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依然在我的身旁？
心血来潮的种种游思随着最后一个句点戛然而止。黄濑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拿起了写满了字迹的信纸，放在灯下仔细端倪了一番。大致的思路已经捋清楚了，剩下的就是该如何开口去和赤司沟通落地方案了；想到这，急忙弯下腰的黄濑从背包中拿出了手机，可就在开屏的瞬间、几条来信提示令黄濑情不自禁的流露出一抹惊喜的微笑。
【还在东京？】
自从两人对彼此坦诚了压抑多年的心意，笠松对自己的关心也变得频繁、直白了不少。短短一行文字藏着男人对自己的牵挂，按捺不住欣喜的黄濑迫不及待的想要将满满的收获与对方分享，可自己还是克制住了稚嫩的冲动，在文本框内写下了暧昧的回复。
【还在呢。前辈是想我了吗？不要心急，后天我们就能见到啦~】
【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才分开1、2天有什么好想的。情况怎么样？顺利吗？】
同为社会人，黄濑对笠松那尽责、专业的职业态度无疑是钦佩的，但自己看不惯男人整天嘴上念叨着‘公私分明’、却总是24小时惦记着工作，丝毫不懂得区分私人时间，使得黄濑瞬间没了调情的兴致，一脸不悦的撇了撇嘴。
【天都黑了，又是周末，怎么还聊工作呢。前辈今天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去哪里转转？】
【没有，哪儿也没去。最近太累了，一觉睡到大中午；下午去楼下健身房运动了会儿，顺带练了会儿琴。不过明天我得回公司整理些材料，周一一早就得外勤跑客户。……】
差点忘了，他根本就没谈过一场像样的‘恋爱’……
笠松就好像汇报工作似的一一罗列着一天的行动轨迹，忍不住哑然失笑的黄濑看着闪烁的屏幕，躁动在心头的思念也愈发让自己坐立难安。也许是我错怪前辈了，他并不是什么‘工作狂’、只是缺乏恋爱经验，才会把枯燥乏味的‘工作’用作闲聊的话题。若有所思的黄濑忽然灵光一现，随即立刻在文本框中输入了一行‘我们去约会吧’，电话另一头的男人却忽然像是消失了似的，久久没有答复。
【我们还没有正儿八经约会过呢。等这阵子忙完后，我好好准备一下，前辈你只要尽情跟着我享受就好了~】
【你人先回来吧。】
模棱两可的答案不免让拿着电话的黄濑微微一怔。本以为两人的关系到了这个阶段，对方应该会欣然答应才是，却没想到笠松依旧下意识选择了回避，而这种模糊的表态又一次触发了自己内心的不安。
“他还是老样子，唯独对我总是战战兢兢的。”
笠松不是个内向的人，他的朋友很多、人缘极好，也大学时也经常参加各种社交活动，不然两人也不会同时收到邀请、在校友聚会的时候碰上；可每每当黄濑向笠松伸出邀请的双手、又或是想要主动走进他的生活，笠松总是会犹犹豫豫，不是将自己拒之门外，就是在两人之间划分出一段‘安全距离’。
当年的黄濑过于青涩，无法理解自己对笠松的憧憬与好感是‘恋爱’的前兆，笠松的踌躇与回避是为了给自己留有余地，他无法相信一个异性恋真的会对同性心生爱情，他太清楚新鲜感褪尽后、一个男人对一个他已经不爱的人可以有多凉薄。生性骄傲的他不想让自己沦为在情场上被抛弃的失败者，他想尽一切办法为自己赢得了一个体面的结局，哪怕他也因仓促的离别而遍体鳞伤。
到了今天，黄濑终于能够理解笠松的顾虑了，尽管自己无法认同男人的‘自私’，但也不想再继续苛责他的懦弱。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与其沉浸在那些不堪的回忆中自怨自艾，还不如好好思考该如何构建两人的未来——感情、生活、事业……每一次畅想里都一定会有笠松的身影，黄濑多希望笠松也能将自己放入他的未来蓝图中，盲目的、不顾一切的、毫无保留的爱自己一次。
“都说人越是成长、就越是胆小，看来是真的。真不服气……”

