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衔接着现世与彼岸的挂桥,看着刻画在墙壁上的青松;每一步的前行究竟是迈向生的境地还是死的过往、就只有头戴面具的仕手才能知道。囃子击打着鼓,地谣的歌声随之一同响起,而就在耳蜗深处的歌声变得越发大声之时、心脏的鼓动迫使黄濑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却是烛火那温婉的柔光、以及游女那倾国倾城的面容。宛如花香般的香味徐徐从对方的身上传来,光是嗅着、就使得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了下来,却带不走心跳的加速、以及始终盘踞在脑海中的声响。
“您醒来了啊。睡得那么沉,是做了什么美梦了吗?”
“算不上美梦吧……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罢了。”
自打跟着父亲一同观看能剧、再到近乎被强迫的送入海常学习能舞以来,转眼之间竟也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唯独在形容岁月长短的时候黄濑不喜欢用‘年’这个计量来计算,而是用天数代替,理由听起来有些幼稚、但也颇有几分道理,这样的习惯也就从儿时开始一直保留至今。一年听起来很短、仿佛一眨眼就会过去了一样,可若是换成三百六十五天,听起来就像是需要很久很久、时间也就会走的慢一些啦;儿时的单纯到了现在就成了一种自欺欺人的借口,然而黄濑并不讨厌这样、也不讨厌自己的个性,虽说自幕府倒塌以来,由维新派引领的新政府推崇文明开化、然而生活在这片国土的人大多都还秉承着传统,遵循着传承了千年的精神过着‘平凡’的生活,包括这座屹立在不夜之城的青楼、包括那间坐落在恶场边缘的剧院;包括征用柔情似水的眼神凝视着自己的游女,也包括每日在屋内操练舞步的笠松。
“妾身是有多久没见到您了?好不容易移驾来到这里、却只是打个瞌睡,会不会太薄情了一些?”
将胳臂伸进了外套的衣袖,又从游女的手中接过了浅棕色的绅士帽;柔美的声线宛如雀鸟一般、光是听着,耳根便不自觉地感到一阵酥软。也就一两个月没见、你就那么耐不住寂寞啊;面对眼前那闭月羞花的绝世美人,只是淡淡一笑的黄濑伸手握上了对方那小巧的下颚、犹如端倪着一具陶瓷制成的娃娃一般,笑着凝视着游女那总是一片湿漉的双眸。
“况且你心里不是早已有方心暗许的如意郎君了吗?小青峰他知道这件事吗?要不要我在他面前帮你美言几句、好让他早日放你出去?”
“您还是老样子、这么爱戏弄人,也难怪小老爷他总是让我们好好提防着你了。”
黄濑并不讨厌来青楼,也不讨厌和这些被束缚在牢笼里的游女把酒言欢,再加上自己的父亲与吉原的宿主有着些许孽缘、在生意上也有过不少的往来,姑且称得上熟络。听着自己那近乎威胁的调侃,轻轻叹了口气的花魁并没有大动声色,垂下的眼帘使她显得有些哀愁落寞,可很快的、微微抬起了眼眸的游女仿佛别有意味的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微微轻扬的嘴角迫使黄濑近乎本能的竖起了戒心,而那温婉如水的嗓音之下仿佛藏着无形的暗剑,就这么直直的戳破了自己所有的心事、让黄濑忍不住自嘲的干笑了起来。
“况且心中藏了人的人不应该是您才对吗?这世上竟然还有不为你心动的女人存在,妾身倒是想亲眼见见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啊哈哈哈……这个、恐怕就恕难从命了。”
无论是正台还是桥廊、舞台上的笠松即使戴着能面,笼罩在他身上的光辉也都异常夺目,以至于他在抬足的那一刹那、黄濑便能一眼认出是谁在为台下的观众上演着一出出震撼人心的剧目,又是谁用着他那堪称精湛的演绎惹得台下的人潸然泪下。然而男人并不是因为对能乐的痴迷与热爱才会站在这个舞台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并不单单只有黄濑一个,包括聚集在他身边的人、所有人几乎都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从逝去的父亲手中接管这座剧院,可即使一切的初衷是那么的无奈,笠松还是贯彻了他向所有人许下的承诺与信念,自己正是被这样的笠松深深吸引,认为他既惹人怜爱、同时也异常的可悲。
“打扰了!请问有人在吗?笠松前辈?森山前辈?”
走出了坐落在浮世的不夜之城、在走出黑门的那一刹那,一切回归到庸俗与平凡,强烈的落差不禁让黄濑感到有些无法习惯。慢步在有些冷清的街道上,心想着接下来该去哪里打发时间的‘少当家’凭着本能走进了通往海常剧场的小巷,直到自己掀起布帘、走进挂有牌匾的大门时,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为何而来的黄濑自嘲的耸了耸双肩,随即轻轻拉开了紧闭的拉门,向着屋内大声嚷嚷起来。
“喔,这不是黄濑么。都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出门迎接的不是笠松、而是吹笛手的森山,也是接管着这间剧场所有财务命脉的男人。森山的个性有些古怪、而在爱戏弄人的怪脾气方面,男人与自己可谓是志同道合,可身为笠松最为信任的同伴之一,森山始终扮演着在笠松背后默默支撑着这间剧场的角色,除此之外、还有副座长的小堀,以及早川与中村两名尚未有能力独挑大梁的后辈。看着身穿浴衣的森山一脸诧异的朝着自己的放下走来,摘下帽子、微微欠身的黄濑向着对方行了个礼,一句‘顺道路过、便来看看’使得对方半信半疑的挑了挑眉,然而森山并没有拒绝自己,反而冲着自己招了招手、就好像催促一般,这让黄濑下意识轻笑了起来。
“我看你是刚吃喝玩乐、夜游到这个点吧。怎么,怕你父亲又训话所以来我们这避难了?今天要不要住下?”
