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否就是你想说的“无法对‘朋友’”所做的事,直到人形使踏出青楼的门槛、黑子都没能问出口。“改变”是一件需要勇气才能完成的事,尤其对青峰这样固执又霸道的人而言,放下自尊所需的“勇气”或许远远要比“杀人”的勇气更为难寻。然而年轻的番人竟扬言说要为了自己收敛起那早已放荡了二十年的习性,之后又像是炫耀般的重复了好几遍,如同等待夸赞的孩子一般不断说着雷同的话语,然而黑子并没有在自己的心中找到男人所期盼的欣慰。与之相反的,疑惑就如同一团阴霾的黑雾蒙上了胸口,使呼吸变得沉重的同时、不得不思考该如何回报对方这份“信任”,青峰那因“给予”就足以自满的喜悦让黑子感到有些惊慌失措。
“我回来了……”
直到与青峰深交之前,黑子从来不会因思考而感到如此疲惫。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疑问接二连三的涌上脑海,男人的善变可以说是给黑子添了不少麻烦。明明早就清楚所谓的“处世”就是这么麻烦的事,逃避的同时又不自觉的向往着人情世故的温暖,或许是被那一个个宣扬着爱与人情的文乐脚本所感染了也说不定,回到剧场的人形使耷拉着昏沉的脑袋,在淡淡的花香的包围下、残留在衣襟上的浓烈烟草味显得格外违和。
“哦!黑子!你回来的正好,洗澡水已经稍好咯。”
穿着浅色浴衣的太夫恰巧从庭院经过,手捧着木盆、一边用干燥的布料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热腾腾的水汽化为烟雾将小金井层层缠裹,惊人的画面不禁使黑子联想起下凡的仙人,可当对方那滑稽的嘴型映入眼帘时,邋遢又不拘小节的举止又很快让浮想连连的黑子使劲甩了甩脑袋,将那些不切实际的遐想抛在了脑后。
“今天也很晚啊,玩的高兴吗?”
“我并不是为了玩乐或是挥霍才会去吉原的。”
说完,踏上石阶的人形使将木屐整齐的放在了屋台外下,一旦靠近、就能轻易嗅到从太夫身上传来的皂荚的味道,淡淡的香味随着微风扑鼻而来,尽管不易察觉,却远比那些浓烈的花香更为沁人。
“是受人拜托才会为他讲述关于文乐的事。……尽管最近都只不过是在聊些有的没的。”
“你也未免太诚实了吧……这种事用不着老老实实告诉我啦。”
反正不管你是去那做什么,“能去吉原”这件事本身就很让人嫉妒啦!
愤愤不平的鼓着嘴、突然闹起别扭来的太夫挥舞着悬在半空的拳头,故作愤慨的喋喋不休起来。明明比你年长、却还没能踏进花街一步;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和那些花魁说说话啊。小金井的那些美好夙愿与黑子恰恰截然相反,无论是女人还是玩乐,黑子都没有兴趣;虽然不至于感到排斥,可若是可以的话、黑子真的不想再更为深入。如果青峰不是花街宿主的儿子,如果对方不是青楼的“看门人”,是否自己就能真的放下一切、如男人所愿的那样用自己的“全部”去回报他的信任?正当黑子再度陷入沉思之余,殊不知不知在何时来到自己身后的伊月就像是在观赏一出好戏一般,默默的打量着眼前的闹剧。
“虽然我很想帮你说些什么,不过这次我也情不自禁的想要站在小金井这边呢。”
突然插嘴道,循声抬起头来的人形使眼看着从旁经过的前辈站在了火气冲冲的太夫身旁,故作亲昵的拦上了对方的肩头,象征着友好的举动不免让跟前的人形使大吃一惊。
“谁让这里大多人都没有接触过女人,就连座长他都是在室男,可偏偏对女色没有兴趣的你竟然那么多次出入吉原,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啊——”
“没错没错!”
“伊月前辈……”
好了好了,不和你说笑了,你别太在意。
笑着甩了甩手,面对年轻乐师的致歉,黑子也只不过微微颔首而敷衍了过去。从一开始就清楚伊月只是借机作弄自己罢了,黑子从一开始也并没有将这番调侃放在心上;反而看到小金井那因失去了伊月的支持而失落的神情,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的人形使则是避开了对方频频向自己投来的目光,愣愣的望着太夫身后的纸门。
“不过你既然还对没将那件事放下,每次去吉原岂不是都会很辛苦?”