思念就像一整座秋山的树叶，轻得一吹就散、密得足以遮挡住整片天空。
还没来得及和笠松多聊几句，黄濑猛然想起自己还得想办法联系上赤司，便匆匆找了个借口、提前与朝思暮想的心爱之人道了一声‘晚安’。
其实黄濑完全可以委托笠松这位上级帮个忙、牵个线，但自己实在不想在工作以外的场合总是和笠松提工作的事，只能再次通过企业内部的通讯录，拨打了绿间的电话，委托他向赤司引荐自己、以及精心筹备许久的《共享会议室自营计划》。起初，绿间的态度有些敷衍、明里暗里也表达了拒绝的意思，无奈黄濑就是不死心，凭着死缠烂打的功夫、花费了不少口舌终于说服了对方，最终答应给赤司打了电话，并将对方的回复转告了黄濑。
“初次见面。我是赤司征十郎，请多关照。”
由于黄濑提前预定了下午回程的车票，两人在上午约在了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馆碰面。身着浅色毛衣与休闲裤的赤司身形算不上特别高大、更不及自己健壮，但端正的坐姿与彬彬有礼的措辞给黄濑留下了微妙的印象。听说对方与自己同龄，可比起黄濑这个上班族、赤司更像是职场上的精英人士，干练的气质与落落大方的沉稳使他显得比一般同龄人更为成熟，也难怪绿间用‘难对付’来形容眼前的青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能够看透一切、又令人捉摸不透。
“是‘黄濑凉太’先生吧？我听说过你的传闻，武内部长经常在管理层会议上提起你的名字，横滨港项目的旗开得胜有你一份大功劳。”
“言重了。能够取得这么好的成绩，不是我一个人、而是团队的功劳。咳咳……”
虽然不是一个部门，但姑且是一个公司的同事、又是同龄，赤司的这套寒暄多半是出于商场上的客套，可横滨港目前正在经历的‘危机’在公司内部早已人尽皆知，赤司在这时候忽然提起‘横滨港’，不免让黄濑对眼前的同僚心生了一丝提防。
“我们公司从创立以来，经历了不少风雨，也克服了许多挑战。横滨港在项目资质上，在同片区的竞品中并不是最优质的，能够取得今天的成绩实属不易，这都归功于市场部每一位同事的努力，黄濑君也不需要太过谦虚。”
说着，赤司伸手拿起了面前的咖啡，男人的举手抬足既从容、又优雅，口中念叨着的说辞更是滴水不漏，倒是少了几分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蓬勃朝气。
“我听过真太郎说你对项目的运营策略有些想法，想听听我的意见，不知你是否方便详细介绍一下。”
“‘真太郎’……？哦，是说小绿间啊。”
原来两人私交那么好，都直呼其名了啊。
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嘀咕道。在赤司的注视下，重新挺直了腰杆的黄濑从背包中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企划书、双手递向了对座的赤司，对方也是礼貌性的微微冲着自己点了点头，接过了册子，低头翻阅了起来。
“横滨港2楼的租户是一家经营共享办公的企业，目前他们分别在东京、名古屋、以及横滨共计设立了6个网点了，投入运营的网点平均都已实现了85%以上的出租率，现金流表现也很良性。我深入研究过他们的商业模式，认为他们的经营策略并不算复杂，我们完全有能力自己经营、实现创收。”
“最近资本市场对共享办公的项目也颇为关注，我也学习过，多少有点了解。目前租用我们场地的这家企业，每个网点的运营团队大约有多少人？”
“1个前台，2位销售，加上1位场地运维，每个网点共计4人。物业使用的是我们的服务，所以不需要投入太多人力，重点还是在招商销售上。”
黄濑不相信赤司是对这个行业一窍不通的外行，男人的言下之意、无非就想提醒自己，光凭目前招商部的团队结构，可能不足以支撑起这类业务的自主运营。
