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经坑坑洼洼的街道如今因通商而变得平整且繁华,那也是由德川幕府一手造就的天下迎来终结之时后最为明显的变化。
家乡已经不像从前,即熟悉又陌生的暧昧感让笠松甚至回想不起对这片土地的热爱。自从和蔼却多病的母亲过世之后,父亲就像是寻找着逃避的风港一般离开了家、四处流浪,留给自己的就只有一张清白的面具,一把自古传承的笛子,以及这座拥有三代人历史的能舞台。童年的记忆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模糊不清,父亲的背影也不像记忆中的那般伟岸。时隔六年后的重逢带来的是父亲病故在东北的死讯,面色苍白的老人脸上满是褐斑与皱纹,就连模样都显得异常陌生。听闻收留了年迈的父亲的好心人说,在老人四海游走的这段期间,仿佛像是秉承着某种执念一般为周边村落的人们上演了一出出绝妙的能剧。简易的伴奏,粗糙的唱念,却被他那精湛的舞技中和、包容,无论是悲痛的故事也好,还是升华的故事也罢,隐藏在那张破碎了的面具背后的老人所怀的心情,如今也已经无从知晓了。
(那座舞台今后就是你的东西了。)
子承父业在这个国家就像是天经地义的“义务”一般,不容拒绝,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当笠松从所谓的“族人”手中结果父亲堵上了后半生所创作的脚本,落在肩头的那些重担也因那些听似轻巧的话而变得越发沉重。
(你要代替你的父亲完成他未能实现的梦想啊,幸男。)
(…………是。)
在笠松第一次跟着父亲学习能剧时起,比起那些别扭又拖沓的舞步,更让笠松在意的是那座通往舞台的桥悬。足底紧贴舞台面,不举起脚踝、挪动着步伐缓缓前行,用着这样特殊的步伐走过看似简短、却意外漫长的桥悬,父亲曾经说过,有时,那短短的几步却能用来诠释一个人的一生。可当年的笠松太过年幼,无法理解、也没有兴趣去理解蕴藏在演绎中的意义。对当时的笠松来说,能剧只不过是一个拥有繁琐的运步法、演绎着各种各样不同故事的娱乐罢了。取悦观众便是最大的意义,身为继承人的自己必须按照父亲的吩咐勤加练习。比起“能”在这个家中象征的意义,笠松对身为长子的“自觉”似乎有着更清楚的认识。这样的主观无论是在过去、现在、未来,恐怕也不会轻易的就改变。
“膝盖弯曲,身体的重心再落下一点,尽量集中在身体的下半部分。”
在镰仓时代末期、室町时代初期之间兴起的艺术,如今也随着武士的落寞而渐渐衰退。外来文化的入侵使日之本的本土文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与其说是“崇洋媚外”,还不如说是“图个新鲜”,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更愿意穿戴轻便的洋服而并非沉重的和服,花哨的图案与鲜艳的颜色,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刺鼻的胭脂味。曾经平静的街道也因商人的驻扎变得越发兴盛,理应该是好事、可笠松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些曾经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奸诈“刁民”凭借着手中握有的财富快速崛起,那些必须奉承、容忍着轻视的日子也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与昔日武士神似的傲慢。金钱能够买来地位、赢得人心,这就是商人脑海中的哲学。而身为艺能者,高不成低不就的阶级地位与经济实力虽说没有太大的变化,可也不得不想尽办法维持必要的生计。
“啊、笠松前辈,好痛……!这样的姿势好痛啊!”
手持折扇,前曲着双膝、维持着半蹲模样的年轻男人左右摇晃着失衡的身体,一边高声抱怨道。名为黄濑的青年是自己的第一个学生,虽然只比自己年幼两岁,却已经跟随父亲在多个地方奔走、为继承家业可谓是卯足了全劲。
黄濑凉太是商人出身,可从小就备受宠溺的他并没有体会过祖父辈们经历过的风风雨雨、甚至屈辱。在黄濑出生时,江户曾经的辉煌就已不在,大批的商人们利用兜售盐开始兴起,到最后就连孤高的武士们都不得不因穷困而向这些主张金钱权利的“刁民”们低头。阶级的分划已不像过去那样明显,而黄濑出生时家族就已经过上了富裕的日子。从小被称为“少爷”的富家子弟却因为父亲的一时兴起而被送到了这间破旧的能乐馆,目的就是向身为第三代传人的笠松学习能剧的舞步,好好修炼一下内在的身心。
“手臂好酸……啊啊……腿也好痛……”
高大的身体随着节拍缓缓转动,身体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呈现出硬直的体态,坚实量感的动作是属于“宁静”的动作,然而作为一切的支点,麻木的双足却无法支撑太久,摇摆的身体最终耐不过脆弱的毅力,让身形高大的任性少爷一个踉跄、重重的摔倒在了地。
“痛痛痛……好痛啊……”
搓揉着率先着地的背脊盆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黄濑将手中的扇子随手放在了一旁。拘谨的和服又厚又重、将汗湿的身体紧紧缠裹,十分闷热。汗珠顺着侧颈不断滴落,绯红的肤色也是因燥热而起,狼狈的模样不禁让冷眼观察着这一切的笠松回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模样。
“还要得练多久啊……已经中午了吗?肚子好饿……”
“别像个女人一样磨磨蹭蹭的,赶快给我从地上站起来!”
厉声催促道,洪亮的嗓音与斥责的口吻使跪坐在一旁的学生们都惊得耸起了肩膀。唯独黄濑像是早就习惯了似的随口敷衍了几声,缓缓站起了坐躺在地上的身子,顺手抚平了褶皱的衣角,将紧贴着额头的前发梳向了脑后。
“才这点程度就已经累到站不稳了?不愧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啊,这么轻易就妥协着要放弃了么?!”
