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人事以听由天命，做事在人成事在天。

黄濑对命运这样的字眼并不陌生，却也绝对称不上熟悉。

与其说是不想承认‘人定胜不了天’这样的说法，在黄濑的印象中上天所赐予自己的‘馈赠’无论在哪个领域都能让自己轻易脱颖而出。模仿的才能，玲珑的个性；虽然黄濑还没有出色到就算什么都不做便能爬上佼佼者才能幸存的山顶，然而自己绝对不是什么努力家，这点自觉始终占据了意识中最为重要的位置，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什么是重要的，而什么又是不重要的。

“诚凛也总算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啊。比起黑子和火神的加入，现在的阵型更适合这场比赛吧。”

主动邀请自己随行的前辈以‘探查敌情’这样俗套的理由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场馆中央的球场，时而用余光观察着一旁的记分牌，嘴上始终念念有词。没有想到笠松会向开口向自己提议是否要一起去东京观看IH的地区选拔赛，与其说是高兴还不如说是震惊，本以为那是身为队长的笠松和监督的惯例工作，而在诧异之余，黄濑这才多多少少有了些许王牌的自觉，毕竟自从进入海常之后、备受期待的‘新星’既没有尝到被人仰慕的优越感，更没有因为才能的悬殊而被人刮目相看。规规矩矩的遵循着教练的方针进行着每一项特训，在笠松的监督下完成了每日的指标。就算眼红、就凭你的这股毅力也不敢有人在你身上挑刺吧。曾经笠松一度如是感慨道，可即便这是男人在不经意间流露的心声，也让黄濑忍不住暗暗窃喜了很久，如同恶作剧得逞般的喜悦就连在帝光时都不曾有过。

“前辈你好像很看好诚凛呢，明明才输给他们。”

发自内心的好奇其实并没有戏弄或是调侃的意味，然而在笠松的怒视下、黄濑还是心虚的抿了抿嘴，随手将缠绕上脖颈的耳机放回了口袋。我只是觉得从一开始你就在帮诚凛说话，有点好奇。音落，心情又因挫败的回忆变得凝重起来，察觉到脸上的笑容正变得越来越僵硬，当袖着双臂的笠松若有所思的低下了头，黄濑也趁机扭转过了脑袋，将目光投向了激烈的赛事现场。

“不过也是啊……正是因为输了才会在意吧。毕竟如果诚凛输给了修德，那输给了诚凛的海常又算什么呢？”

“………………”

都说残酷的现实不是用来逃避的，然而这番发自肺腑深处的感慨怎么听仿佛都带着几丝自嘲的意味。直线的逻辑正是因为客观才会让身旁的前辈陷入沉默，就连黄濑也无意为此辩解什么，暗暗思考着所谓的‘对手’与‘胜负’对一名选手以及一支球队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虽然很想为小绿间说几句话，不过对手可是小黑子啊……一切也都不好说了呢。”

新的‘光’与‘影’所带来的冲击并非只影响到了黄濑一人，‘火神大我’这个名字已经借由自己的败北传到了每个‘奇迹’的耳中。黑子找到了新的光，为的是能够绊倒牢牢扣在‘帝光’头上的王冠；然而蕴藏在男人体内的才能却让黄濑清楚的认识到极限与不变的结果，以及黑子为何挣扎、坚持甚至不惜利用一切的机会去完成心中目的的渴望。

“不过都说今天巨蟹座的运势很强，唔……究竟该赌哪边才好啊……”

“你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什么呢，给我专心看比赛啊！……”

即便是梦寐以求的对手，可当熟人的面孔出现在与自己对立的立场，黄濑实在没有自信笑着说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已经没有缅怀的必要。黄濑之所以选择海常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地域的便利，家人的意愿；校方的条件，自己的标准。其实黄濑又何尝不想将那段并肩同行的日子延续下去？只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才能的悬殊与麻木的信任，多少人因陷入常胜的泥潭而自暴自弃，又有多少人因自己的无能而随波逐流？

（我绝对不会承认黑子，正是因为认同才绝对不会承认。）

尽人事待天命，绿间那秉承了多年的原则也因人心的变化而扭曲了形状。按照黄濑对绿间的印象，那总是喜欢用着各种华丽的言辞来修饰自己的努力的男人只不过是个刻苦的天才罢了。精准的射篮并非是与生俱来的财富，而是男人孜孜不倦的努力造就了今日的强劲。这点与黑子很像，与自己又有些许不同；唯独讨厌败北的自尊在三人的心中暗暗涌动着，所以绿间才会说出这样残忍的话吧。

