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二十平米大的房间狭窄得让青峰不得不蜷起双腿，才能为身旁的“人类”节省出空间。事到如今，这样的担忧恐怕已经没有必要了吧，眼看着从几平米大的厨房里拿出了刚煮沸的麦茶，两个茶杯，两个杯垫，当黑子将正冒着热气的茶杯递给早已成为幽魂的自己时，青峰并没有收下，只是口头上说了一句“谢了”，便不再有动作。

名为黑子哲也的青年无法说话，却能够看见本不该存在于现世的“东西”。没有归宿的亡灵也好，还是只在民俗小说中存在的妖怪也罢，上天从黑子出生起便夺走了他的声音，却赐给了他另外一件“宝物”，虽然这一“馈赠”更像是神明和黑子开的一个玩笑一样，非但硬给四肢健全的青年扣上了“残疾”的帽子，异于常人的能力更是让面前那无法开口说话的男人显得即神秘又阴沉。

“……那、你平时是做什么的？”

狭窄的房间虽然空间不大，却与外面艳阳高照的酷暑不同。悬挂在窗台前的风铃叮当作响，良好的通风性加上房间的朝向，留在这间房间内丝毫不会觉得闷热，也难怪装修简陋的公寓里没有配备冷气、就只有一盏简易的风扇，悬挂在天井的中央。

“我看你也不是学生吧？工作了吗？……哑巴能做什么工作啊，还是说你是这栋公寓的房东、只负责收房租？”
“…………”

眼看着无法反驳的青年微微蹙起了眉头，这才领会到自己那一连串的逼问显得非常无礼，虽然自己已经死了，却还是摆脱不了像活人一样去顾虑礼节方面的问题，杂乱的思绪使得青峰烦躁的抓了抓脑袋，可似乎早就读懂了正坐在茶几前、举棋不定的亡灵的心思似的，黑子再次拿起了手边的本子，缓缓的书写着什么。

【我今年二十三，刚从大学毕业不久，现在是自由小说家。】

工整的字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件艺术品，心中猜想着面前那比自己年长七岁的男人是否练过书道，却在青峰刚想发问时，黑子抽走了摆放在青峰面前的本子，拿起搁在一旁的铅笔、接着写道。

【不过就像你所说的那样，这栋公寓是我祖父留下的，现在暂时由我管理，房租也是主要的收入来源。】
“……没想到真还被我猜中了啊。”

感觉就像是三流电视剧里才会发生的情节一样。一个靠着祖辈传承下来的遗产过活的残疾人，一个死于意外却还停留在人间的野鬼，外加一条看起来像是辟邪用的狗。想起曾经在一部电影中听到的台词，你永远不会知道人生的下一秒会为你带来什么样的惊喜。不过这个惊喜也未免太“奇妙”，奇妙得让青峰非但没有任何的真实感，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发展更是让只剩魂魄的青峰毫无头绪。余光无意中发现了摆放在自己面前、却一动未动的茶杯，伸手试着将深褐色的茶杯从桌面上拿起，然而青峰能做的就只有辨认他的轮廓。无论是触摸还是移动都无法做到，一声轻叹过后，选择妥协与投降的青峰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说服自己去面对眼前的这一系列事实罢了。

“你说你叫‘黑子哲也’是吧？今年二十三岁？”
“……”

闻言的青年木讷的点了点头，一成不变的表情上看不见任何的恐惧与惊慌，不禁让青峰在心中猜想，与幽灵这样面对面聊天的事，对他而言是否早已习以为常。

“我叫青峰大辉，刚刚你在事故现场吧？也看到我是怎么死的了，总之我是死了，然后在事故现场发现了你，之后的情况你也知道，反正现在我跟着你回来了。”
“…………”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你有什么问题么？”

看着黑子利落的摇了摇头，对这一反应十分满意的青峰嘀咕了一声“很好”，接着望了望身处的房间，除了一张简易的床铺之外，就只有一个装满了书册的书柜、紧挨着书桌，还有一个简易的衣橱。比起生活起居的“家”，这间屋子更像是个只供人睡觉休息的地方，毫无生气、显得死气沉沉。

“啊对了，顺便我死的时候就只有十六岁。严格上来说比你年轻，不过反正我已经死了，礼仪这方面在我活着的时候就不太擅长，所以就不用敬语了，况且你又不能说话。”
“…………”