“不过我的计划并不是做共享‘办公’，而是‘会议室’。横滨港项目大约有30-35%的面积是面向中小企业的，由于户型面积普遍在120㎡以内、最小的只有35㎡。这类的户型无法配备会议室，但他们又有集体会议、甚至培训会议的需求，比起租给别人，我认为完全可以由我们自己运营，增加收入。”
在自己阐述方案的过程中，赤司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打断的迹象，始终全神贯注的跟随者黄濑的讲解翻阅着手中的企划书，时而陷入沉思、手指不自觉的摩挲着纸张的边沿。
“根据我收集的客户反馈，我认为可以在项目13楼分割出约600㎡的空间，按照会议的定位设计三间会议室、一间培训室，供楼内租户和外部客户使用；价格上，楼内租户享有内部价格。在设备投入方面，我也咨询了工程部，具体的成本预算和现金流测算都已附在企划书的最后了，如有任何不严谨的地方，也请务必指正。”
“感谢你的解说，我大致了解了。你希望我为你提供什么样的帮助？”
在两人目光交触的刹那，黄濑忽然感受到一股冷冽的寒意，一时竟有些恍惚。赤司的脸上依旧挂着礼貌的浅笑，然而轻扬的嘴角并没有将笑意传上他的眉梢，他只是刻板的笑着，露骨的逼问亦让黄濑顿时语塞，欲言又止的微启着双唇。
“我认为这份企划的出发点是好的，我也觉得这份钱我们完全有能力自己赚。但就好比我对招商部的工作了解不深、黄濑君可能也不太清楚投资了我们公司项目的投资人究竟有多难缠。就以你目前所做的工作以及方案，恐怕没法成功说服他们。”
在赴约之前，黄濑设想过自己会被赤司质问、刁难，但没有想到对方竟会如此不留情面，男人的直截了当霎时便让黄濑感到脸颊一热，有些窘促的低下了头。
“我想真太郎已经和你解释过了。自营意味着将不会对对应的面积收取租金，与此同时、需要支付给合作方的物业管理费又是固定的，那我方的自营收入就必须与二者的收入持平，只有这样才能覆盖机会成本。如果不能满足这个条件，恐怕投资人会有意见。”
“……我愿意将该部分纳入我的业绩考核。”
“这恐怕很难，黄濑君。请不要忘记，为了将你从S社挖来，武内部长已对公司做出了承诺。公司目前为止对你的表现还是相当满意的，但就落地的成果来看，你目前的成绩还尚未能够覆盖公司为你付出的成本。如果你执意在当下这个节点推进你的企划，只会进一步加重你与整个部门的负担。”
“……”
赤司那近乎冷酷的理性令黄濑哑口无言。他字字珠玑，将自己的肤浅、冒失、天真、以及急功近利暴露得一览无遗。直到被赤司无情的点破了急于成功的嗔念，黄濑才猛地回想起笠松一次又一次在自己面前强调的‘使命’与‘责任’——扪心自问，我这么积极、不惜日夜颠倒，拟写的这份企划，究竟是为了什么？在答案浮上心头的那刻，莫大的羞愧迫使黄濑咬上了下唇，可自己还是强撑着最后一股气、重新抬起了脑袋，直直的望着一脸平静的赤司，低声开口道。
“我还是想试试。我想为团队、为公司做出贡献。我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
“我欣赏你的这份自信，也认可你的能力。坦白说这份企划书写的非常详尽，也非常专业，但眼下并不是提交它的最好时机。这是客观条件的不成熟造成的，背后的原因也很复杂，再详细的我也不便多说了。”
这份企划书我先收下了，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会再联系你。此外，也建议你再优化下方案，不必在‘自营’这两个字上钻牛角尖。
别有意味的暗示使黄濑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然而赤司却没有留给自己追问的机会，只见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腕表，以‘有点私事要处理’先行离开了。临走之前，他收起了黄濑递交给他的企划书、向自己伸来了右手，脸上的笑容丝毫没有温度。
“黄濑君，像你这样有勇有谋的新生力量无疑是A社需要的人才，我很期待你未来的表现。……不要让我失望。”