“不必了,谢谢前辈好意。我家那位老头因为生意的关系去京城了,就留下我母亲一个人看家,若是我再夜不归宿、她老人家指不定得把给我剁了,以后就算想来这儿避难恐怕也来不了咯。”
诙谐的说辞惹得在前方为自己引路的森山一阵窃笑,明明被自己逗笑了、却还是不忘摆出长辈的架子,故作凌厉的斥责起了自己的‘没大没小’。森山并不是一个缺乏幽默感的人,或许是因为与笠松相处的时间太久了、森山也有着极为谨慎和认真的一面,在对待能乐和这间剧场的问题上男人绝对不会含糊或是怠慢,这也是为什么黄濑对这里的所有人都抱持着敬意,也对萦绕在这间剧场的氛围感到无比的憧憬。
“到了,笠松在里间练习呢。你最好暂时不要打扰他,就在这看着吧。”
站在由卵石铺成的小路上,鼓声与地谣的唱诵频频从半掩的纸门传来;闪烁的烛火拉长了倒映在门扉上的斜影,朦胧之中、黄濑很快便辨认出了笠松的影子,男人正高举着纸扇、半蹲着身子,一点一点,朝着右侧的方向迈进,稳健的步伐呈现出独特的刚柔之美、即使只是模糊不清的影子,那极具魄力的气势也都清晰可见。
“是修罗剧吗?《翁》的第二组?”
“是啊。最近的蛮夷人对猿能特别感兴趣、华族之间也把能剧当做一种提升修养的消遣活动,登门表演的邀请逐渐变多了,因此我们的座长大人可是卖力的很呢,几乎每天都把自己关在这里操练,有时连茶水都顾不上多喝一口。”
“…………”
曾经伸手幕府将军独爱的能剧因江户的落幕而失去了俸给和家禄、陷入了极为落魄的局面。而在两三年前、许多从欧洲大陆远道而来的外国人却对与宗教紧密相关的能乐产生了兴趣,在贵族之间很受热捧、这股热潮推动着猿能的复兴,也让这些艺能者寻到了继续生存下去的机会。这对从父亲手中接管了这家剧场的笠松而言无疑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钱是次要,更多的是能够继续让这座舞台生存下去的希望。闻言,若有所思的黄濑看着闪烁在门扉上的影子,明明本该为笠松、为海常感到高兴,心中却莫名的泛起阵阵酸楚,五味杂陈的感觉竟让舌尖也都跟着一同苦涩起来。
“那还真是辛苦呢。同样是子承父业、可我就没有这样的觉悟,格局实在差的太远了,……而我却不希望自己变成像他那样的人。”
“…………”
在几天以前、从大不列颠回到日本的黄濑向笠松送上了一套洋服,那是自己为男人特意挑选的礼物、最初自己只不过是想看看笠松身穿洋服会是什么样子,没想到却意外的合身、散发着与和服全然不同的威压感,却因为不习惯脚上的皮鞋而使得本该稳健的步伐有些踉跄和慌乱。时代变了、有些东西就算摒弃也罢,人活着总该有些忘乎所以的时候,不然也未免太过无趣了;就在笠松不经意的流露出种种不习惯时,黄濑很快便猜中了对方的那些小心思:笠松并不是讨厌这身洋服、也不讨厌那顶用喜鹊羽毛来点缀装饰的绅士帽,他只是固执的认为自己身为日本男儿就因为穿着和服、像个堂堂正正的武士一样,走在这片国土上。笠松那近乎极端的顽固没少让黄濑感到头疼,而每当自己眼睁睁的看着男人心甘情愿的被偏激的责任感所束缚时,自己也会跟着一同陷入矛盾。想带着他逃离这座舞台、想告诉他就算不那么执着谁也都不会责怪他;想告诉他现在的‘笠松幸男’有权利去追逐真正想要的生活,可若是自己这么做了,那又会是谁代替男人的位置站在舞台的中央?又会是谁代替他的存在戴起那一面面能面?
“……前些日子,我带着笠松前辈去看了火车。他说地上的那些铁轨就和隅田川一样,载着车、带着人,去往很远的地方。但是他的根在这里,所以无论去到哪里、他也一定都会回来。”
当 一个人的好心沦为多管闲事的一意孤行时,失落是难免的、就好像一腔热忱被人视而不见一般,可对笠松而言、自己的劝告也好暗示也罢,都不会动摇他的决心,更不能会影响他的觉悟。我是真的很喜欢这样的前辈,很喜欢、可也很恨他,恨他为什么这么不开窍,喜欢他这些我远远不及的地方;说着,深吸了一口气的‘少当家’难掩无奈的苦笑起来,而站在一旁的森山则是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随即轻叹了一口气、慢慢袖起了臂膀。
“那你到底想要怎么做?还是执意要把笠松从这间剧场带走么?就为了让他能够自由自在的生活?”
“不会了,我不会再做这种自讨没趣的傻事了。但我也不希望前辈永远都把自己束缚在这里……就只有我去迎合他了。”
成为与男人站在同一座天平上的人、用着相同的觉悟,去做不一样的事,终有一天一定会在同一个终点相遇,就与车轮下的铁轨一样。说道这、忽然灵机一动的黄濑不由自主的摩挲起了下颚,脑海中频频闪过几个字眼、光是这样,散漫了太久的目标逐渐凝聚在了一起,嘴角情不自禁的微微轻扬、使得黄濑宛如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咕哝了起来。
“森山前辈……你刚刚说猿能在华族之间非常受到热捧,应该不是在骗我吧?”
“……啊?”
——FIN.2016-10-7——
[1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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