“笠松前辈……你真的很苛刻呢……”
对黄濑比任何人都要严格,这并不是出自笠松自己的意愿,而是黄濑父亲的请求。想办法让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好好拿出男人该有的气魄来,整天游手好闲的成何体统!黄濑的父亲虽然个性圆滑,却因从小对武士心怀憧憬,是个心中怀有壮志且不乏野心的人。对能剧的热爱也不亚于专业的舞者,之所以会将儿子送进自家的剧院来学习也是因为仰慕父亲的演出,听闻家父过世时,外表威严的长辈也不禁面露遗憾,这让笠松很是感激。
(总之犬子就拜托老师了,如果他给您造成麻烦的话你可以不用客气、尽情教训他!)
黄濑虽然与他的父亲一样个性圆滑,却少了几丝沉稳、多了几分轻浮。俊俏的外貌更像外貌美艳的母亲,这是黄濑最引以为傲的地方。曾在不少人面前吹嘘女人们为自己的事大打出手的“经历”,虽说学馆内有不少人都清楚对方是任性又怕吃苦的“大少爷”,却很少人从心底反感这样的黄濑。也许是因为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又或是有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然而笠松却也无法信誓旦旦的说着厌恶的话。与黄濑之间的交情也只不过是师生罢了,可男人之所以会坚持称自己为“前辈”,一切也都是因为一句不经意的玩笑话而起,笠松也从未放在心上。眼看着黄濑和馆内的人打成一片,心想或许这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才能吧。黄濑为人亲切,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也很受女性的青睐。曾经也有学生在闲聊时提到目睹黄濑出入花街的情景,只不过话题才刚刚被挑起就被笠松阻止,不是为了袒护谁才这么做,纯属是不想让这种不入流的闲话传入自己耳朵、妨碍自己的心情罢了。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大家用完午餐后就可以回去了。”
从原地站起了身,自己的话音刚落、学馆内便一阵沸腾。方才那紧张严谨的气氛在霎时便没了踪影,见状的笠松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感叹,这些富人家的孩子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这的,真是让人烦躁。比起勉强的根性,那对能剧的半吊子的热情更让笠松感到窝火不已。可在这本土文化逐渐落寞的年代,想要维持生计,除了迎合这些富人们那一时兴起的兴趣之外,笠松根本没有其他的选择。
“……哦,笠松,你在啊。”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森山悄然间早已来到了自己的身后,然而沉溺在思绪中的笠松却全然没有注意到。直到男人出声喊住了自己,笠松这才停下匆匆的步伐。与自己已有了多年交情的森山是馆中的乐师,也是一名出色的笛手,尽管那古怪的个性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前面我也跟小堀说了,下个月的演出应该没有问题吧?宣传与请帖之类的都安排好了吗?”
与自己与小森同龄、名为小堀的男人也是笠松的旧识,同时也是重要的乐师。利用手中的鼓棒“刻画”着主角的每一次心境变化,与这些来之不易的朋友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演出,与他们的默契可谓是笠松那仅有二十三年的人生中最为宝贵的礼物。听着友人的询问,笠松也肯定的微微颔首。一旦将注意力集中到正式的工作中,其余的烦恼也如同过眼云烟般一扫而空。那是种奇妙的感觉,就仿佛陷入了某种若隐若现的云雾中般、即飘渺又真实。
“请帖的事我已经交给早川了,想必应该都安排妥当了吧。只要学馆这里没有什么意外,排练也能如期进行,所以不必担心。”
“那就好。虽然我也从来没有担心你会犯下什么疏忽。”
看着森山脸上即无奈、又安心的笑容,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回应的笠松只能若有所思的低下了头。就算森山将话说的如此隐晦,笠松也明白藏匿在这些言辞背后的用意;自己是否太过勉强自己,这份压力的沉重也只有笠松自己才能明白。长子所背负的责任,继承人应当履行的义务;可父亲那未能实现的梦想是否真的该由自己去完成,笠松就连犹豫的立场与勇气都未曾有过,唯一能做的就是重新戴起那修补完整的面具,在这座舞台上回转着沉重的步伐。
“那过会见吧。一早都在教学生怎么走折足已经够呛了的吧?还是早点吃完午饭才有精力接着排练吧?‘老师’?”
“……你就不要再戏弄我了。”
让已故的父亲赶到最为狂热的剧目是《隅田川》,这也是笠松第一次接触能剧时所看的第一部剧本。泛黄的书页,潦草的文字,这本已有百年历史的故事讲述着一个疯癫的女人寻找自己儿子的故事。悲痛的结局在父亲的演绎下数度让坐席上的观众擦拭着眼泪,缓慢的折足在舞台上一小步、一小步的挪动着,因发怒而摇晃的脑袋,因癫狂而挥舞的竹竿,摆渡人的戏弄到最后的同情,男孩的亡灵在一声声哀嚎中化为了晨光、消失在了空中,只留下地谣的歌声彻响在舞台、幻化进风中。
笠松并没有对故事中那寻子心切的母亲心生同情,更没有对这份足以让人发狂的悲痛同感深受。并不是笠松生性冷漠,只不过那张将父亲的脸彻底掩盖的面具太过虚无,苍白的成色与哀怨的神情,正当身体因恐惧的本能而战栗时,狂言师的笑声突然响起,刺耳的笑声更像是在讥讽疯妇人的无用功一般残酷且无情,让坐在观众席中的笠松忍不住将脸迈进了母亲的肩窝,生怕决堤的泪水被台上的父亲发现。
(笠松前辈是真的很讨厌我啦。)
人活着有太多的力不从心,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就像是那顶破碎了的能面,为了遮盖那无力的“本尊”而创造的新的“面孔”、融入皮肉,从而从剧本中的角色得到生命、侵蚀着自身的“存在”。在戴上面具的刹那就应该忘记所谓的“自我”,这是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语。唯独这样才能为这顶面具带来“新生”,“脸”即是“面”,而“面”也即是“脸”,他们并不是独一无二的个体,而是可替换的的“一体”。作为能剧中的“仕手”,这是必须要牢记的觉悟。需要忘记自我才能完善的“舞技”,直到现在笠松才能切身体会,也明白了父亲之所以会在母亲过世后四处流浪的理由。也许是为了逃避吧,逃避那些理应不该流露的心绪;唯独戴上面具后才得以宣泄的悲愤,就好比正啃噬着自己的“责任”,就连自由也一并夺去、笠松就只能无言的站在纸门的背后,倾听着那些不为人知的“真心话”。
(不然哪会有人动不动就揍人的啊,虽然我也不是看不起戏子啦……)
(…………)
因为黄濑的一句无心抱怨,让笠松想起了那些早就该遗忘了的事。儿时的梦想,曾经的追求,对西洋船心怀好奇的笠松曾经梦想着成为一名航海家,却因父亲的出走与遗愿而被囚禁在了这座舞台上、无法动弹。对能剧的热情远不像父亲那样狂热,就连舞技也只不过是半吊子罢了。如今的笠松肩负着继承人的职责、继承了这座舞台,甚至勉强经营着这间学馆。可安定的生活却扼杀了追逐梦想的权利,光是这样,“戏子”这一富含嘲讽意味的称呼便让笠松哑口无言。
“……喂,笠松,怎么了?”
