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从恶人的计谋,
不站罪人的道路;
不坐亵慢人的座位,
惟爱耶和华的律法……
任由刺鼻的氯气化为白色的烟雾喷洒在自己的身上,紧闭着双眼的笠松默默在心中叨念起了《诗篇》,陪伴着自己一路成长的信仰早已成为了一种戒不掉的习惯:空洞、空虚、但真真切切在自己的心中存在着。笠松是相信神的,也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有为人们解放心灵的救世主存在;然而对于‘神’本身,几经沙场的笠松看到了太多事、也看清了太多人。神到底是什么呢?悬挂在自己胸前的十字架究竟代表了什么呢?待到不断从广播中传来的低沉男音好似命令一般催促自己睁开眼睛,长吁了一口气的笠松好似条件反射一般、抬手握上了胸前的那枚挂坠。所谓的神学也好、宗教也罢,无非是人们始终在憧憬的美好理想,可随着环境的变迁、人类的理想是不可能永远都不变的;就在自己踏进‘庭院’的那一刹那、来自‘恶魔’的咒语又一次在耳畔响起,被触动的心弦加快了心脏的鼓动,化为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慨的动摇、迫使笠松下意识的握紧了满是伤痕的拳头。
“哎呀!原来是前辈啊。今天比以往要早呢,特训已经结束了吗?”
“……”
在出征也门的任务结束之后,ATA对于‘天使’的存在也不再遮遮掩掩,尽管仍旧有许机密情报没有对外公开,可那天随着维和部队一起出征的军人几乎都亲眼目睹了‘天使’驱驰战场的英姿,也深刻意识到了那借助着科学的力量悄然诞生的‘男人’拥有着何等可怕的力量,直到现在、鲜明的画面仍旧历历在目,时不时在笠松的脑海闪现,至今都让自己辗转难眠。
“难得看到前辈这么早来找我呢。特训很辛苦吧?在泥地里又跑又跳的,做这种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将摆放在推车上的糕点小心翼翼的碾碎成粉末,一点、一点的平撒在圆桌的中央;眼前那光裸着上身的男人有着与人类一样的外貌,俊朗又不是精致的外貌像极了艺术家亲手打造的雕塑,白皙的皮肤上看不见一丝疤痕。黄濑和笠松一样会说人类的语言,但男人并不是‘人类’;除了那些趾高气昂的科学家称呼他为‘天使’之外,ATA中的其他军官也都像是默认一般、为他冠上了‘angel’这一代号。唯独只有笠松,唯独只有自己像是身陷在泥潭中的老鼠一样不断做着无谓的挣扎与反抗,坚信着对方是‘恶魔’与人类的细胞相结合而诞生的‘产物’,绝非是其他人口中所说的‘天使’、绝对不是。
“不过笠松前辈你真的是很厉害呢。这次比赛好像又是第一名?还刷新了记录?不愧是精英部队的队长啊,资质果然和一般人不一样呢。”
“你的恶趣味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偷窥别人的生活很有意思吗?”
提取了‘神’的细胞与处女的卵子相结合、黄濑的出生与成长都是国家级的机密,在正式收到高层托付给自己的这项‘工作’之前,笠松并不知道外界与媒体大肆煽动的‘超级士兵’竟就是指的的黄濑:拥有非凡战力的士兵,科幻电影即将成为现实!占据了各大媒体头版头条的新闻报道曾经为在营地中苦苦接受特训的士兵提供了不少笑料,当时笠松也是其中一员、所有人畏惧在苟活边傲慢的嗤笑着‘外行’的无知,殊不知自己才是那个愚昧又自大的人。听着自己那充满着敌意的反问,一笑而过的‘天使’微微耸了耸双肩,轻轻用着纤长的手指挠了挠正低头吃着糕点的雀鸟,轻柔的动作很难让人将她与杀人无数的‘食人鬼’联想在一起,就连那一成不变的笑容也都耀眼得让笠松觉得可恨。
“有意思啊。因为前辈很忙、只能偶尔来这里陪我。我很怕寂寞嘛~你明明知道的。”
“少给我来这套。”
身为虔诚的天主教教徒,笠松每天都会准时祷告、严格遵守戒律、并依照教义的指示保持着自律的习惯。然而自己的工作却总是逼迫自己越过某些敏感的底线:好比杀人,好比慈悲。在教徒之前、笠松时时刻刻都以‘军人’自居,任务永远都是最优先的、而身为队长,自己的决断与其他战友们的安危可谓是息息相关,笠松不认为自己是那种缺乏经验又容易被情绪左右的菜鸟,可正因为如此、笠松才不容许其他任何与任务无关的杂念干扰自己的对局势的判断,就连信仰也都不例外。
(天啊……那个就是‘天使’吗?笠松你最近难道一直和‘那个东西’在一起吗?)
