倾国之姿的花魁当做默默无闻的人形使、如今从黄粱一梦中醒来的番人已经不想再去追究这些。一切都是发生在无意识间,然而越是不愿回想、如同烙印在肌理之上的记忆就越是分明。纤细的腕骨遮挡住了那双尽是魅惑的眼眸,凌乱的发梢紧贴着汗湿的额头;然而闪现在遐想中的黑子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和往常一样与自己说这话、聊着天;摆弄着粗糙的人偶,诉说着爱恨情仇的故事。荒谬的进展将青峰渐渐逼入绝路,就像是身处在冰与火的交界处;当欲望攀至顶峰之时,空白的大脑在冷却过后才恍然大悟,自己竟幻想着别人的事而射了精,而且对象还是那个一心排斥着俗世的人形使,慌乱的神志被强烈的羞愧所缠绕、让青峰甚至忘记了椿的存在,自然也不会察觉到自己那狼狈的模样早已全都被人尽收在了眼底。
“……啧,真麻烦。”
与正等待着夜幕降临的吉原不同、生活在光下的城镇为了新的一天而卯足了全劲。熟悉的光景对囚禁在城中的游女们而言是多么美好,可早已习惯了吉原的奢华、眼前那朴素的一幕幕有时让青峰实在无法适从。驱赶着由马匹拉动的马车,搬运着一箱又一箱货物,杂乱的思绪让青峰就像是无头苍蝇一样漫无目的的游走在街头,转过一个又一个转角、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就算青峰再怎么不屑关心他人、对自己的事还是十分了解的,所以也自然明白这份踌躇的原因,不过就是那无谓的自尊使然,毕竟对孤高的“暴君”来说,一句简单的“对不起”是堪比登天还要困难的事。如果自己突然出现在那个男人面前,他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做着没有意义的想象,可偏偏在这种时候竟想不起黑子的表情来。正当闲逛在街头的番人为心中的琐事烦恼不已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下意识的循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只见有着奇怪的嘴型的太夫正细数着钱袋中的文钱、交给了提着货物的小贩。刺耳的声音仍旧戴着滑稽的语调,当小金井挥手与对方道别时,青峰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无意间竟已经来到了这座文乐的剧场,进退两难的尴尬处境使高大魁梧的男人只能怔怔的屹立在原地。
“这么多东西,看起来好沉啊……该怎么办……”
自言自语道的太夫用脚尖轻轻提了提放在地上的箩筐,里面都是新鲜的蔬果,想必是一天的饭食吧。眼睁睁的看着与黑子一般高的小金井蹲下身子、双臂环上箩筐,余光却在无意中交汇,当对方用着狐疑的眼光打量自己时,咋了咋舌的番人也意识到自己早已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与素未蒙面的年轻太夫交代了自己的用意。
“呃……我想找个人,你去帮我传下话。”
明明从未有过交集,然而自己却习惯的用着命令的口吻向对方“吩咐”道。被自己那无礼的态度怔到的太夫几乎反射性的站起了身,见对方将双手插在腰际、不服气的用着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心中连连抱怨麻烦的番人却没有反驳什么,毕竟若是在这里闹出些是非、恐怕黑子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了。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找哪位?”
仰着脑袋、咄咄逼人的态度就像是虚张声势。语气同样不善的小金井挺着胸脯,就像是在威胁自己似的回答道。还有、你也得交代自己的来历,不然我可不会轻易就答应你。就连自己下巴都不及的太夫一个健步、用身体将自己阻挡在了剧场大门之前,让见状的青峰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别有意味的将袖起的双臂放在了胸前。
“快说!如果你是来找茬的先得过我这关……”
“小金井前辈,伊月前辈在催你……啊。”
“…………”
依旧是素色的和服,黑子的出现使萦绕在三人之间的氛围在霎时凝固。面面相觑的两人在对视了十秒后纷纷尴尬的移开了视线,唯独身为局外人的小金井一脸困惑的周旋在两人中间。难道说你要找的人就是黑子吗?闻声,一边用余光打量着人形使的反应,一边暧昧的微微颔首,见状的黑子则是一言不发的低下了头,眼中的动摇将内心的矛盾暴露得一览无遗。
“什么啊,竟然是黑子认识的人就早说嘛。”
长吁了一口气,放下了插在腰际的双手,面色紧张的太夫终于拾回了平日的笑容,轻佻的口吻也因那怪异的声调显得十分滑稽。不过没想到黑子会认识我们之外的其他人,而且也差太多了吧……仰着脑袋、小跑着在自己的身边周旋了一圈,小金井就像是在观察着一头珍奇异兽般仔细端倪着自己,露骨的态度哪怕用“无礼”来形容也一点都不为过。
“该不会这人就是传说中的‘朋友’?感觉也差太多了吧!”