乐声停止的刹那,僵硬的舞步也戛然而止。察觉到异样的笠松试着重新调整重心,不料、身体就如同凝固了一般无法动弹。……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不禁扪心自问的笠松下意识的垂下了高举的单臂、深吸了口气。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立志了前曲的膝盖,余光无意中瞥向了一旁正手持乐笛的森山,就连一旁的小堀与早川也是一脸困惑的望着自己,紧蹙的眉头代替了言语、诉说着担忧。
“从刚才起就很奇怪,难道是发生什么事了?”
“…………”
失神是经常的事,这并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只不过在排练时走神,在笠松的身上实在是罕见。眼看着一旁的友人们面面相觑,比起他们的关心、露骨的担心反而让笠松感到更受挫。随口敷衍的应了一声,放下折扇的笠松从早川手中结果了毛巾,发麻的双腿光是走路都有些踉跄。
“需要休息一下么?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毕竟从早课开始之后你就没有休息过吧?”
“没有这个必要,只要十分钟就好。”
说着,稍稍松开了捆绑在腰际的腰带,闷热的和服也因被汗水湿透变得越发沉重起来。
“只不过突然想到了一些事罢了,我会想办法集中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好。”
既然选择挑起了这个重担,就不要逃避。这是笠松与自己立下的誓言,也是绝对不能违背的原则。所谓的“男子汉”想必就是这样肤浅和冲动吧。不断用毛巾擦拭着流淌的汗水,试图重新调整紊乱的呼吸,关于父亲的事就如同梦魇般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可即便如此、也不能祈求谁来为自己解开禁锢着自己的“枷锁”。不然也未免太没出息了,笠松不止一次对自己这般说道。也许有朝一日一切也都会结束,可留给自己的时间也一定不再充裕;一切就是这样“身不由己”,没有尽头的“遗憾”也一次又一次的重蹈着覆辙,留下的恐怕就只有麻木。
“对了,听说今天你又狠狠教训了黄濑一顿?”
突如其来的发问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森山那一脸意味深厚的浅笑使笠松下意识的竖起了戒心。……你打听这些是准备做什么?将手中的毛巾放在了一边,听着自己的反问,森山只是很顺口的回答了一句“没什么”,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竹笛,接着开口说道。
“我觉得那小子也真是不容易,明明可以哭着鼻子回去和他家老爷子告状的,没想到竟然坚持了那么久。”
“…………”
或许那家伙真的不是什么一般人吧。
不知是打从心底褒奖,还是开玩笑的戏弄,森山很容易就能和生人打成一片,与馆内的学生也有着良好的交情。不同于笠松,看似有些松散的森山其实是个意外细心的人,只不过喜欢捉弄人的地方无论过了多久都没办法习惯。
“虽然来这里的都是些任性又娇惯的大少爷,不过黄濑给我的感觉不太一样……具体我也形容不上来就是了。”
“真难得,难道你是拿了他什么好处么?竟然会在我面前这么夸奖他。”
面对自己的猜忌,森山只是一笑而过,就连一旁的小堀也不免窃声偷笑起来,这种像是串通好戏弄自己的感觉并不好受。……难道那家伙真的玩这种小把戏?看着自己满脸严肃的正色问道,起初还强忍着笑意的森山最终还是按捺不住、笑得人仰马翻。扶着友人那倾斜的身子,一脸无奈的小堀赶紧解释起来,然而森山那夸张的笑声几乎掩盖住了小堀全部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辞反而让笠松更加一头雾水。
“我们没有包庇黄濑的意思,更没有拿过他什么好处。”
惊慌失措的小堀索性用肩头支撑着捧腹大笑的森山,一边说道,一边劝森山适可而止。而坐在两人身后的早川更像是打量着一个珍奇异兽般的看着跟前的两位前辈,不解的挑了挑眉毛,却又不敢吱声。
“大概只是这家伙突然有感而发吧。……喂、森山,你也差不多点……”
“哈哈哈哈哈!不行不行、再让我笑一会,实在太有趣了……”
“……”
森山时常调侃黄濑,所以笠松才会对他那突然转变的态度感到诧异。直到今天才知道过去的那些嘲讽并不是出于什么特殊的成见或是恶意,大概只不过是性格和习惯使然。直到森山提及、笠松才渐渐静下心来认真思考。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黄濑凉太”,让他始终强忍着练习的坚信、留在这里的理由又是什么?的确,如果只是任性又娇惯的大少爷的话,就笠松那即苛刻又严格教学方式,不出三天恐怕就果断选择放弃、回家告状了吧。
“那家伙看起来不像是会耍什么心机的人……”
笠松前辈真的很讨厌我。这句无意中听见的评价,一直都没有被笠松放在心上。然而事到如今才回想起,这样的契机也未免太过蹊跷了。笠松并不是真的讨厌黄濑,只不过无论如何也无法适应他罢了。俊俏的外貌与与生俱来的天赋,就连悟性和觉悟都比普通学徒要领先一步,天资聪慧加上活泼开朗,直到黄濑确确实实的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现,笠松都不曾想过世上竟会存在这样“完美”的人。想要从黄濑的身上找到一个让笠松能有底气说出“讨厌”二字的地方实在太过困难,久而久之笠松也不再花时间去思考黄濑的事。要不是森山突然这么提到一句,也许黄濑在自己的心里永远只会是个吊儿郎当的学生罢了。可事到如今,就算知道了他真正的为人又能怎么样呢?终究他还是会离开这里、继承家业,继续做着他的生意;与能剧的缘分也终有一天会结束吧,而笠松有着强烈的预感。与这位富家少爷的缘分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时间差不多了,赶紧排练吧。”
双手击掌,一边催促道。重新站起身的笠松拿起了被放在脚边的折扇,强忍着肌肉的酸疼,调整着身体的重心。
“从狂女上船的那里开始。森山!要开始了!”
