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宛如控诉一般吟唱着寂寞与苦闷的歌声中，烈酒与香烟将眼前的世界变为了感性的‘丛林’。

有着一头金色短发的男人微笑着将浓妆艳抹的女人的脸颊上落下了一个亲昵的吻；涂抹着口红的嘴唇因此而情不自禁的轻扬，自甘情愿的堕落使得落座在这里的每一位女性都像极了在丛林中迷路的‘殉道者’，脱下了名为矜持的‘道袍’，不由分说的被拖入感性的泥沼。

笠松不属于这里；确切的说，在嘤嘤歌唱的女声的蛊惑下，几度恍惚的笠松用着脆弱的理性不断提醒着自己，不能如此轻易的被这座‘密林’所同化。人与人看似维持着礼貌且客套的距离，然而彼此凝视的眼神却让他们看起来像极了具有异样黏着力的植物：不论地位的悬殊、不谈身份的尊卑，明知这一切只不过是黄柯一梦，却还是试图从虚假的迷雾中找寻愿意握住自己的那双手。

“这是为您特意调制的‘海市蜃楼’，请慢用。”

当自己将盛有淡粉色酒业的高脚杯小心翼翼的摆放在依偎金发男人的臂弯中的女性面前时，向自己表达谢意的并非是点酒的客人，而是依靠着这座感性丛林的为生的男公关。男人名叫‘黄濑’——下面的真名不得而知，也不知这到底是否是男人的真名还是假名，他是这里的头牌男公关、也是整个歌舞伎町最受欢迎的男公关之一，曾一度登上过当地的旅游杂志、受邀参加过综艺，然而向来对歌舞伎町敬而远之的笠松从未听说过对方的任何江湖传闻，自己对男人的‘第一印象’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夜晚，那居高临下的态度与目中无人的傲慢与此时阿谀谄媚的殷勤态度可谓是判若两人。

“辛苦啦，笠松先生。看起来很好喝呢，淡粉色的酒液与明彩小姐今天的唇色也格外相称，我迫不及待想要看你用那双薄薄的嘴唇亲吻酒杯的模样了。”

“真的吗？！这是我昨天新买的唇膏，觉得黄濑君你会喜欢这样的颜色，一开始还以为不适合我的……听你这么说我好高兴~”

“……我先告退了……”

为什么那个男人能够面无表情的说出那么肉麻的话啊？！

与黄濑再次照面时的诧异，至今都让笠松感到背脊发凉。在昏暗的灯光中，连回避与闪躲的时间都没有、两人似乎在第一时间便认出了彼此，面面相觑。感到震惊的人并非只有笠松，在入口处就被围住了的黄濑丝毫没有将大声训斥他的绿间放在眼里。

（……哎呀，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

（呃……！）

沉默了片刻，总算回过了神的黄濑竟将与他差不多高大的绿间推到了一旁，踱步向自己走来。男人这一系列的举动无疑将笠松推向了聚光灯下；在满是好奇与猜忌的目光中，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的笠松低声砸了砸舌头，直到黄濑在自己的面前停下了脚步，身形的差距所带来的压迫感迫使笠松不自觉的挺直了腰杆，仰头直视着那双金蜜色的双瞳。

（好几天没遇到了呢，‘邻居先生’。今天特意光临本店是特意来修理我的吗？好有魄力啊。）

（神经病……！我是来工作的，是你们老板特意邀请我们来的！）

原来笠松君提到的那个‘邻居’，就是刚才那个帅哥吗？！

两人的针锋相对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笠松理直气壮的将男人的冷嘲热讽顶撞回去后，面露出几分意外的黄濑便被尚未消气的绿间拽到了一旁，而笠松趁机回到了吧台前，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连连追问的店长。

如果可以的话，笠松并不想在这样的场合遇到黄濑。虽然对方只是这里的男公关，可论雇佣关系、今天的笠松与男人一样、是这家店的雇员及一份子。端着托盘，拿着酒杯；穿梭在卡座与人群之间的笠松尽量避免与那些寻欢作乐的女人产生任何的接触：语言、眼神、肢体……自己甚至收敛起了身为服务人员该有的殷勤态度，淡漠疏远的态度似乎引起了个别客人的不满，这一切自然亦都被忙着讨好客人的黄濑看在了眼中。