“嗯……是的……”
“……”
黑子曾经说过、那坛美酒便是在前辈们的建议下为自己选购的礼物,可青峰竟忘了去猜想男人是如何形容两人之间的那层关系,直到“朋友”二字从小金井的口中脱口而出,青峰猛地回想起两人相遇、相识那天所发生的事。黑子之所以如此重视自己,甚至不惜跨国那条界限、干预自己的生活,全都是因为两人是“朋友”。坐在同一间卧房中说着共同喜欢的故事,身处同一座屋檐下分享着往事的经历,尽管青峰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过真正接近男人的感觉,可这种建立在互相尊重之上的距离感反而让青峰觉得十分自然。如果能够一直维持下去就好了,青峰不止一次这么想过;然而直到那充满了试探意味的触碰,纤细的脖颈以及阴凉的耳廓,当自己握上那企图将自己推开的手腕时,在心中躁动的性冲动也并非是虚假的。纵欲时不断抚上脑海的画面几乎不受理性的控制,因情欲而产生的爱恋究竟是否存在?喜欢上一个人的痛楚与无奈青峰比任何人都清楚,可那盲目且不顾周遭的“愚昧”真的能够因理智而逃避吗?怔怔的看着与太夫窃窃私语的人形使,面对前辈的追问、黑子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敷衍着。是桃井小姐的青梅竹马,偶尔在街上受到他的帮助。无论对方怎么打听,黑子始终都没有说出自己是花街出身的事,也难怪满脸好奇的小金井时不时的偷瞄自己,偷偷摸摸的感觉让被晾在一旁的青峰感到一阵不适。
“不管怎么样也是你难得的朋友,你们先聊着吧,我先进屋了。”
再次蹲下身、将装满了蔬果的箩筐原地抱起,笑着说道的太夫似乎已经放下了对自己的戒心,就连态度也都坦然了不少。我家的人形使就拜托你照顾啦~微微颔首、以示敬意,小金井阻止了试图上前帮忙的黑子,又不知在黑子的耳畔嘀咕了些什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溜进了屋内,只留下一脸窘迫的人形使愣愣的站在原地,僵硬的气氛使青峰都忍不住慌张起来。
“……青峰君找我有什么事吗?”
首先打破僵局的是黑子,平静的声线一如既往,很难察觉到蕴藏在其中的感情起伏。然而那是青峰所熟悉的声音,这与昨天与自己针锋相对的情形不同、若不是亲眼所见,青峰恐怕很难想象男人也会有如此激进的一面。说到底就算黑子的性情再怎么淡薄、他也有有血有肉的人,会悲伤、会生气,同样也会欢笑。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进去了,剧场里还需要人手帮忙……”
“我们去喝杯茶吧。”
趁对方还未来得及拒绝,一把拽上了男人的胳臂。不顾黑子的追问、擅自拖拽着对方的番人依靠着手中的蛮力强迫对方迈出了步伐。眼看着跌跌撞撞的人形使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紧跟在自己身后,莫名的燥热传上了耳根。我有话要和你说,在那里不方便。说完,紧握着腕骨的指尖顺着掌根抵上了男人那温热的掌心,如同生怕对方逃跑一般,任由彼此的掌心交叠。
“况且你不是喜欢吃那的团子吗?我请你,……所以你就跟我来吧。”
“…………”
【第四部分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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