“是是、‘老师’~”
“…………”
第一次见到黄濑时,比起那一身端正的浅色洋服,那顶米色的礼帽在瞬间便将自己的目光牢牢吸引。曾经在画册上看过各式不同的帽子,其中最让笠松着迷的就是只有水手才能佩戴的帽子。漂亮的弧度与新颖的设计,想象着自己佩戴着那镶有船锚标记的特别帽子迎风环游大海的光景,早已化为碎片的理想似乎又渐渐恢复了原有的形状。那是绝不该有的念头,待到笠松回过神时,现实又将短暂的憧憬击得粉碎。待到黄濑换上拘谨的和服、初次踏入学馆,那一句“好麻烦”竟让自己忍不住在内心发笑起来。
“笠松前辈,下午好~”
阴凉的井水冲刷着汗湿的脸颊,闻声、缓缓抬起头来的笠松用着惊讶的神色打量着屹立在自己面前的年轻男人。身形修长的黄濑十分适合和服,平整的肩膀与结实的筋肉,虽说是在家人的宠溺下长大,可听闻黄濑从小便按照父亲的要求学习武术,衣衫下的躯体想必也比看上去的要紧实魁梧吧。时间已经接近日落,排练也才在不久前结束。理应这间学馆内不应该有外人在,对于黄濑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除了疑惑之外笠松一时也无法整理起思绪。你怎么会在这里?面对自己的质问,黄濑只是不以为然的耸了耸肩,用着轻佻的口吻应了一句“猜猜看”,惹得笠松将肩头的毛巾狠狠的甩向了面前那自鸣得意的富家少爷,头也不回的便转身离开。
“等、等等啊!前辈!别就这么走了啊!”
不顾年下的男人在身后叫喊,长吁了一口气的笠松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疑惑让焦躁的心绪变得更为不安,然而光是看着那张俊俏的脸蛋、高涨的怒火仿佛瞬间就没了踪影,这不禁让笠松在心中暗暗感叹长相的重要,不甘也在同时窜上了心头。
“我再问你一次,这次如果再像刚才那样卖弄小聪明我绝对饶不了你。”
厉声的责备却被对方一笑而过,自己的那份严肃仿佛也成为了虚张声势的武器。闻言的黄濑仍旧用着勉强的笑容试图缓和萦绕在两人间的尴尬气氛,只可惜麻木的态度就和平日一样露骨。
“你怎么会在这里?难不成是忘了什么东西了么?”
“该怎么说好呢……可以说是因为‘公事’吧?毕竟是我家老爷子交代的。”
……令尊?
没有想到会牵涉到黄濑的父亲,察觉到事态变化的笠松很快就变了脸色。黄濑的父亲一直以来都很照顾笠松与这间学馆,这多半是出自对能剧的热爱。在眼下这急于改革的年代,很多能演员都失去了保护者,不得已而停业、转行的人也不在少数。黄濑家能够愿意资助自家的学馆可谓是上天赐给笠松的厚礼,笠松也一直心怀感激。
“父亲说他已经收到了这次演出的请帖,也很乐意抽空来观赏,希望前辈能够为他保留前排的位置。”
就算不用特别吩咐笠松也一定会这么做。必须委身于他人才能维持生计、笠松在对感恩一事念念不忘的同时,也对艺能者那半吊子的地位感到焦躁不已。黄濑家对自己有恩,也从未亏待过自己些什么;而这份建立在金钱上的敬畏总是让笠松在对方面前畏手畏脚,默默隐忍、强迫自己去习惯与自身个性截然相反的事,那种痛苦就像是在尖针上散步一样,稍有不慎便会失去手中握有的一切。
“大概就是这样,剩下的就麻烦前辈啦。”
“……我明白了,我一定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请放心。”
这也是身为继承者与长子的义务。熟悉的声音又在脑海中开始回想,日日都陪伴着自己的“梦魇”每次袭来、都让笠松感到一阵脱力。一天忙碌所堆积的疲惫使笠松一阵头晕目眩,可正当自己想要回卧室小憩一会时,始终挂着浅笑的男人却一直屹立在原地、一动未动。反常的举动再度让笠松心生了疑心,目光交汇的刹那、上扬的眼眸中似乎藏匿着别样的企图,那是饥肠辘辘的野兽生怕得手的猎物逃走般的危险眼神,也是笠松第一次惊觉藏匿在对方那浮躁本性中的那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说的。”
讳莫如深的气氛逼得笠松不得不先退让一步,见自己坦率的发问道,呆愣了半晌的黄濑竟像个孩子一样窃笑起来。不愧是前辈啊,这么容易就被发现了。耸着双肩、将探进袖管的双手搁在了胸前,比起笠松那咄咄逼人的视线,黄濑似乎更享受将对方激怒的这份成就感、并乐在其中。
“不过我想说的都是些私人的事,不知道前辈愿意不愿意听了。”
微风吹起了漂亮的金发,裸露在外的脖颈因光影的变化呈现出微妙的曲线。回想起来,像这样与黄濑单独对话还是头一次。与其说是“对话”,还不如说是男人单方面的对自己不断挑衅罢了。可就算笠松心里清楚这一点,却还是频频落入这些隐形的陷阱、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因为前辈生气起来真的很可怕啊……我可不想在课后都被你又踢又骂的。”
“有话就直说!我不喜欢别人对我遮遮掩掩,如果只是要戏弄我的话就赶快离开!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在这里挥霍!”