隐晦的试探对擅长察言观色的伊月来说有些反常,用余光瞥了一眼站在小金井身旁的乐师,轻扬的嘴角与微蹙的眉头可谓满是矛盾,可也这也恰恰证明了这一不寻常的询问是出自对自己的关心。……的确还没有放下,可我也没打算一直逃避下去。就算在空气中浮动的胭脂香对黑子而言是随时能使埋藏在体内的猛毒发作的“药引”,可这并不意味着黑子就该遮遮掩掩、如果逃避能够解决问题的话,那这一早在心底深处封印了十年之久的往事早该随着儿时的“流亡”消失了踪影才是。
“只要不是直接接触到身体,光是闻着气味还不至于太严重。不过偶尔还是会有恶心的感觉……”
“关于这些事,你的那个‘朋友’还不知道吧?”
听着伊月突然插嘴道,先是愣了愣的人形使沉默了片刻,随即微微摇了摇头,莫名的心虚感让黑子情不自禁的低下了头。而与黑子的反应截然不同,得知那性情迟钝的后辈竟会对好不容易结实的“朋友”有所隐瞒时,若有所思的轻挠着下颚、意味深长的沉默让正试图努力跟上两人思绪的太夫满脸困惑的挑了挑眉头。真不像你,我以为你会很坦率的告诉他,就想当初你对我们坦白时一样。音落、突然鼓起掌来的乐师就像是刻意的大笑了几声,惹得循声抬起头来的黑子一头雾水。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是因为不想让他知道吗?还是说你害怕他因为这些事就疏远你?”
“青峰君是花街宿主的独生子,总有一天他会继承那座青楼。就凭我们所处的立场……这些都不该是在他面前能够被提起的事。”
“…………”
并不是因为害怕被对方讨厌才有所隐瞒,单纯的是考虑到男人的心情才找不到时机说出口。听着黑子如是补充道,年轻的乐师只是暧昧的应和了几声,低喃了一句“算是有些进步了吧”,随即又打断了人形使的独白。
“也就是说,如果他硬要你坦白的话,你还是会一五一十的将实情告诉他吗?”
“是的。”
直视着那双修长的眼眸,面面相觑的沉默在伊月的一声叹息中化为了乌有。那就像是期待落空般的低落使黑子感到费解,而见到一向以沉稳赢得他人尊重的乐师一脸烦躁的挠了挠脑袋,就连与对方有着多年交情的太夫都不禁吓了一跳。
“黑子……虽然我不是在指责你些什么,不过有时候我还真的很同情那些想要和你深交的人。”
突如其来的感慨使黑子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光是想象面前那只比自己高大些许的乐师向魁梧的番人投去怜悯的目光,就凭青峰的脾气、恐怕早就已经出手将此时含笑的前辈揍得头破血流了吧。然而想象终究是“想象”,青峰不会踏进这间处于艺能世界的剧场,而伊月也不会仅凭憧憬而轻易踏入花街的黑门,听着乐师一次又一次絮叨着那句“真可怜”,夸张与造作的态度不免让黑子心生了抵触。
“你让我该怎么和你说才好呢……太耿直的确不是错,可偶尔也该圆滑一些,像是学学木吉那样……”
“木吉前辈那叫‘圆滑过了头’。……日向座长经常这么和我抱怨。”
啊哈哈哈……说的没错……
说着自相矛盾的话、面色有些尴尬的伊月在斟酌了许久后最终选择了妥协。高举着双手、大呼着“听天由命”,滑稽的反应使一旁的小金井忍不住捂着嘴咯咯嬉笑起来。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更别往心里去。说完,拍了拍自己肩头的乐师携着尾随在后的同龄搭档与自己擦身而过,然而男人的离去并未能擦去堆积在黑子心头的疑问。无论是青峰也好,还是与自己同住在屋檐下的同行,对“人情”与“处世”,他们都同样任性的让黑子凭着自己的意志去“领会”,而非像平日那样体贴的将答案为自己揭晓。
“只要你自己认为这么做大家都能幸福的话就好。……赶紧洗洗休息吧,明天见。”
“……明天见。”
让大家都能够幸福,黑子非但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能耐,更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权利。就算那一切并非是自己亲手犯下的“罪孽”,可光是亲眼目睹、那层褪不去的阴影便斩断了自己能够像普通人那样生活的退路。
(就凭你、难道还想救这个厚颜无耻的荡妇不成?)