然而即便是像笠松这样出色可靠的精英,身为‘人类’、名为‘局限性’的极限仍旧是存在的。无论是手中的重枪也好,还是身经百战的经验也罢,笠松除了完成力所能及的任务之外、就只有尽可能的保全自己与队友们的性命,光是这样就已经让自己气喘累累。飞扬的沙土从眼前拂过,卷起了滚滚的黑烟、模糊了护目镜的镜片。望着眼前那早已化成废墟的敌军基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笠松匆匆摘下了护目镜;只见与自己同样身穿迷彩服的‘天使’一动不动的屹立在一片狼藉的营地中间,从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上跨过、凸起的血管透过青白的皮肤渗出了痕迹,远远望去、就好像图腾一般。
(那家伙到底做了什么?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而已……就已经全灭了?!)
(……B小队全部在这里待命,A队的人跟我走,在我下令之前谁都不许和本部联络!)
为了平息也门国内的内乱而随着维和部队一起被派遣到了也门边境,为反恐而专门设立的ATA原本是没有义务参与其中的,可在得知煽动内乱的头目其实是近日非常活跃的恐怖组织的头目之一之后、在成员国的提议之下,ATA才指名笠松率领两支小队一同前往也门,可如今回想起来、事情或许远远比笠松所想的更为复杂。对于任务本身,笠松并没有任何的质疑与猜忌,毕竟战地才是军人真正的归属、参与战争则是每个军人不可抗拒的天职。一想到自己又要踏上战场、对着敌人举起重枪,深吸了一口气的笠松在一起握上了胸前的十字架,义不容辞的从长官的手中接过了有关这次任务的绝密文档,而在那份文档之中、并没有提到任何有关黄濑的情报。
(这是ATA内部的机密。这次任务‘angel’也会出征,并且分配在你的小队里,这是angel本人的意思。)
(黄濑、……?!黄濑他也要上战场吗?)
事后仔细细想、这场打着‘维和’的口号而挑起的战争无非就是一次‘临床试验’而已吧。想要试一试传说中的‘天使’到底有多大能耐、碰巧联合国那边又向ATA发起了提供援助的要求;将主动送上门的机会白白浪费一向不是那些老奸巨猾的政治家一贯秉承的作风,而也门的内乱到底是否是恐怖组织挑起的、ATA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事到如今笠松也不打算追究什么,自己没有这个权力、更没有这个资格与力量,然而那天在满是尘沙的大风中大步行走的黄濑却让笠松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男人的身上沾满了鲜血,可他却不为所动;就这么一边哼着欢快的鼻歌一边大步前行着,然后停留在了一具仍冒着鲜血的尸体面前,弯腰握上了他的手臂、硬生生的从千疮百孔的肉体上撕扯了下来。
“最近那些老头正在商量征讨叙利亚的事哦。前辈你知道吗?”
摆放在桌子边缘的迷你音箱播放着巴赫的奏鸣曲。黄濑非常喜欢音乐,又是会像是自娱自乐一样哼一些曲子;除此之外男人大多都是一个人在这座庭院中度过,不是和雀鸟一起玩耍、就是一个人坐在藤椅上静静发呆。他是真的很怕寂寞,但也很明白自己的‘特殊’;就像笠松无法视黄濑为自己的‘同胞’一样,黄濑也不曾将自己和其他人类相提并论,但却不断对笠松表示友好,这让笠松感到非常的费解。
“好像很快又会有战争的样子。好期待哦,不知道这次会有多少人去呢……”
“你很喜欢打仗吗。”
无论是与黄濑独处的时间,还是与黄濑共处的时光,笠松始终坚信自己正在做着一件错误的事。黄濑虽然是‘天使’、但是却不相信上帝,也不承认自己是上帝与人类结合而成的产物,说着‘上帝只是向真正的造物主施舍了一个小小的细胞而已’,绝口不提有关他的血统、以及‘父母’的事。闻言,下意识停下了动作的黄濑先是怔怔的眨了眨眼,一句‘前辈难道不喜欢吗’使得笠松忍不住暗暗冷笑。如今世道那么和平、谁会喜欢打仗?即使是‘这里’的人大多也都是身不由己罢了;说着,坐在圆桌前的笠松慢慢袖起了双臂,胸前的十字架无意间碰撞上了自己的臂膀、迫使笠松慢慢低下了脑袋。
“不过战场对你来说只是‘自助餐厅’罢了。不打仗的话你就没主食吃,也难怪你会喜欢打仗了,只要这么想道理也就说得通了……”
“骗人~前辈你就别装蒜了,你和我是一样的、你也喜欢‘那样的’地方,比我还无法自拔,只是你不愿意承认罢了,我说的没错吧?”