青峰不是有意想要嘲讽些什么才会反复提到“黑子无法说话”这件事。生前就是这样不拘小节的个性，所以才会被青梅竹马抱怨被人孤立。无论是面前的陌生人也好，还是生前那些所谓的“同学”也罢，青峰早就习惯了孤身一人的感觉，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物才有钻研的热情，至于其他的，都只不过是转身就遗忘的存在罢了。

低着头，喝着杯中的热茶。天生的失声让黑子那不出众的外貌看起来更为单薄。屋子里除了风铃叮当作响之外，就只有来自正趴伏在黑子腿边的幼犬的呼吸声。与思索着接下来该何去何从的青峰不同，只顾着品尝着杯中的热茶的黑子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在思考一样，时而在本子上写上两笔，又时而轻挠着宠物的脖颈。这样的光景不禁让青峰联想，如果不是自己的意外出现，这间只属于黑子一人的“小小世界”，是否每天都是这样无声无息、又在平淡之中任由光阴匆匆飞逝？

“你……除了我之外，还见过其他幽灵吗？”

这样的生活一定非常寂寞。没有朋友，就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即便狗能够与人类交流，那也是建立在人类能够说话的基础上才能对家养的宠物“发号施令”。可这些，黑子都做不到。只能依靠着拖拽套在幼犬脖子上的项圈、或是敲打家具时所发出的声响引起它的注意，不过衷心的幼犬似乎也早就体会到了主人的难处，一直形影不离的陪在黑子的身边。

“像是别的幽灵之类的？女鬼啦，或是婴儿啦……电影里看到的那种？”
【如果是迷路的鬼魂的话，倒是见过好多次。】

就连写字都是一笔一划、顺序分明。黑子似乎非常喜欢用一些生僻的汉字，这让不擅长阅读汉字的青峰感到棘手不已。

【大部分时间他们都会在晚上十点的时候活动，不过不会伤害人。也有一些会对路人恶作剧，或是因为无法接受现实、偷偷躲在角落里哭的。】
“竟然还分那么多种……呃……难道我现在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客观上来看的话，只能这么解释了吧。】

毕竟你还没有成佛啊。

在句末画上了一个饱满的句号，搁下铅笔的黑子突然轻咳了两声，随即，将杯中的麦茶一饮而尽，接着又再度拿起了笔，在刚才中断的地方继续写道。

【因为体质的关系，我对民俗方面的事也有一定的研究。不过我不懂超度这方面的事，如果你想早点成佛的话或许应该去寺庙周围走走吧。】

“说”着，在纸张的下方自作主张的画起了地图来。熟练的动作让青峰忍不住心生蹊跷，当自己低声问道“你是不是经常为那些迷路的‘东西’指路”时，闻言的哑人几乎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随即，将手中的册子调转了一个方向，为了能够让面前的“野鬼”看的更清楚、更仔细一些。不同的箭头标注着不同的目的地，奇怪的符号似乎有着更深远的意义，看得青峰愣是摸不着头脑，可黑子却不顾青峰再三推托，又匆匆忙忙的书写了起来。

【距离这里步行三十分钟有一个寺庙，相反的方向有一座神社，都不算太远吧，经常有人在那作法。】
“我说啊……我又没有拜托你这种事，别擅自做决定啊……”
【早点成佛会比较好吧？】

见青峰再三推托的态度，反而感到一阵困惑的黑子忍不住挑了挑眉。握着铅笔的右手悬在半空，两人就这样面面相觑，然而倒映在对方那像是湖水般清澈的眼瞳中的，就只有悬挂在青峰身后的那件挂历，并没有自己的身影。

“……成佛了，就意味着我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不是吗。”

无论怎么去说服自己、接受“死亡”的事实，青峰仍然没有十足的心理准备，去认同自己无法在这个世界停留的现实。鬼魂也好，幽灵也罢，回想起来，青峰为何会不顾一切的拔腿追上在街头偶遇的“陌生人”，恐怕也是出于被人发现的欣喜吧。能够用这样的方式和别人“说上话”，也足以证明自己的“存在”。勉为其难的接受了“死亡”，接踵而来的却又是“消失”，现在的青峰还做不到就这么心甘情愿的接受所谓的“命运”。不过，对还活着的生者而言，自己的这份不甘与绝望，是否又能够被理解？