“…………真受伤呢,笠松前辈。”
话不对题的答复让笠松下意识的挑了挑眉,心中的疑云也随着不可预测的谈话变得沉闷起来。大叹了一声的黄濑像是思索着什么一般轻托着下颚、将脑袋转向了一边;却又时不时的用着余光瞥向自己,棱模两可的举动让早已磨光了耐性的笠松愤愤的咋了咋舌。……你到底是在盘算什么?直到笠松粗暴的揪上男人的衣领,黄濑这才举起了双手、比划着投降的姿势,可脸上的嬉笑却从未褪去,就像是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一般,连自己那狼狈的迁怒、以及情绪的聚变,仿佛都在掌握之中。
“我说了不准再戏弄我,有话快说!”
“好好好,我说就是了,前辈不要那么生气。”
在千钧一发之际、巧妙的让了步,轻轻拨开了紧揪着衣领的指节,黄濑一旦妥协、笠松也就彻底失去了动粗的理由。前辈真的很冲动呢,就没有想过把我弄伤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吗?直到男人这般提醒,笠松这才猛然察觉到自己险些酿成大祸。难道这个男人是想要创造奇迹来报复我吗……?还未来得及深入去估量,一声轻笑便冷不防的传入了耳中。眼看着比自己年幼的男人半掩着嘴偷偷暗笑的模样,再也按捺不住怒火的笠松毫不留情的踩上了对方的脚尖。
“痛、好痛……好痛啊!”
急忙蹲下身的黄濑强忍着剧痛、搓揉着生疼的脚尖,而笠松就像是打量着能剧中的丑角一般俯视着将自己玩弄于鼓掌中的男人,嘲弄的轻笑大大的刺激着膨胀的虚荣之心。
“我都已经说了会老实交代了嘛,为什么前辈还要动手啊,疼死了……”
“随便你怎么样,要去告状也好、威胁我也好,总之我已经受够你的这些小把戏了。”
趁我没有动手揍你之前赶快消失吧。
不顾男人的再三挽留、扬长而去的笠松留给黄濑的就只有孤高的背影,那就像是屹立在舞台上翩翩起舞一般,能剧早已成为笠松身体的一部分,就连平时的漫步都残留着折足的影子。自暴自弃的坐在阴凉的地面上,精神上的挫败远比肉体承受的疼痛要来的受伤。直到笠松彻底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黄濑这才仰起头、望着被夕阳烧红的天空。那些未能亲口传达的事、连同断断续续的回忆一同,渐渐浮现在了眼前。
“明明不该是这样子的……可恶。”
之所以会接触到能剧,完全是因为父亲的兴趣。家中那些珍贵的收藏品无不是与“能”有着密切的关系,父亲对能剧的热情甚至连母亲都无法理解,时常半开玩笑似的说着“你父亲比起我更喜欢能剧”,那时的黄濑是真的为父亲冷落母亲的时感到气愤不已。
学习能舞的理由也与接触能剧的契机一样简单,是父亲的要求,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姑且就当是一种“孝顺”的方式吧,总用“游手好闲”来形容自己向往的生活方式,与父亲之间的代沟并不光光是因为年龄的问题。黄濑有这样的自觉,自己绝对不是父亲心目中理想的继承人;可若不继承这个家,自己的将来也不会像现在的生活那般安定。是追逐无拘无束的理想,还是屈服于眼前的现实,黄濑从未为这样的问题而烦恼或是挣扎,顺其自然的便选择了后者。既然是理所当然的事,又为何去要反抗呢?这样的“常识”在与笠松第一次会面时渐渐开始扭曲,那也是黄濑第一次在人类的眼中见到如此不屈不挠的意志。
“黄濑(你)真的(很)擅长模仿呢,简直(一)模(一)样。”
比自己早入馆学习能剧的早川目标并不是为了学习能舞,而是成为一名狂言师。不亚于笠松的洪亮嗓门加上滑稽的口气,早川是个有些过于单纯的人,耿直的脾性也没少成为他人捉弄的对象。正忙着整理大大小小道具的早川正为了两天后的演出做准备,那是久违的表演,馆内的人都为之费劲了心思;唯独学徒们像是事不关己似的盘算着偷跑的事,可黄濑却没有意思参与其中。与其说是排斥这种做法,还不如说是不屑与这些人同流合污更合适。
“早川前辈也发现了吗?嘿嘿,其实我自己也挺自豪的。”
不知谦卑的扬了扬下颚,自己那得意的态度非但没有激起早川的反感,那满是憧憬的目光反而让正忙着得意的黄濑有些尴尬。手持着折扇,缓缓挪动着脚步,好不容易才掌握了折足的要领,如今已经能够自由在台上舞动的黄濑唯一欠缺的就只有对能剧的热情。学习一件新的事物对这天生聪慧的男人而言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只可惜那只能维持三分的热度总是让黄濑很快厌倦。对能剧也是一样。成就感的喜悦只不过是一时的,此时的狂喜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烟消云散,所以黄濑也从未幻想过佩戴只有能艺人才拥有资格戴上的“能面”,光是这身沉重的衣服就已经让自己精疲力尽了。
“不过这次笠松前辈他是仕手吧?这是笠松前辈第一次自己担任仕手一角吗?”