（所以我无法接受自己认同的男人竟然在这种队伍里埋没自己，这么做根本就是在违背天命。）

（…………）

黄濑不会告诉绿间，这番迁怒的话语听起来就好像男人将自己摆在神明的位置，而自己对黑子的‘认同’就像是‘天命’，夸张又可笑的说法始终让黄濑不知该怎么回应。切断了电话，听着冷气运作的声响，回忆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现，那些往日的美好竟成了支离破碎的断片。黄濑这才想起自己为什么会随波逐流的迎合着只为胜利而战的宗旨，又为什么会离开‘帝光’、却又舍不得放弃‘奇迹’的名号。并不是因为海常所给予自己的条件有多么诱人，而是在夺下了三连冠之后，对篮球的那份执着与进取心，已经使黄濑感受不到任何的喜悦甚至归属。

“那个透明少年的回转式超长距离的传球已经将对方的投球给封锁了。”

当自己一味沉溺在过去时，领衔着海常这支精锐的笠松仍然将全部的心思投注在了眼前的比赛上。惊人的逆转让黄濑忍不住在心中惊呼，‘光’与‘影’的默契才‘诚凛’的支撑下少了几分需要磨合的棱角。这显然是值得高兴的进步，却又距离不得不面对的瓶颈更近了一步。黄濑知道黑子是什么样的为人，也清楚绿间是什么样的个性，然而比起才能卓越的绿间、黑子与火神的表现反而更轻易抓住了黄濑的眼球。……输过一次后果然心情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呢。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想道，一手托着下颚，一手摩挲着播放器的棱角，手指在无意间缠上了柔软的电线，耐心听着笠松在旁解释道。

“那个传球所展现的时机和判断力，以及胆量……光是这些就足够向所有人证明了。”

“…………证明什么？”

明知故问的反问并没有让身旁那一心只思考着篮球的前辈起任何的疑心，就算笠松不这么频繁的提及黑子，黄濑也清楚那在球场上若隐若现的‘幻影’保留了多少实力，又会为正常比赛掀起多大的波澜。他和你一样，都从帝光那得到了一样任何选手都梦寐以求的‘宝物’。音落，眼看着刁钻的球路一次又一次被半路杀出的‘影子’再三拦截，跌宕起伏的战局不禁让黄濑屏住了呼吸，留下心脏的鼓动不断在耳蜗回响。

“是百战的磨练。你也是一样。”

“…………”

沉默并不代表认同。就像黄濑从未因为笠松总是踢打自己而回击过什么一样，对于笠松口中的那些相同，黄濑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苟同。

然而心中却笑着嗤笑了这种说法，却又不愿去数落对‘奇迹’一无所知的笠松。

比赛在火神与黑子的绝妙配合下落下了帷幕，初尝的败北同样让绿间久久没有找回思绪，悔恨与不甘并非头一次在男人的脸上浮现，然而这是黄濑第一次看到绿间对奇迹之外的人流露出这样难看的表情，同情之余、似曾相识的感受反而让紧绷的心弦顿时松缓了下来。

“为什么你还能若无其事的坐在这里吃饭啊？你不是也输给他们了吗？！”

热闹的餐厅里尽是青少年的喧哗声，一场谁也没有意料到的偶遇使得眼前的局面变得既尴尬、又有趣。偶然和前辈走进了这家打着大阪烧标语的饭店，偶然在这里遇到了全身沾满了泥巴的火神；将双方都视为‘宿敌’的笠松与日向在寒暄了几句之后便迎来了最后一位‘客人’，绿间和高尾的出现使降至冰点的气氛推向了另一种‘高潮’，三位旧识，三个对手；当黄濑眯笑着眼睛说出‘复仇’二字时，浮现在黑子脸上的那抹浅笑不禁让黄濑得意的扬起了下颚。

“所以我在IH的会场上等着你们二位哦！下次可绝对不会输了。”

“哈！正合我意！”

“…………”

想要承认这份在心头燃烧的斗志是因为输给了面前那正狼吞虎咽咀嚼着食物的男人对黄濑来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直到现在自己还没有太强烈的真实感，与其说是输给火神、还不如说是被过于曾是队友的黑子给摆了一道，毕竟自己曾经从黑子的手中接下过不少传球，即便黄濑没有足够的底气说自己对黑子了如指掌，然而黑子却拥有足够的信心向自己的队友一一道出‘奇迹’的弱点。也正是因为如此，自己与绿间才会沦落到现在的地步。