在生死面前,仰仗着本性苟且偷生的人们早已不会将精力倾注在秉持伦理的“杂念”上。只要能够活下去什么都愿意做,无论是偷窃还是屠杀,令人讽刺的是、在面对濒临枯竭的资源面前,人心的贪欲竟会加快膨胀,这是年仅十岁的黑子没有想到的。借助着存在感的薄弱,夺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掠夺,谁也没有想到要对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出手,因为黑子的身上既没有值钱的财物,也没有珍贵的食物。默默的听着从不远处传来的喧哗与叫嚣声,手捧着刚从废墟中找到的人偶残肢,而当满脸淤泥的少年走过路过的转角时,发生在深巷内的一幕却让被天灾击溃的良心深深震响了心弦。
“今天也很准时呢,简直比客人带来的那些西洋怀表还要灵,黑子大人果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一身紫衣的新造如同绵绵细雨中盛开的紫阳花,盘起的长发给人一种端庄整洁的印象,淡淡的纯色如同春日的落樱般绯红。正代替休憩的花魁监督着开店的准备工作,奔走的侍从互相吆喝着鼓舞干劲的话语,紧张的绯闻更像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像这样仓促繁忙的景象在这条色欲之街可谓是司空见怪、习以为常。小老爷不知道醒来了没,需要我为你去通报一声么?微微侧过身的阿玉比划着邀请的手势,纤细的胳臂使美丽的游女蒙上了一层“柔弱”的感觉,白皙的手腕隐隐露在衣衫之外,默默颔首的人形使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踏入这座奢华的青楼,明明面对的是堪称国色天香的色诱艳女,心中却全然没有鼓动的欲望、着实令人感到沮丧。
“虽然如果我亲自去的话恐怕会惹他生气吧,小老爷的起床气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呢……”
“稍等一会也没关系,况且我也不想打扰青峰君。”
“…………”
如果他还在瞌睡的话我就在楼下等一会就好,真的不必特意惊扰他。自己只不过是说出了心里所想的话罢了,单纯的认为这么做对双方都好、可不知为何,闻言的新造又像是别有用意般的轻笑起来。人形使大人要比小老爷形容的还要温柔呢,也好,就听您的吧。妩媚的转身、留下的是刺鼻的胭脂香,扑鼻而来的气息化为了一只只魔爪,逼得黑子下意识的退了一步,好在这一幕未被敏感的游女纳入眼中。
“请随我到别间休息一会吧,过会我会让其他人代您通报小老爷,请先用些茶水。”
“非常感谢,劳驾了。”
毕恭毕敬的弯腰行完礼,踩着碎步、退出房间的新造轻轻关上了纸门。陌生的房间里摆放着各种各样不同的摆设,有青松的盆景,也有东洋的字画,其中最显眼的还属画有“金毛鬼子”的油画,别具一格的华丽服侍以及棱角分明的五官,尽管比起东洋人、西方人的外貌更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可却缺少了几分女性应有的柔和感,深邃又锐利的眼神更是让黑子心生了退缩。如果只是像这样遥遥的望着与自己有着截然不同的身体构造的异性,无论是生理上的不适还是精神上的压迫感都不会现出它们的原型。……果然问题的关键是气味,如果没有闻到那股味道的话,就不会有问题。静静坐在屋子的中央,凝视着悬挂在墙上的油画,盘起的金发在烛光的映照下呈现出赤棕的色泽,屋内的熏香似乎有着镇定安神的作用,如同身处在群花盛开的山谷一般,幽静的氛围甚至让眼睛都变得惺忪起来。揉了揉眸子的人形使为了重振精神而站起了身子,像是迷失了道路的小鹿一样不断在屋内打着转。从一幅幅字画,到一件件精致的摆设,似懂非懂的打量着价值不菲珍藏品,一边小心翼翼的摩挲着瓷器的棱角。