狂妄的反问让笠松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明知对方是在挑衅、明知男人只不过是想看自己大发雷霆的样子,然而笠松还是无法自制的燃起了怒火、愤愤的怒视着始终面带着笑容的‘怪物’,一边强忍着怒火、一边咬牙切齿的反驳道。我和你一样?别开玩笑了!我并不是因为喜欢杀人才当军人,也更不可能像你一样把人肉作为填饱肚子的食物,所以不要拿我和你这样的怪物相提并论!见自己如是怒吼道,依旧不以为然的‘天使’慢慢收回了正忙着逗弄小鸟的手,又在笠松的连连逼问下、不慌不忙的从座椅上站起了身。
“我啊,是真的很欣赏前辈。但是我不是什么军人,也从来不以军人自居;也不觉得自己是‘人’,但是我觉得自己和你们人类其实有着许多共同点,毕竟我肉体的一半、是由人类提供的。”
听似平稳的口气没有任何情感的起伏,然而眼下并非是靠着理智和沉着就能靠搪塞瞒混过去的时候。眼看着步步向自己逼来的黄濑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出于本能的戒备、立刻离开了座位的笠松试图推开阻挡在一旁的推车,可刚待到自己抬起胳臂、猛地抬起手来的‘天使’立刻将掌心抵上了笠松的右肩,仅仅凭着蛮力便将自己的整个身体硬生生的按回了座位,随即慢慢蹲下了身子、仰头凝视着自己那因惊恐而不断摇摆的双眸。
“嘘……不要害怕。我答应过你绝对不会伤害你的。前辈和外面的人不一样,你明明讨厌我、却还是遵守约定来这里陪我不是吗?即使只是工作,我也觉得很高兴哦。”
“你、!给我松手……!”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使劲挣扎,可无论笠松多么努力、被男人牢牢摁住的身体怎么都动弹不了。明明没有借助任何的道具亦没有对自己像是威胁一般施暴,面对竭力反抗的笠松、慢慢恢复了笑容的黄濑却像是在安慰一个惊恐不安的孩子一样,双手顺着臂膀的外侧捧上了自己的脑袋,拇指顺着脸颊的表面来回抚弄,这还是两人第一次靠的如此贴近、笠松甚至能够清晰的感受到男人的呼吸。把眼睛闭上吧,前辈,然后仔细听着音乐;不是用耳朵、而是要用心去听,然后告诉我你的脑海里都出现了什么,说谎也好沉默也好、在我面前都是无用功的。不明所以的要求让笠松几次想要开口反驳,然而被黄濑触碰的身体就好像麻痹了一般、明明在反抗的时候多少能够使上点力气,却在两人对视的那一刹那变得疲软无力,就连呼吸也都断断续续、汗水不断沁出背脊。
“如果你没有勇气闭上眼睛的话,我来帮你?”
音落,不断上移的掌心蒙上了眼睛,视野的昏黑使得笠松几乎本能的挺直了腰杆,与此同时、蛊惑的低语在耳畔幽幽响起,又在下一秒被大提琴的琴声所取代,悠长、低沉、却不失激昂与洪亮。
“前辈有想到什么吗?又看到了什么呢?是不是和你自己原先所想的一样呢?”
“吵死了……!把嘴给我闭上……!”
在笠松心中,古典音乐是为了陶冶情操而存在的,在自己听来、古典音乐虽然鼓噪了一些,却能够让人从躁动的情绪中很快的平静下来,好比站在大海的面前、好比屹立在草原的中央,感受海风拂面的舒适、感受鸟语花香的温暖,然而此时此刻、不断在脑海闪现的画面却并非笠松所想的那般心旷神怡,取而代之的是被炮弹粉碎的楼房、尸横遍野的战地,以及定格在人们眼中的恐惧与绝望。
“人啊,一旦习惯了血的味道就再也回不去了。和信仰无关、与慈悲更没有关系,即使是神也只会宽恕那些爱戴、尊敬他的人,既然连神都那么自私狭隘、为什么偏偏逼迫着人们去学会宽恕和慈爱呢?”