（诚凛还是个年轻的队伍，即便黑子和火神还不成熟，日向、伊月还有其他高年级球员都已经是相当出色的选手。）

待到所有球队的选手整队离开球场，漫走在球馆前的笠松一边回想着方才在球场上上演的激烈比赛，新的顾虑与考量使得个性冲动的笠松比往日要沉稳了一些。对战局的分析，对比赛的总结；虽说黄濑在帝光拥有男人所说的‘百战经验’，然而黄濑却不具备像笠松那样丰富的篮球知识，对所谓的战术和球队的整体素质更是一知半解。

（虽然有着不稳定的因素，可进步的空间仍然很大……不容小视。）

（没想到会从前辈的嘴里听到这么消极的话呢，真意外。）

故作轻浮的耸了耸肩，原本想借此转移过于沉重的话题，然而笠松就像是早已陶醉在了其中一般，滔滔不绝的发表着自己的远见。从对黑子的观察，到对火神、以及诚凛整体的评价，当笠松的那句‘可能你比我更了解那个透明少年’脱口而出时，莫名的心虚感不禁让黄濑苦笑着摇了摇头，嘀咕着‘没有这回事’。

（小黑子是与众不同的，尤其是在对待篮球的态度上，和‘奇迹’的所有人都是不同的。）

所以才有了一个人战斗的觉悟，然而笠松对此并不知情。那是只有‘奇迹’才知道的过去，是什么才让帝光的荣耀开始扭曲，又是什么让这份热情褪尽了颜色。

（就连‘百战的经验’也是天差地远啊。）

（…………）

对绿间、对黑子、对黄濑，‘篮球’这项运动在各自的心中都有着不同的意义。黄濑十分清楚的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才会接触篮球，又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坚持到了现在。就算在那段看似辉煌却又扭曲的时期里，黄濑仍然没有想过要放弃篮球，就像是个不懂得思考的傀儡，为‘胜利’而将比分的悬殊一次又一次扩大。硬要说的话自己或许是有些厌倦了，而这份厌倦并非是因为篮球本身变得枯燥不堪，而是最初那互相扶持的气氛彻底不见了踪影；令人感到讽刺的是，正当黄濑认为这才是天才最终要面临的穷路时，海常的出现又让一切变得不再一样。

“你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黄濑。”

苛刻的训练与前辈的调侃，就算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抗议，仍然被当做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说教和欺压不禁让黄濑联想起小学时被大姐肆意摆弄的那段时光。强制性的补习，因细小的称谓就大发雷霆；无论是笠松的飞踢还是森山的嘲讽都让黄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手足无措，而隐藏在磨难背后的鼓舞一次又一次的让黄濑尝到了被信任的喜悦。

“尤其是眼神。感觉怪怪的，一点都不像你。”

“嗯……自从跟小黑子他们较量过之后，变得稍微有点想认真了吧。”

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铲子，意味深长的说辞不禁让面前的绿间微微眯起了镜片后的双眼，许久没有做声。

“另外……最近我发现，和海常的人一起打球还挺开心的。”

“……看来是我误会了，你根本没有变。”

只是回到三连霸之前的模样罢了。

音落，将堆放在铲子上的广岛烧塞进了口中，拘束的动作不难看出绿间有着良好的家教，可在这样吵闹的店铺里，这种出于自我束缚的‘优雅’是否又有必要？

男人的一番话轻易便将思绪带回了从前，那些快乐的过往，共同追逐胜利的目标；在才能逐一开花之际、作为代价而被吞噬的狂喜，那些微不足道的感动或许已经无法再次感受到，而黄濑却在海常找到了新的起点。

（从现在起你是海常篮球部的一年级社员，有什么意见吗？）

充满了未知的未来化为新的前进之路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这次黄濑有着亲手选择的权利，更有着与他人共同分享的担当。是为了自己而拍运手中的篮球，又或是为了所有人的梦想而努力争取共同的胜利？在过去只需考虑一味得分的‘百战磨练’里，黄濑从未想过这些，以至于忘记了最初的喜悦。

“刚才吃饭的时候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昏黄的街灯拖长了斜影，一句看似无心的试探不禁让黄濑将窃笑藏在了心中。前辈那边又怎么样呢？和日向学长玩的开心吗？说完，还未等黄濑将那句‘开玩笑’说出口，背脊便狠狠的遭到一记撞击，那堪比榔头般无情的膝盖每次都让黄濑疼得苦不堪言。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和他们是在玩了，都是一群乳臭味干的小鬼麻烦死了。”

如是愤愤的长叹道，然而当黄濑一边搓揉着阵阵生疼的背脊、一边用余光打量着与自己并肩走在夜路上的前辈，笠松那疲惫的倦容使刚才的那番抱怨多了几分真实性，回想起刚才在店里上演的一出出闹剧，只能咧嘴干笑的黄濑忍不住频频点头，缓缓直起了弓起的腰杆。