“如果这些都是留给青峰君的东西……”
一旦继承了这座青楼,那楼中的一切早晚都是他的囊中之物。无论是囚笼中的女妓也好,还是奢华的摆设品也罢,富饶与孤独的生活便是属于“吉原”的日常,充溢着外人无法理解的快乐,有着普通人无法理解的烦恼。同样在这座囚笼中长大的宿主之子有着他自己的“生存之道”,可即便是用自由为代价换来的安定,在众人的溺爱下成长的青峰对黑子来说同样是值得羡慕的存在。镶有华丽图样的酒壶,就连规则都只是懵懂的盘上游戏,黑子并不想拿着自己的过去和别人的人生进行比较,可当人形使将手中的瓷杯放回原位时,心中的空洞不禁将黑子的思绪带回了那个雨夜,那仅仅在一瞬便沦为废墟的故乡,以及充满着尸臭与疫情的天灾之乡。
(如果你真的有那么能耐的话还不如想想该怎么填饱你的肚子吧,把那些多余同情留给自己,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毛发凌乱的男人与衣衫不整的女人,那时的黑子即便年幼、却也已经明白男女的情爱与本能的欲望有着无法割舍的关系。从母亲的口中听过太多相关的故事,在父亲的演绎中也感受过同样的悸动,可在爱情的名义下、“性”的字眼在黑子的心中原本是充满着温情与包容,然而面前的男人在裸露的游女身上所施加的仅仅只是掠夺的“暴行”罢了,既没有爱情的润养、更没有情人间的体贴,就像是面对一块没有生命的碎肉、那也是黑子第一次了解什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凌辱”,也是头一次明白就连挣扎的念头都放弃的绝望早已占据了自己身处的“现实”。
(既然束手无策的话就别在我面前卖乖,回你爹娘的怀里哭着求奶喝吧!)
(…………!)
“……黑子大人,黑子大人?”
一连串娇嗔的叫喊让黑子猛然惊醒,沉睡了多年的往事虽然直到现在也常常毫无征兆的霸占自己的思绪,可黑子早已对这丝沉痛麻木。循声抬起头来的人形使悄悄向后退了一步,望着不知在何时来到自己身后的新造、阿玉眼中的担忧使黑子心虚的移开了目光。您的脸色看起来很糟糕,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吗?闻言,立马摇了摇头的黑子婉言否定了对方的猜测,可仍旧心存猜忌的游女长吁了一口气,用余光不停环顾着四周。
“有人说小老爷已经醒来了,所以我特意来通知你,需要我为您带路吗?”
再三确定着屋内不存在异样,这才放心的游女再度挂起了微笑。听着阿玉的建议,微微颔首的黑子也迈出了紧跟的步伐,然而比起前方那沉稳的脚步,自己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更像是冒失的病人,显得既踉跄、又狼狈。扶着阶梯的扶手、转过熟悉的转角,在这以奢华著称的青楼里唯独通往番人卧室的走道格外醒目,并不是因为它有着奢靡的装潢,恰恰因为过于朴素才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勒令禁止任何人出入的走道隐隐散发着危险的气息,那是就连路过的游女都不得不放慢脚步的长廊,也是处于青楼之中、又处于青楼之外的特别的“空间”。
“小老爷,黑子大人到了,我这就为您开门。”
从屋内明明可以清楚的看见倒映在纸门上的影子,然而从站在屋外的走廊却看不见任何的倒映。奇妙的“陷阱”似乎是源自于烛光、然而曾经对此自满的炫耀了许久的年轻番人却故作神秘的保留了其中的奥妙。说着这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又一次又一次的调动自己的好奇心,直到黑子大胆的弹劾了一句,揣测着其实只不过是男人自己也不明白背后的原理才这么逞强罢了,气急败坏的同龄男人更是不买账的扬言要永远保守这无伤大雅的“秘密”。
“打扰了……小老爷?!”
“呀啊——!讨厌~!”