“平时你都是用着那样的态度在工作的么。”

将精致的酒杯逐一放进了水槽，从头顶上方传来的男音令笠松近乎本能的皱起了眉头，循声抬起了头。

不知在何时，黄濑竟尾随自己来到了位于角落的吧台，脸上丝毫不见在招待客人时的热情笑容，此时站在笠松面前的、是自己在那个夜晚屹立在月光之下，对自己大言不惭的‘神秘男人’。

“客人们都在和我抱怨，虽然酒很美味、但来帮忙的服务生看起来很可怕，很煞风景，很影响我们的工作情绪诶。”

“那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人天生不爱笑，尤其是在面对讨厌的人的时候。像你们那样人前一张脸人后一张脸的演技，我学不会、更学不来。”

“笠、笠松君……！”

就算隔着吧台、彼此也都不甘示弱；就连原本忙着手头工作的店长亦都乱了阵脚，不知所措的拽了拽自己的胳臂，却没能直至火冒三丈的笠松，愤愤的怒视着眼前那频频向自己挑衅的年轻男子。

其实两人之间并不存在任何实质的矛盾：邻里关系不和也不至于成为仇人，而笠松确实对黄濑抱持着莫名的敌意——同时也是每一个男人都心存的嫉恨，光是他的存在本身就让同为男性的笠松的自尊心受到了莫大的冲击，加之对方那自命不凡的狂妄态度，黄濑对笠松而言，与哪怕倾尽一生、都不愿与他产生任何瓜葛的人。

“……老板，三号桌的小姐想喝您亲手特调的曼哈顿，制作完毕后麻烦让您的员工送过来，多谢。”

不知是基于怎样的心理转变，本以为会和自己纠缠到底的黄濑却意外的主动收敛起了锋芒。他转向了六神无主的店长，脸上挂着伪善殷切的笑容；目送对方转身离去，下意识长吁了一口气的笠松再次低头忙起了手上的活，几度欲言又止的店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平复自己的情绪，只得轻叹了一口气、忙着调配起了自己最拿手的鸡尾酒——曼哈顿。

这是店长在多年前一战成名的最佳作品。在原有的配方的基础上多添加了一滴安哥斯特拉苦精酒，搭配想必其他黑麦威士忌口感更为柔和的加拿大俱乐部威士忌，苦与甜的平衡凸显了成熟女性特有的风韵与稳重，当时在日本皇家花园大酒店首次亮相时就受到了热烈反响，至今这杯特调的鸡尾酒都仍占据着酒店酒单的一席之地。

看着琥珀色的液体缓缓从混酒杯注入到杯中，笠松将事先串好的酸味樱桃小心翼翼的放入了酒杯，一杯特调曼哈顿便完成了。将这杯酒安全的递送至客人的手中则是笠松的使命；想到这，不禁感到脑袋一阵晕眩的笠松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尽管自己对黄濑有着诸多不满与猜忌，但唯独有一点、自己确实没有立场反驳对方什么——工作就是工作。在履行职责的过程中，确实不应该掺杂过多的个人情绪，确实是自己过于任性了。

（不能这么轻易就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这不正中那家伙的下怀了么。）

在端起托盘之前，笠松悄悄背过身、拍了拍脸颊，提了提有些颓丧的精神气。此时，从音响传出的音乐突然变了曲调，有着一副低沉沙哑声线的男歌手用着异国的语言歌唱着，在吉他与鼓点的承托之下为情与欲的密林增添几缕慵懒惬意的气息。

“您好，这是为您调制的特调曼哈顿，请享用。”

“…………”

然而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却在与黄濑四目交接的刹那又一次破碎了。笠松甚至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面部肌肉的每一次细小的抽搐，而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逞强。只听男人低声轻笑了一声，代替依偎在他身旁的女性嘀咕了一声‘谢谢’；随即抢先一步、伸手拿起了摆放在托盘正中心的酒杯，犹如手持一朵艳丽的鲜花，将酒杯递到了客人的面前。

“藤井小姐，这是我为您点的曼哈顿，据说是这次聘请的调酒师的成名之作，请您务必尝尝。”

“哎呀，黄濑君真是贴心。你的好意我就收下了。”

“…………”