展开的折扇被轻轻抛起,华丽的扇面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下板落入掌心的瞬间,以身体为支点、缓缓闭合了与身体一同平移、转动的纸扇,连贯的动作又再度惹来早川的一声惊叹,可对表演这出绝活的黄濑来说,光是这样简单的几个动作就让自己满头大汗了。
“印象中我是第一次看到前辈担任仕手,之前都是脇角,当他父亲还在世的时候。”
“这(的)确是前辈第一次(出)演仕手,而且(还)是女役。”
之所以会选择《隅田川》也是因为这一点吧。父亲一生中最喜欢的一篇故事,两天后也是老当家过世一周年的纪念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后天的演出对笠松来说都非常重要。是一个新的开始,也是一个必然的结束,可将来的日子究竟该怎么过,除了笠松之外、谁的心里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不知(道)前辈要不要紧呢……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不过他总(是)很勉强自己,所以大家(都)很担心他。”
“……”
笠松从来不会逃避那些应当承担的责任,甚至可以说是“热衷”背负这些不必要的东西,并为此牢牢的约束着自己。就像是繁琐的和服,一层又一层的缠裹着肉体;就连大步前进都做不到,只能一小步一小步的缓缓前行。拘谨又繁琐的步伐在“能”的世界里却被形容成静态的“美”,这点黄濑怎么都无法理解。可就算不理解、却还是模仿的有模有样,除了得意之外,更多的是外人不知的讽刺。
(贵公子有着极高的天赋,老实说让他成为我的学徒真的是太浪费了。)
纯属是因为偶然才会听到笠松与父亲之间的对话,虽说早就知道父亲对刚继承这间学馆的笠松照顾有加,可最多也只不过是金钱上的资助罢了,所谓的“人情”也不过如此。听到笠松如是评价,个性率直的父亲只是一笑而过,说着“老师您太过谦虚了”,然而笠松却一脸肃穆的摇了摇头。
(说实话,我很清楚贵公子对能剧没有兴趣,但是他却能够将我的舞步模仿得惟妙惟肖,让不少人都忍不住惊叹。)
中肯的回答没有半丝虚假、更没有半点的奉承,笠松并不是为了讨好父亲才会这么赞扬自己,可为此感到惊讶的却不光只有父亲而已。站在纸门后的黄濑只是静静聆听着,即没有想过躲藏,也没有想过现身,只不过当时的黄濑确实没有想到平日总对自己拳脚相待的“恶鬼”竟然也会赞扬自己,除了差异之外,更多的是无法形容的激动。
(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出色的人。当然,我指的并非是能乐这方面。……)
(…………)
自从那时起,黄濑就暗暗决定,无论笠松对自己说了多么过分的话、做了多么过分的事,也一定要忍耐,因为笠松并非是出自恶意才会这么做。
他只不过是遵循着与父亲的约定、好好“管教”自己罢了。如果说这就是笠松的“工作”的话,他的的确确是竭尽了全力,而黄濑更没有必要去反抗或是刁难他些什么。如果连这点都容忍不了的话,将来也一定成不了什么大器。所以森山那天所说的“告状”,如此窝囊的念头黄濑一概都没有想过。
笠松很顽固,就像他顽固的秉承着身为长子的“原则”一般,也绝对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流露脆弱的一面。尽管继承者的重担已经让他那紧绷的神经变得日益憔悴,可笠松本人却丝毫没有这样的自觉。像个没有生命的傀儡一般仍由“责任”摆弄,带着面无表情的“能面”扮演着“长子”的角色、履行着他的“义务”。一旦笠松下定决心的事就绝对不会有悔改的可能。这样的评价不光光只存在于黄濑的心中,森山、小堀、甚至不机灵的早川都隐隐有所察觉,可谁都没有说出口,只因一切都是出自笠松自己的意愿,身为外人的他们根本无权插手。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笠松前辈在哪里?”
在自己面前故作强势也好,在朋友面前故作平静也罢。笠松的内心早已不像能舞所追求的静态美那样平和,大大小小的涟漪使他就像是一头暴怒的家兽,明明排斥着肩头背负的一切、却又不停的逼迫自己扼杀这样的念头。这不禁让黄濑回想起那双毅然的双眸,那与自我斗争而形成的觉悟,即坚强又充满了哀伤。
“啊、笠松老师的话现在应该在别馆为后天的演出做准备吧。”
刚换下和服的学徒笑着回答道,似乎为今天能够提早回家的事欣喜不已。除了黄濑之外、来这里学习能剧的大多都是十七、八岁的青年,与黄濑相同、多半是因为父母的兴趣才勉强来到这里学习能舞,对能剧感兴趣的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黄濑君你还不回家么?啊、还是说你有什么急事要找老师?”
“嗯……是啊,稍微有点私事吧。”
虽然与这些学徒相处的不错,不过却没有想过和他们成为朋友,也就自然没有必要将事情交代的那么清楚。得知了笠松的去向,随口道了声谢后便向着别馆的方向走去。那是只有乐师与正式演员才能进出的场合,向黄濑这样的学生唯独趁着别人不注意、偷偷才能溜进去,一旦被发现就少不了说教。
“得好好道个歉才行……”
与笠松之间的争执每天都会上演,可自从那天之后两人除了早课会说上几句话,其余的时间几乎都闭口不谈。不是黄濑错过了几回、就是笠松主动回避;黄濑心里其实清楚笠松对自己的这份退让是碍于父亲的面子,可这非但不会让黄濑感到理直气壮,甚至对笠松的这份“谦让”感到十分恼火。那天之所以会说出那样失礼的话也只不过是一时兴起,起初、黄濑的的确确是想代替父亲传达好口讯就离开的,可当笠松用着全然不同的谦卑态度回应着父亲的允邀时,初尝的焦躁感使黄濑驻留在了原地,独吞着这份形似于“嫉妒”的强烈情感。笠松前辈只会对父亲摆出这样的态度,就只有面对父亲的时候才会这样。如果笠松只是出于对父亲的敬畏才说些赞扬的话,对黄濑而言说不定还可以轻松一些。可偏偏笠松不是这样容易屈服的人,也正因为如此,黄濑才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他是好。