“就算做孤魂野鬼也好，反正我现在还不想‘成佛’。”
“…………”
“况且……我还没有见过我父母最后一面，又怎么能够就这么走了……”

受到车辆重创的刹那，就连致命的撞击都没能让青峰感到任何的疼痛、就这样没了呼吸。可现在，青峰仍然能够感到悲伤，仍然能够感到不舍，仿佛就连心脏还在坚持着跳动一样，可只因为普通人看不到灵魂的残影、就这样被否定了“存在”的意义，这远比被医生宣判死亡还要来的痛苦的多。

“…………啊。”

奇怪的音调第二次从男人口中响起，闻声、这才抬起头来的青峰愣愣的注视着坐在面前的哑人，欲言又止的模样对于不能说话的黑子来说有些讽刺，又有些可笑。只见男人慌慌张张的收回了摆放在青峰面前的本子，撕下了那一张画着地图的书页、将纸张揉做了一团。目瞪口呆的看着对方那莫名的举动，可男人又自顾自的埋头写起了什么，需要用这样繁琐的方式才能“交流”，起初，性急的青峰还十分不习惯，可经历了这短短十几分钟，此时此刻的“麻木”反而让青峰感到更为吃惊。

【如果你不想去外面的话，留在这里也没关系。】

还未等青峰来得及将整句句子读完，黑子就匆匆将本子翻至了下一页，就连询问都没有一声。

【虽然我觉得我可能帮不了什么忙……嗯……很抱歉。】
“……什么啊，你当我是捡来的小猫小狗吗。”

明明擅自跟着黑子回来的人，是青峰；可现在，却一味的将迁怒推到了黑子的身上。看着黑子进退两难、满脸困惑的模样，强忍着笑意的青峰最终还是忍不住捧腹大笑了起来。不会说话的男人，却又竭尽所能的去帮助与自己擦身而过的一切事物。青峰应该早就发现了，无论黑子将自己刚才的那一番肺腑之言曲解成了什么样的含义，可也无法否定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至少，在青峰以非人的模样、诉说着自己的绝望与孤独时。

唯一向自己伸来双手的，就只有他而已。

“从刚才起，我们都没有叫过彼此的名字呢，明明都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费了好大的劲才收敛起了笑声，向着黑子伸去的拳头悬在半空，有些木讷的黑子眨了眨眼。果不其然，像这种在年轻人之间才流行的打招呼的方式，对始终都是孤身一人的黑子来说，也许只会让他觉得莫名其妙吧。

“随便你怎么称呼我，我就叫你‘哲’吧。这样念起来顺口点，你不介意吧？”
“…………”

闻言的黑子使劲摇了摇头，这才总算放心的青峰也不免松了口气。主动用拳头轻敲了一记黑子摆放在桌上的右手，眼看着男人一脸疑惑的歪了歪脑袋，又忍不住偷笑起来的青峰下意识捂上了嘴，这一举动又惹得了对方的一阵狐疑。

“那你想好怎么称呼我了吗？”

好不容易平静下心绪的青峰试着转移了话题，而黑子却犹豫了一会，将本子翻至了新的一页。刚想要落笔写着什么，却又突然停下了动作。察觉到异样的青峰也忍不住挑了挑眉，眼看着面前那比自己年长七岁的哑人放下了手中的笔，深吸了口气，缓缓张开了口。

“……青（あお）、……咳咳……”

嘶哑且古怪的声线传入耳蜗的刹那，不禁让青峰感到一阵战栗、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杆。抚上自己那纤细的脖颈，皱着眉头、低头思索着什么的黑子一脸不甘的抿着嘴唇。长吁了一口气，正当黑子再度开口、就像是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试着去叫唤自己的名字时，青峰却出声喊住了这一因偶然才相逢的青年，泛热的眼眶迫使这具找到了归宿的亡灵低下了头。

“用写的就好。……拜托了。”

都已经死了，都会有想要哭的冲动吗？竟然还是为了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只不过是一个哑巴想要亲口叫自己的名字罢了。指了指黑子手边的铅笔，半掩着面的青峰不敢直视对座的男人，却又一遍又一遍的厉声催促道，就好像不允许黑子拒绝自己一样，时不时的轻拍着无声的桌面。

“以后还请多指教了。……哲。”
“………………”



【请多指教，青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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