悠扬的琴声从舒缓渐渐变得紧凑,一段段简短的促音衬托出了欢快的气氛,但在笠松的脑海中、浮现的就只有枪林弹雨,同样握着长枪的敌人在扫射中纷纷倒下、死去,呼喊着口号的胜利者跨过了他们的尸体,朝着更远的目标一步一步小跑着而去。笠松在人群中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却明白自己是在追随;一切是那么的熟悉、一切是那么的真实,然而回忆的画面越是清晰,躁动不安的恐惧就越是飞快的膨胀、发酵,直至化为无法抑制的阴霾,迫使笠松如同呼救一般呻吟起来,冰冷的双手紧紧握着座椅的握把,汗水像极了大雨、湿透了单薄的衣衫。
“所谓的‘人类’只不过是另一种动物,就比你们认为卑微的走兽好那么一些,但多数的时候比它们更卑劣。你们自认为有了那么点灵性和智力就为所欲为的使用这些力量,从而成为了动物中的首恶、消灭一切可能对你们构成威胁的东西。”
“够了、!放开我!我让你放开我!赶紧松手!”
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呐喊而出的嘶吼让主宰着这一切的‘天使’渐渐松开了手指,视线恢复了、双眼能够看见光了;可笼罩在心头的隐瞒却并没有消失,使得大汗淋漓的笠松久久无法抬起头,任由自己意识恍惚的坐在原位,愣愣的凝视着自己的双腿,许久都没有动弹。呼吸就好像断了线一般、隐隐生疼的肺叶迫使笠松弓起了疲软的身体,汗水不断从额头上落下、在衣摆上留下了痕迹。见状,依旧蹲守在自己面前的黄濑并没有说话,而是默默的从桌上拿来了餐巾,小心翼翼的替自己擦去了汗水,先是从额头开始、紧接着是鼻梁、再是脸颊,一次又一次,温柔得让笠松感到害怕。
“你看?我们是一样的。就算前辈再温柔、再仁慈,你的身体早已经习惯了,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你们总是不厌其烦的指责我吃人,可我一直都只是在吃你们剩下的残羹剩饭而已,真正在‘吃人’的到底是谁呢?”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在笠松伸手推开黄濑之前,定格在脑海的并非是硝烟四起的战场,而是出征也门的那一天、所有人坐在运输机上、静静等待上级指令时的情景。当时的黄濑被牢牢的固定在十字形的仪器上,就好像在教堂随处可见的神像一般、平举的双手上画满了莫名其妙的图腾,而随着一声令下、身穿白大褂的科学家们不知从哪儿取出各式各样的注射器,顺着筋脉、接二连三的将莫名的液体推射进了黄濑的身体,原本略显单薄的身体从那一瞬间渐渐发生了变化,而‘天使’因此开始堕落、化身为食人的恶魔,更像是嘶吼的呻吟听起来是那么的痛苦,在场的人除了震惊与差异之外纷纷用着打量怪物的眼神远远望着大声喊叫的黄濑,唯独笠松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明明都已经从座位上站起了身,明明想要上前阻拦,却始终无法迈出脚步、任由那些戴着面罩的科学家无动于衷的对他们引以为傲的‘产物’实施着惨无人道的暴行。
“也门任务结束之后,前辈你是不是有在寝室里弹吉他?我有听到哦。”
像个撒娇的孩子一般霸占了自己的膝盖,笠松不明白对方的用意、也猜不透男人到底有何居心,然而现在的笠松却懒得再去猜测什么。无论是黄濑口中那些对神明充满敌意的言论也好,还是他那藐视信仰的态度也罢,笠松没有傲慢到去‘修正’别人的思想,况且男人有一点并没有说错:属于他的造物主并不是耶和华,也不是人类;而是人们对权力与力量的渴望,而黄濑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神明与信仰的一种亵渎。
“我在听着古典音乐的时候和前辈所想的东西是一样的。我不知道自由和和平是什么感觉、我也从来没有憧憬过这些东西。但是只有在听前辈弹琴的时候我会觉得很安静,就好像心脏都停止跳动了一样、我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
一个是信奉天主的人,另一个则是足以证明天主的失败而留下的污点;不断从音箱传来的琴声并没有停止,然而优美的旋律已经无人有心思去聆听。听趴伏在自己膝头的‘怪物’宛如自言自语般如是低喃道,一阵哑然的笠松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动不动的看着男人那头耀眼的金发,恼人的回忆再次隐隐浮上了脑海。
“如果是和前辈在一起的话……我倒是多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可想从‘花园’出去的话,就只有打仗这一条捷径可以走了。”
“……只有一次。下不为例。”
如果只需要拨弄几根琴弦就能让你得到平静的话。
如果只需要弹奏几首不像样的乐曲就能让我忘记那天只是袖手旁观的自己的话。
那真的不算什么奢侈,唯有对信仰的动摇。
“但是我也有条件。至于是什么条件……等到了战场上你自然会明白。”
“……这世上真的没有比你更好懂的人了呢,笠松前辈。”
[3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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