这家伙……绝对是故意做给我看的……！

就像是在对自己控诉：‘看仔细了，这才叫真正的服务’；在盘着长发的女性从男人的手中接过酒杯之际，始终面带着笑容的黄濑还不忘在她的脸颊上印下一吻，过于露骨的场景不禁让笠松感到耳根一阵发热，可正当自己想要转身离开时，坐在沙发上的黄濑却忽然喊住了自己的脚步，一声‘为我们介绍一下这款酒的来历吧’迫使笠松一脸错愕的转过了身。

“虽然听说这杯曼哈顿是店长的拿手绝活，但我们也不懂鸡尾酒，可以为我们说说其中的玄机吗？”

“……只是在基础的配方上做了一些调整，包括使用的威士忌的品类，以及配比的比例。”

“诶……这样……接着说。藤井小姐你也一定很想知道吧？就当是长长见识也好，请笠松先生多为我们讲解一下。”

“…………”

看着浮现在男人脸上那意味深长的浅笑，笠松总算明白为何黄濑会突然收敛锋芒、为身旁的这位女性点上这杯曼哈顿了。他并没有想要奉承谁、讨好谁，单纯的只是想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出丑，却不知笠松在店长长年的指点下，早已对鸡尾酒相关的知识背得滚瓜烂熟。

“当然乐意，这是我的荣幸。请容我代替店长为大家讲解一下这杯曼哈顿的渊源，若是有疏漏的地方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

欠身、鞠躬、行礼；从容且熟练的举措反倒令冷眼观察着自己的黄濑变得有些慌乱。他缓缓搁起了单腿，为了藏起脸上的糗态而微微低下了头，闷闷不乐的模样像极了闹别扭的孩子，不禁让目睹了这一切的笠松感到有些得意。

“这杯是店长为女性客人特调的曼哈顿，使用了口感较为柔和甘甜的加拿大俱乐部威士忌，但为了防止口感过甜则增加了苦精酒的用量，更为加强‘鸡尾酒女王’这一称谓的女性感，品尝之前建议使用就鸡尾酒签搅拌一下再饮用。”

“嗯……口感确实非常特别，我似乎在哪里喝过……”

“您说的是日本皇家花园大酒店吧？店长第一次的个人首秀就在皇家花园大酒店，他们买断了店长的配方，自那以后这杯马哈顿就成了酒店上的保留酒品，至今仍很受女性客人的欢迎。”

若没有黄濑的煽动，笠松永远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如此心平气和的与异性笑着交谈。从威士忌聊到龙舌兰；再到最近在年轻女性中非常流行的无酒精鸡尾酒，随着话题的发散、越来越多的女性顾客都围聚了过来，逐渐将笠松包围——当然，被围聚在其中的还有被冷落的黄濑。

随着人群的增多与密集，渐渐感到有些不适的笠松以工作为由想要离开。对于自己来说，能够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抢走黄濑的风头就已经代表着‘胜利’了。这种较真的做法无疑是稚气的，但屡屡试着对自己下套的黄濑也何尝不是孩子气？临走之前，笠松不忘将桌上空了的酒杯一并带走，而就在自己当着黄濑的面，主动向他身旁的女性行礼告别时，手持酒杯的女性却喊了自己的名字，温婉轻柔的口吻不免令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几分。

“请问笠松先生的酒吧在哪里？下次我想单独拜访贵店，与您和店长先生多聊聊有关鸡尾酒的事，尝尝大师真正的手艺。”

对方的提议自然让笠松感到非常高兴，这也是此次店长点头应邀、不惜跑来这样的场合外勤的最终目的。当然，我们非常期待您的光临；音落，笠松连忙从围裙的口袋中取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名片，本以为只要将手中这张黑色的卡片递交出去，自己的使命就已经完成了。不料，双手还未来得及将名片送到客人的面前，却被另外一双大手在中途给抢了过去。

未经自己的许可便抽走了名片的人是黄濑。他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垂眼看了一眼印有店名、地址以及电话的名片卡，又别有意味的用余光打量了自己一番、嘴角浮现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刚才听笠松先生您说了那么久有关鸡尾酒的事，害我也对鸡尾酒产生兴趣了。我也要去，去你们店看看，届时烦请您和我多聊聊有关鸡尾酒的事吧，好吗？”

“……哈啊？！”

——TBC.2020.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