“…………”
率先抢占了黑子眼帘的并非是身形魁梧的番人,而是正忙着整理衣襟的女妓,凌乱的散发遮挡住了大片肩颈,可黑子依旧能够看到裸露在外的大片皮肤,白皙、光洁,如同白瓷般洁净无瑕。微微带着红晕的面颊使跪坐在地上的游女看起来格外娇羞,水灵的眼睛代替着言语哭诉着内心的委屈,只可惜这份可爱之处却无法在黑子心中激起任何的涟漪。
“阿玉姐姐你怎么突然进来了啊,都不通知人家一下。”
嘟着丰盈的嘴唇,不知名的游女慌忙的整理着松散的衣领,重新系紧了腰间的绸带,一边轻声抱怨道。对于阿玉的突然来访似乎心存着不满,然而当年轻的女妓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时,脸上的慌乱更是一览无遗。讨厌!原来还有其他的客人在啊!大声惊呼道,捧着还未来得及戴上的头饰、匆匆夺门而出,冒失的举动不禁换来新造的一声叹息,就连身为贵客的黑子也不禁在心中感叹,即便外貌再怎么可爱、内在的“教养”对一个女人而言究竟多么重要,恐怕身为异性的男人对此要远比同行的女人更为敏感。
“那个孩子是最近才成为新造的吧?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难道没有人教过她么。”
与阿玉的交情不深不浅,仅仅凭借着青峰才勉强有了维系。虽然黑子知道阿玉在这座青楼中有着不同于其他游女的良好名声,可新造终究只是“新造”,同样皆为折断了双翼的“青鸟”,排挤与竞争也充斥在这座青楼的任何角落。
“小老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不是在午睡吗?怎么突然……”
“还不是你让莫名其妙的人过来探班,我才是那个无辜的受害者啊!”
卧躺在榻榻米上的番人愤愤的拍了拍身下的坐垫,大敞的衣襟与松垮垮的腰带,虽然走在自己前头的阿玉利用身体奇妙的遮挡住了黑子的大部分视野,可从急着逃走的游女的态度来判断,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过于暧昧的着装与眼前的情景可谓是相互呼应,就连黑子也不禁对男人口中的“受害者”心生了疑心,而阿玉眼中的狐疑也更是在理。
“是那个女人说什么‘觉得寂寞’才扑上来的啊,事先说明我可什么都没做!”
“就算真的做了,小老爷以为有谁会指责您吗?”
一针见血的反问惹得对方咋了咋舌,沉默是男人最后的抗议、直到阿玉侧过身为自己让出了路、黑子这才看清青峰的全貌,凌乱的衣着简直可以用不堪来形容。虽然小老爷真的想做的话我也不会拦着你,可黑子大人已经等了很久了,请先遵守和黑子大人的约定吧。待到新造的话音刚落,闻言的番人只是用余光瞥了刚刚才踏入卧房的人形使一眼,不屑的冷哼又换来阿玉的一声无奈的轻叹。
“那我就先行告退了。”
“快滚啦!……啧。”
“…………”
青峰的火爆脾气就与自己的迟钝一样极端,可以为了任何事而发怒,也可以为了平凡的小事而斥责任何人,这并不是因为他是拥有这座青楼的主人的独生子才会这样霸道无理,男人只是不懂得该如何掩藏自己的情绪罢了,就如同黑子不懂得换位去思考他人的心情。同样不知该如何体贴别人的用心,两者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形式,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地方尽管为其他人添了不少麻烦,可黑子仍未这一细小的发现感到欣慰不已。……自己果然是个奇怪的人,普通人会因为这种事就雀跃不已吗?阿玉的责备与青峰的迁怒,唯独身处局外的黑子忍不住暗暗窃喜,当人形使刚想弯腰替正在气头上的同龄男人拾起凌乱的被褥时,却被对方厉声阻止,悬在他腿边的手也被一把握上,炙热的体温在瞬间便渗入了肌理。
“你不用做这种事,你又不是这里的侍从,这种杂活留给别人去做就好,快坐下。”
“……”
沉默了片刻、最终顺着对方的邀请,当膝头刚刚着地时,突然翻了个身子的番人便自觉的将脑袋枕在了自己的膝头。见状、苦笑不已的人形使也如同往常一样用手抚摸着青蓝的短发,有些扎手的感触好似动物的绒毛,随着指节的深入,这份触感也会渐渐变得柔软,隐隐藏留着熏香的味道。
“刚才真的什么事都没有,真的是那个女人先扑上来的,你可要相信我啊。”
自顾自的解释道,侧躺着身子的男人狡猾的将脸颊埋入了自己的双膝之间,却藏不住耳根的燥热,紧张与羞赧更是使那富有磁性的嗓音夹杂着动摇的轻颤。
“而且我刚想推开她的时候你们就进来了。……啧,说到底都是阿玉不好,如果不是她让人来叫我、那种连面孔都没见过几次的女人又怎么能到我的房间来……”
“青峰君不必向我解释的那么清楚,我真的没有在介意。”
这并不是用来搪塞或是安慰才说的话,只不过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青峰想要做什么都是他的自由,况且这座青楼以及楼中的一切早晚都是他的东西,就算黑子对此无法适从、可也没有权利干涉些什么,更没有介入的立场。
“而且青峰君受那么多人爱戴和仰慕,应该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才对。”
“……你是真的这么想?”