穿过走道,比新馆要陈旧一些的别馆规模虽大、却十分荒凉。也许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和金钱去打扫布置这里了吧。枯黄的树叶被归拢到了一起,脚下的石路也因长年的磨碎而坑坑洼洼的。一不小心就会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石子绊倒,一方面又要小心翼翼、不被人发现。黄濑不是第一次溜进别馆,对这里的布局可以说是相当熟悉。起初是出于好奇,直到现在的不得已,穿过中庭便能听见从馆内传来的乐声,那是森山才能吹奏的笛音,跌宕起伏的乐声诠释着人物的心情起伏,刺耳的声音迎合着狂言师的发笑,讽刺的意味中流露着足以让人窒息的绝望。
“‘活着的喜悦是脆弱的,此时他已远去,此时他已远去’……”
地谣师们用着高亢明亮的嗓音吟唱着书中的章节,儒雅古老的文字随着起伏的音调形成一种特殊的韵律。沉溺于丧子之痛中的狂女向着摆渡的船夫诉说着自己的千里之行,从北白川出发、穿过了整个京城;如今好不容易来到了这座横穿江户的隅田川,满心的期待换来的却是爱子的死讯。悲愤交加的母亲近乎癫狂的哭诉着内心的悲痛,洁白的能面也因头颅的每一次细微摆动变换着面谱上的表情。掌握着这一切的人是笠松,是笠松却又不是“笠松”。此时此刻的前辈只不过是一个让灵魂占据了的“躯体”罢了,驱使着这一切的是本该存活在书中的“亡灵”,以及她那无从宣泄的怨念,让佩戴着能面的仕手又向前迈出了一步。
“‘妾身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只为得知吾儿已安心赴往黄泉,只为屹立在他的墓前’……”
手中的竹竿在空中挥舞,笛声越发高亢,鼓声也越发激昂。悔恨、不甘、痛苦、悲伤,用于形容一切绝望的词汇汇集在了一起、随着乐声缓缓融合,纳入那用于承载灵魂的身躯。“狂女”疯狂的摇晃着自己的脑袋,那近乎抽搐的肢体动作使悄悄躲在远处的黄濑不禁毛骨悚然,诡异的景色如果也能够称之为“美”的话,那将这一切变为现实的笠松才是真正让黄濑感到心口绞痛的存在。
“笠松前辈……”
如果只是效仿、是绝对演绎不出能剧的精髓的。那一天,笠松不光光只是在父亲面前赞扬自己罢了,中肯的评价中也有不少抱怨和批评,比起那些赞扬,笠松对自己的抱怨和批评竟更让黄濑觉得窝心。可不理解终究还是不理解,不管笠松如何评价自己的“模仿”,黄濑也都没有兴趣去钻研“能”的精髓,也不明白那些虚而不实的演绎究竟有着什么特别之处。直到亲眼目睹笠松的“能舞”,这份足以让心跳加速的战栗让黄濑不禁渐渐失神。笠松与“狂女”之间一定有相似的地方,不然那顶苍白的面具是无法与皮肉“融为一体”的。究竟是什么让那个拥有比任何人都要顽强的信念的男人陷入如此放纵的疯狂?在黄濑沉溺在思绪中、寻找答案的同时,吟唱随着渐弱的鼓声戛然而止,留下的就只有狂女的独白。
“‘在明月升起之际,妾身将呼唤他的名字’……”
明亮的鼓声突然响起,屹立在中央的笠松突然停下了动作,静止的体态呈现出刚硬且不失柔和的曲线,半曲的双腿始终没有动摇。
“‘微风拂过川岸,幻化为地谣的歌声’。”
“‘阿弥陀如来、阿弥陀如来’……”
呼唤神明的祈愿随着震耳欲聋的鼓声变得越发激昂,躁动的笛声就像是为了撕裂咏唱般在空气中震响。就连血液也跟着一同沸腾起来,将一切纳入眼中的黄濑下意识的捂上了心口,可偏偏在这时,本该高举竹竿、准备迎接神明的恩赐的“狂女”突然倾斜了身子,随即、只见原本稳如泰山的身躯随着失衡的重心重重摔倒在了地,刻画着悲痛的面具也从“容器”的脸上脱落、在于脚下的榻榻米接触的刹那化为了残缺的碎片。
“……笠松?笠松!”
一旁的森山与小堀纷纷丢下了手中的乐器、向着跪坐在地上的笠松匆匆跑去。面色铁青的前辈拒绝了向自己伸来的臂弯,一手捂着右脚的脚踝。汗水就像是雨水般不断从脸颊两旁滴落,这不光是因为一直配当着面具的关系,紧蹙的双眉似乎有着更大的隐情,而那不愿被人发现的脚踝便是问题的关键。难道说你是扭伤脚了?!首先察觉到异样的是细心的小堀,而闻言的森山也在瞬间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脸上的神色也在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如果是扭伤的话可千万不能怠慢,得赶快去医生那才行。早川,赶紧请医生过来,快!”
“啊、是!”
“……等等,早川。”
正当早川准备起身时,笠松却出声喊住了一脸惊慌的后辈。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挺直了腰杆,紧捂着脚踝的手始终都没有离开。光是从苍白的脸色就能看出笠松的伤势不仅仅是扭伤那么简单,为了支撑整个身体的重心而必须严格控制足部的力量,像刚才那样突然摔倒,脚踝所承受的压力一定远比普通的扭伤要严重的多。
“我没什么大碍,用不着那么小题大做,只不过是不小心扭到了脚踝而已。”
这次、笠松没有拒绝小堀那向自己伸来的双手,一边攀附着挚友的肩头,一边不忘在起身前用和服的下摆遮挡住受伤的踝骨,就像是生怕被人发现一样。
“只要静养一晚上就行了,我自有办法。”
“可是前辈你……”
“这是‘命令’。……就按照我说的去做吧。”
一旦笠松以继承人的姿态屹立在所有人面前,一切也都变得不再寻常。默默的将未能道出口的担忧吞进了肚子,几度欲言又止的早川只能默默的退回了原位、双手紧揪着衣摆。搀扶着笠松的小堀也手足无措的频频向一旁的森山使着颜色,而深知拗不过笠松的固执的友人只能认命的咋了咋舌,弯腰拾起了脚边的能面碎片,长吁了一口气。
“就算我阻止,你也一定不会听进耳朵里的吧。”
无奈的苦笑宣誓着自己的妥协,望着手中那破碎的能面,就算是喜欢捉弄人的森山如今也无法再用轻浮的玩笑话将现在的处境随口敷衍过去。
“虽然我真的很想揍你一顿,让你这不知变通的脑袋好好冷静一下。”
“……抱歉。”
傻瓜,既然没有想过要改变、又何必道歉呢?