“不过说到篮球时都会摆出一副成熟的表情，聊的还算愉快。”

“诶……我还以为前辈一定又因为别人不叫你‘学长’冲着他们一顿说教呢，稍微有点吃惊。”

一想到笠松那因火神直呼自己的名字而脸色大变的模样，本以为在社团报道第一天时笠松那一次又一次重申的主张和上下级的规矩只不过是为了找一个迁怒自己的理由，如今才明白男人原本就是这样一板一眼且保守古板的个性，除了黄濑、哪怕是校外的人，一旦踏过了这条原则的界限，一样会让男人抬起结实的拳头。

“那你那边又怎么样？难得的同窗会，应该聊了不少事吧？”

话题的矛头在意料之中彻底调转、直直的向自己逼来，然而黄濑并没有像笠松那样坦率的回答，而是暧昧的耸了耸肩，将双手插进了制服的口袋。其实并没有聊什么，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感叹小火神的食量，实在有够惊人的。音落，不知哪来的寒意突然猛地窜上了背脊，一想到那些成堆的面糊一口一口的经由火神的嘴被吞下了嘟囔，光是想象食物在胃袋中翻滚的情景就不禁让黄濑一阵恶心，可偏偏露骨的画面从刚才起就不断在脑海中打转，迫使黄濑意识的捂上了念念有词的双唇。

“一想到那夸张的吃相就不行了……恶……胃好痛……”

“白痴啊你！谁让你去回忆这种东西了！你要是敢吐出来的话我杀了你哦！……”

黄濑并没有告诉笠松，就算与过去的队友见面，所提及的‘快乐’可谓是少得可怜。愉快的记忆容易被人忘记，留下的遗憾与懊悔往往更刻苦铭心。其实如果自己没有遇见海常、没有再次尝到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快乐，如果海常就和‘帝光’一样为了胜利能够舍弃一切的纽带，也许自己不会有所改变，也不会试着去理解支撑着黑子的信念。

“不过我有和小绿间说起海常哦，说和前辈们一起打球觉得还蛮开心的，他吓了一跳呢。”

“………………”

说我变回了三连霸前的样子，感觉怪怪的。

自嘲的苦笑使始终低头看着脚边影子的笠松缓缓抬起了头，欲言又止的模样让黄濑不禁哑然失笑。前辈不要摆出这样的表情啦，这没什么奇怪的。就像对帝光一无所知的火神一样，笠松没有什么错，只不过比自己年长两岁的男人实在太过善良，善良到就连毫不知情的过去也会在无意识间成为男人的负担，只可惜黄濑说不出‘感谢’，也不想为此说些感激的客套话。

“比起那段随波逐流的日子，在海常的生活要充实多了，前辈应该觉得自豪才是。”

“……少得意忘形了，谁要为你这种人感到自豪啊，白痴。”

“好痛……！”

落在后脑的拳头远远不及往日那般粗暴，轻轻的触碰却让心头一阵紧缩，宛如突然刺进了一根细长的银针一般、隐隐作痛。随即、暖流不断从这一细小的‘伤口’倾泻而出，那出于担忧的责骂，那出于鼓舞的暴行，越是习惯就越是了解，洋溢在心头的变化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以及海常与帝光的不同，笠松与自己的不同。

“你用不着逼着自己去适应任何事，你是王牌，只要向前看就可以了。”

那时的黄濑并没有领会话语中的意义，单纯的认为只需要不断变强、单纯的认为只要这样就能为海常视线期待已久的愿望。然而有些事只有在经历过后才会萌生别样的感觉，如同经历过没有任何信任与合作可言的篮球才深刻体会到内心深处是多么怀念那份人与人之间的纽带与羁绊，至少这些与前辈在打闹中共进退的日子，黄濑从未觉得枯燥，也未觉得孤单。

“至于你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谁而坚持着篮球，只要‘喜欢’，理由这种东西又有什么所谓？”

“……说的、也是呢。”

将没有勇气道出口的秘密藏在了心中，将不堪的往事封印在了记忆的最深处；黄濑曾经笃定的认为就算变了环境、又有了新的起点，一切也都会照旧，因为自己不需要依赖谁，而更不会有谁值得自己去依靠。被胜利宠坏了的个性，被实力蒙蔽了双眼，遭到遗忘的初衷因为友人的奋起直追而再度回响在耳畔，可真正让黄濑有勇气去重拾这些碎片的，是来自笠松、以及海常的信任。

“还要更加努力啊……无论是我，还是你。”

“……是。”

——FIN.2013.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