是啊。
说完,收回了停留在男人眉间的手,青峰问的谨慎、而自己却答得轻巧,强烈的落差使卧躺在膝头的番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只可惜迟钝的人形使却没能察觉到这一细小的变化,更不可能了解自己内心的失落。
“所以青峰君只要维持现状就可以了,虽然我只不过是个外人、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想说的话就说啊,我不是正听着嘛!”
怒吼声突然从身下传来,猛地坐起了身子、低声呵斥道的年轻宿主转过了身,修长的眼眸中闪烁着怒火,然而黑子却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为何突然大动肝火。我知道你很钝感,所以我也一直在忍耐,可我还是不喜欢这种看不到结果的等待。音落、向自己伸来的大手粗暴的揪上了自己的衣领,布料将脖子勒得阵阵生疼,然而趁着一脸茫然的人形使还未厘清头绪、就这么硬生生的将脸颊凑近的番人低头凝视着那双湛蓝的双瞳,试着从那双呆滞的双眼中寻找到早已寄望依旧的“答复”。
“我不是已经对你说过了吗?‘只要你不喜欢,我就绝对不会再做’。可你刚才的态度,是不是就算我当着你的面把那个女人的衣服扒光、进入她的身体,你也都无动于衷?!”
“……、青峰……君……?”
眼看着男人的鼻尖在无意间掠过自己的鼻梁,就连呼吸都能清楚的感受到的距离里,黑子首先察觉的并不是对方那炙热的吐息,而是混淆在空气中的胭脂香。那像是为了激怒自己而回荡在卧房中的厥词不断震动着耳鼓,残忍的话语因那满是愤慨的口吻而变得栩栩如生。与她亲吻、触摸她的身体;使她发出阵阵淫乱的呻吟,在快感的驱使下暴露本性的丑态。露骨的形容使黑子的背脊膝上阵阵颤栗,而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写满了优越的笑容宛如炫耀一般在男人的脸上绽开。你讨厌听这些东西吗?还是说你不希望我和那个女人做这档子事?一连串的逼问使耳蜗传来阵阵的嗡鸣,随着男人的阵阵靠近、残留在对方肢体上的“芬香”也变得越来越浓烈,胃液如同潮涌的波涛般在胃袋中翻滚,伴随着钻心的绞痛,迫使黑子微微弓起了无力的背脊。
“说啊……!说你不喜欢我和其他人做这种事,说是你……”
“为什么……?为什么青峰君要逼我说这些话?”
用尽了全力才勉强抬起了单臂,当黑子好不容易才握上男人的臂膀,然而这份足以让自己昏厥的窒息感并非是因为男人的蛮力。为什么我要阻止青峰君做这些事呢?你究竟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盘旋在心腹中的疑问很快就被那阵阵袭来的痛楚所掩盖,取而代之的是穿插在意识中的“过往”,回忆的碎片如同走马灯一般不断在脑海中盘旋,利用它那锋利的棱角割裂了不断化脓的伤口,使黑子的呼吸变得越发急促起来。
“究竟是为什么……唔……”
“混账……!!”
“……?!”