笠松幸男就是这样固执且盲目的人。固执的承担着所谓的“责任”,固执的拘泥于长子的“职责”。笠松不光光是与自我挣扎,同时也是与这个家、这座舞台、这张面具持续着抗衡。可无论日益膨胀的私欲如何叫嚣着内心的不甘,笠松最终还是选择了大义、放弃了自我。这样的觉悟就一定是“正确”的吗?笠松是一名优秀的能舞者,能够拥有如此精湛的舞技、自然的仿佛就像是与生俱来,可黄濑清楚、笠松并不是打从心底热爱从父亲那继承的“能乐”,每一次的表演都像是在布满银针的地板上行走一般痛苦。可笠松隐忍下来了,也坚持到了现在;一切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完成族人的愿望,以及父亲的遗愿。同样身为继承人的黄濑打从心底认为“世袭”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常识,而对笠松来说这就像是命运的无常一般无奈,是极为痛苦的宿命,最终只有麻木的下场。
“我会想办法在公演开始前调养好,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从森山的手中结果碎成两半的能面具,低声呢喃道的年轻舞者在一声轻叹后便将手中的残片递交给了正搀扶着自己的友人,近似于命令的冷漠口吻使在场的不少人都低下了头。
“接下来就麻烦你了,森山。……小堀,麻烦扶我回房间。”
“……这样真的好吗,笠松前辈。”
笠松的父亲对《隅田川》的狂热让他像狂女那样踏上了漫长的旅途,为的是寻找、寻找那些已经回不来的人与物,在川边、在城厢留下他的足迹以及歌声。现在,这份“执念”融入“能”之中、落在了笠松的身上。与其说是从父亲那继承了“家业”,还不如说是接受了这份“诅咒”要来的更贴切。黄濑不属于这里,同样不属于这座舞台,也更不认为笠松的归宿将在这里终结,所以才会从用来掩藏自己身影的巨石后站上前。当笠松用着惊愕的神色打量自己时,黄濑并没有感到畏惧或是退缩,除了深深的同情之外,也为如此孤高的男人感到惋惜。明明可以再任性一点的,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当黄濑脱下鞋、走上通往屋内的石阶,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使年轻的商人停下了脚步,满是敌意的眼神让黄濑只得怔怔的愣在原地,满腹的不解使他根本无法动弹。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给我回去……!”
沉闷低吼近乎于威胁,只不过在黄濑眼中,哪怕自己已经变得如此狼狈、也要捍卫自尊的模样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的无用功罢了。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迈进了一步,屋内的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可只有笠松像一只警戒的野猫一般、对自己的“入侵”绷紧了神经。
“我让你给我回去!你难道没有听到吗?!黄濑!”
“这样真的好吗?笠松前辈。”
凝视着对方那怒睁的双眼,黄濑重复着最先的质问,意味深长的举动却没能换来任何一句答复。受伤的男人只是一声又一声的呵斥着粗蛮的话语、强迫自己离开。可这样的行为对黄濑根本不起作用,无论是平日、还是现在,从未奏效过。
“小堀前辈,笠松前辈他很有可能伤到骨头,如果不彻底静养的话很有可能一辈子都没法站在舞台上了,我觉得还是慎重点比较好。”
指了指笠松微微抬起的单腿,擅作主张的掀起了衣服的下摆,不出黄濑所料,虽然脚踝的部分裹着指袜、可隆起的部分依旧显而易见,夸张的程度不禁让一旁的小堀倒吸了口冷气。
“如果只是普通的扭伤不可能会肿的那么厉害,一天的时间我想根本就不够。”
“够了……!你给我把嘴闭上!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我并没有在多管闲事,因为我很喜欢笠松前辈的能舞,所以我不想让你因为一时的任性消失在将来的舞台上。”
这不是什么虚伪唬骗的漂亮话,而是黄濑发自内心的感慨。只可惜满是敌意的男人根本没有将自己那坦诚的“告白”放在心里,质疑的眼神就像是一把把利箭向自己逼来,惹得黄濑只能无奈的干笑了几声,放下了和服的下摆。
“目前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推迟公演了,这也是为了所有人着想。”
自作主张的规划起了善后的安排,听着黄濑的建议,围坐在旁的人各个都面面相觑,就连小堀都不禁动摇了起来,唯独顽固的笠松死命做着反抗,身后的森山始终都保持着沉默。
“只要交代实情的话想必观众也会谅解的吧,毕竟这也是不得已的事,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意外啊。”
“别开玩笑了!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少在这里自说自话!”
挣脱开了搀扶着自己的臂膀,强忍着疼痛重新站直了身子的笠松大步向着黄濑走来。踉跄的步伐光是看着就不禁让人咬紧了牙关,可这就是笠松所选择的生存之“道”,就与脚上的伤一样,疼痛与否,就只有他自己才体会得了。
“我一定要演,必须得演……!”
揪上衣领的手远不像从前那样有力,更像是攀附着湍流中的救命稻草一样,嘶哑的声线不仅仅是因为剧痛而颤抖。在与自己共舞的挚友们面前是优秀的舞者,在懵懂的学徒面前是伟岸的导师。如今、那从不屈服于肩负的责任的男人却用着恳求般的口吻一次又一次宣告着自己的决心,可为何这份觉悟听起来却如此虚无且渺小?
“除了这么做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
“……笠松前辈……”
“‘办法’的话是有的哦。”
突然开口的森山若有所思的袖起了双臂,仿佛连时间也随着男人那一句唐突的说辞停止了一般。寂静的房间内就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了屹立在笠松身后的年轻笛手,然而森山依旧洋溢着轻浮的浅笑、轻扬着嘴角,一言不发的平视着屋内的所有人,最终将目光落在了黄濑的身上。不知为何,那双眯笑的双眼让黄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好的预感像是爆发一般迅速在心头萌芽着。
“黄濑君,我听说你有着非常惊人的天赋,好像是‘模仿’来着?”
与笠松那咄咄逼人的态度不同,笑里藏刀的“杀气”像是随时都能将自己吞没般紧逼而来。顶着似笑非笑的“笑颜”,缓缓向自己走来的森山更像是自言自语,而闻声的黄濑更像是遵循着本能似的点了点头,就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男人的大手便一把握上了自己的顽固,力量远比他那接近儒生的气质要来的惊人。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完刚才的《隅田川》的?黄濑君?”
“…………诶?”
【上完结】
[3回]
P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