“……”

在赤司消失后，默默闭上了双眸的黄濑长吁了一口气，名为‘挫败’的憋闷感就好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自己喘不上气。
只是第一次见面、赤司当然不知道黄濑的过去，更不知道自己感情的归属，他对此也不感兴趣；可他还是看破了黄濑，看破了自己的急躁、看破了自己由私心主导的动机。
真是失败……这比起企划没能得到认可更让人自惭形秽。
黄濑甚至记不得自己究竟在座位上呆坐了多久才慢慢找回忐忑的神志。直到预先设置好的定时闹钟突然响起、这才回过神的黄濑匆匆提着行李，坐上了前往车站的出租车。
（唉，虽然有想过空手而归的，但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结局和心情……这下该怎么对前辈解释啊……）
前所未有的颓丧令黄濑忍不住频频叹气，甚至没有心情好好观察窗外那靓丽的风景。暂且不提笠松会不会想尽办法从自己的嘴里套话，黄濑甚至都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帮助自己共同完成了这份企划的森山；从结果来看，赤司并没有全然否定自己的设想，但黄濑实在参不透男人口中再三强调的‘时机’和‘节点’究竟意味着什么。
（如果你执意在当下这个节点推进你的企划，只会进一步加重你与整个部门的负担。）
公司对自己的业绩考核、X社违约的大额损失、以及在红线上下波动的收租率与签约率……如气泡般冒上脑海的各种数字令黄濑感到头痛欲裂，急于发泄的渴求迫使自己使劲摇了摇头，随即将手中的外套蒙上了昏沉的脑袋、在一片昏暗中发出了一声沉闷的低吼。
“神神叨叨的，卖什么关子啊！就不能把话说清楚再走吗！气死我了……！”
“‘铃——铃——’”
熟悉的旋律从外套的口袋传来。身心俱疲的黄濑本不打算接的，可在一次自动挂断后、对方很快又打来了电话，忍不住在心中嘀嘀咕咕的黄濑这才懒懒散散的从口袋中掏出了手机，然而显示在屏幕正中的名字在映入眼帘的刹那、顿时让黄濑乱了手脚，急急忙忙的将听筒凑向了耳朵旁。
“前、前辈？！不好意思，刚才一不小心睡着了，没能马上接你电话……”
（那么累？辛苦了。）
光是男人那低沉的嗓音传入耳蜗，淤积在心口的憋闷就舒缓了几分。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有些嘈杂，笠松似乎在户外，黄濑这才回想起昨天男人曾说过今天会回公司一趟，可自己实在不想再从任何人口中听到有关工作的任何事，从而故意岔开了话题。
“有点，打算回去冲个澡就休息。前辈呢？晚上准备去哪儿玩？”
（我刚从公司出来，还没来得及思考夜生活该怎么过呢。本来倒是打算去找你的……但是听你说想早点回家休息，还是算了吧。）
前辈，你是故意的吧？你明知道我是拒绝不了你的，就别装出一副体贴的样子了。
听着自己这般别有用心的反问道，耳边的听筒传来几声俏皮的笑声，使得黄濑感到心口一热、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电话，嗓音因蠢动的思念而低哑了几分。
“你就来车站接我嘛……我虽然很累，但我也很想见你。今天发生了不少事……我想和前辈说说话。”
（……好。那一会儿见。）
笠松一定察觉到了什么，黄濑也不介意男人听出了自己的消沉。自己确实需要安慰，需要却又不敢要、尤其不敢向笠松讨要。放下了电话、黄濑再度将目光投向了窗户外那呼啸而过的风景，依稀记得在昨天的这个时间、自己还为那道穿过了林立的高楼的金光而沾沾自喜，傻呵呵的以为这是上天眷顾自己的‘吉兆’。
“难怪前辈无法义无反顾的将他的人生托付给我。……除了全力以赴的胆量，我还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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