柔软的触感在唇齿间化开,温热的体液随着入侵的舌尖缓缓渗入了粘膜。在黑子领悟到这更形似于啃咬的行为是人们口中常说的“亲吻”时,青峰早已将他那结实的臂膀环上了自己的背脊,就如同一条紧实的锁链、将自己那僵硬的身体牢牢“束缚”在怀中。
“你真的很狡猾啊……哲。凭着自己迟钝的地方把我逼到这种地步,自己就像是完全没有责任一样将自己‘置之度外’。”
不断从男人口中传来的厥词黑子早已听不明白,残留在唇上的触感就像是注入了猛毒的毒药,话音刚落、再度啃咬上自己下唇的男人不知在何时解开了自己腰间的绸带,原本还整整齐齐穿戴在身上的和服在瞬间便被对方的蛮力弄得凌乱不堪。然而比起这些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粗暴行为,阵阵让黑子无法动弹的却是那股胭脂的气味。刺鼻的香气散发着蔷薇的味道,而当呛鼻花香隐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汗液与血液的腥臭味,建立在幻觉之上的“真实”笼罩着一片茫然的人形使,那也是漫长的十一年过后、黑子第一次回想起“那个”女人的声音,那如同黄鹂般动听的“诅咒之声”。
“你以为凭着自己那木讷的个性就能随意践踏别人的心情吗?!”
(你以为凭着这种微不足道的怜悯、就能随意践踏别人的心情吗……?)
混合着胭脂的体液随着女人那沾满了污泥的手指抚上了自己的面颊,憨笑着的游女就像是在书写着什么一般,不断用着她那如同枯柴般纤细的手指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汗液的臭味,湿粘的体液,白浊粘稠的液体弄脏了女人的衣衫,渗着血液的伤口散发着浓浓的腥味,难以言喻的恶臭使紧抱着木偶残片的少年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紧咬着下唇。对不起……对不起……没能帮上你……一次又一次的道着歉,双脚就像是被钉在松软的泥土中般无法动弹。然而当豆大的泪珠不断从眼眶滴落时,满是伤痕的女人就像是慈爱的母亲,伸开那布满了勒痕的双臂,将年仅十岁的黑子涌入了胸怀之中。
(不哭、别哭了……这不是你的错……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
(…………)
但是孩子,你也同样不要忘记刚才所看到的事。
温暖的体温为自己遮挡了刺骨的冰雨,淫液的腥臭、血液的粘稠,一切的一切在胭脂的芬香下明晰了它们的轮廓,女人那轻柔的动作也好,还是结束了暴行、大步离去的男人的背影也罢,对一个十岁的孩子而言,良心的无力与束手无策的渺小才是眼泪决堤的真正理由。这一切都是老天爷的错。如是在自己的耳边吟唱道,宛如歌声般优美的嗓音很快便被震耳的暴雨声所彻底吞没。
(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我。)
(…………呜……!)
“……原、……我……”
不被任何人挂念,不被任何人疼爱,直到最后的最后,黑子就连对方的名字都没有机会知晓。待到次日的照样再次升起,又一具冻死在街头的尸体被抬进了充当墓地用的土丘;落葬之前、早已舍弃了伦理与道德的人们率先抢光了亡人身上一切可能值钱的东西,黑子并没有看清早已失去温度的躯体有着什么样的面貌,只是看到了被丧心病狂的人们撕扯下来的衣衫布料,是有着精致花纹的红色绸带,与那个女人身穿的衣服有些相似。见状的黑子并没有上前制止那惨无人道的行为,而是迎着狂风细雨跑到了河边,那仿佛就连内脏都快一并吐出喉咙的恶心感使黑子忍不住啼哭起来,泪水落入透明的胃液、顺着河流流向了下游,那回荡在河岸两畔的致歉如今又该对谁诉说?蜷缩在河岸的少年早已迷失了方向。
“原谅我……”
如果能够知道她的名字就好了。这样一来、是不是就能放下这段过往,光是念叨她的名字就能完成与她的“约定”了呢?微微抽搐的身体在男人的臂膀中细细痉挛着,不断从额头沁出的汗珠很快便濡湿了前发、顺着脸颊不断滴落,冰凉的双手早已失去原有的力气,模糊的吟语不断从颤抖的齿缝间溢出。瘫软的身体借助着臂弯的力道不断下滑,面色惨白的黑子在一声又一声低吟中褪倒在了番人的怀中。……哲?哲!察觉到事态的异样、大呼着对方名字的青峰连忙将晕厥的人形使平放在榻榻米上,一边用袖管替男人拭去了额头上的汗珠,一边像是试图将对方从梦魇中唤醒一般不断呼喊着那独一无二的名字。
“原谅、我……!”
“……哲?!
【第六部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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