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镜子中那因水气而变得模糊不清的倒映,伸手抹了抹镜面的笠松长吁了一口气,灰褐色的眼圈以及鲜红的血丝不仅将身心的疲惫暴露得一览无遗,也将笼罩在心头的烦闷一并显现在了脸上。
“早知道不着急答应森山那家伙了,这张脸哪能出门见人……”
成年人的烦恼总是各种各样,而对笠松这样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青壮年来说,永无止尽的烦恼多半来自于工作和职场,以及枯燥琐碎的点点滴滴。
得知自己团队新提出的企划书因经费问题而被搁置,笠松为此不断在公司与客户之间来回奔波,市场的调研报告写了一稿又一稿、企划书亦是修改了无数个版本,可上头的一句‘预算不够’便将所有人的努力都踩在了脚下,对自己的解释与申辩更是置若罔闻。
继续还是放弃,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看着组员们迷茫的眼神,身为组长的笠松无法在下属的面前流露出任何沮丧与失落;然而事已至此,一切的宽慰都只会被视为善意的谎言,笠松不屑动用基于伪善的善意,而是斩钉截铁的抗下所有,信誓旦旦的在团队的面前坚称不会让大家的努力与心血就这么付诸东流。
可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挽回眼下的局面,将被搁置的企划继续推进下去呢?
笠松尝试了各种办法,但只要那些掌握着公司决策大权的骨干部门不松口,没有人会自告奋勇、支持一个才为公司服务了三年的‘新人’,即便自己备受重用,但在‘资历’二字面前,笠松那些主张与创意,仿佛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你就是太认真了,又倔强。别人越是否定你,你就越是不服气、想要争口气,反而把自己的思绪和情绪限制住了。我看啊,你就得出来放纵下,转变下心情、开阔下思路,说不定忽然就出现什么新转机了呢?)
笠松很少在他人的面前抱怨什么,可在一次临时的聚会上、沾了酒的笠松趁着酒意,骂骂咧咧的向森山与小堀抱怨起了工作中遇到的种种:上司的不中用,沟通效率的底下,以及同期之间的明争暗斗……这或许是自己的两位挚友第一次见到自己如此喋喋不休的模样,出于对朋友的关心,森山一边翻转这烤盘上的牛肉,一边苦笑着说道。而一旁的小堀则是连连点头、应和,双眸中满是担忧。
(就这周六吧!好久没打球了,最近天冷,街球场人不多,早点去应该能抢到场地。3v3,怎么样?)
(我没问题。论文已经定稿了,就等校对后发布了。需要我去联系其他人吗?)
(……你们说得对。一直这么愁眉苦脸的也不像我的风格……行,就这么定了!)
醉酒的晕眩感麻痹了神经,也麻痹了笠松对时间的觉知;待到次日被森山的一通电话惊醒,急忙钻出了被窝的笠松近乎连滚带爬的来到了客厅,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再三确认着日历上的数字。
“说什么‘周六’啊……!直接说‘明天’不就好了吗!这个白痴!”
笃信男人是为了让自己出糗才卖弄这种幼稚的文字游戏,气冲冲奔向了浴室的笠松快速冲了把澡、穿上了黑色的护胫;黑色的口罩遮住了满是疲态的倦容,可就在自己锁上房门的那一刹那、忽然想起了什么的笠松从羽绒服的口袋中拿出了手机,一条未读消息占据着屏幕的中央,就如理所当然一般、迫使笠松近乎本能的打开了界面。
【今天的聚会,前辈你会去吗?】
消息的发件人是黄濑。笠松既然点开了界面,此时不知身在何处的男人迟早会发现自己查阅了他的消息,然而犹豫再三的笠松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如同逃避着什么似的、立刻按下了锁屏的按钮,随机小跑着走下了楼梯。
坦白说,自己并不想面对黄濑;以这样落魄颓丧的姿态,直面男人的那双金蜜色的双眼。
笠松比任何人对清楚,黄濑对自己的这份‘尊敬’与‘敬畏’是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当然,笠松也从未有过如此自负的期望;但如果可以的话,自己还是希望在完全不同的两个领域打拼的两人即便过着天差地远的生活,却依然能够和从前一样。笠松至今都仍清晰的记得这份‘信赖’所给予自己的酣畅与感动,这种在蓦然间涌动的情感像极了‘眷恋’,每每想起、都会让笠松不自觉的露出笑意,但亦会让自己陷入莫名的空洞。
“喔,笠松,你来了啊。我以为你要放鸽子了呢,没想到你真来了啊,不愧是大家的‘主将’,还是这么的可靠。”
见自己气喘吁吁的出现在球场,嗤笑着打量了自己一番的森山一边如实挖苦道,一边游刃有余将手中的篮球抛向了自己,随即潇洒的背过了身子、将破口大骂的笠松抛在了身后。
自己与森山和小堀时常见面,可当许久未见的早川和中村向自己奔跑而来时,比起记忆中干练、成熟不少的容颜竟一时让笠松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只得默默的在心中感慨岁月的无情,感叹变化的无常。记忆中,那口齿不清的后辈又结实、健壮了不少,虽然口齿依旧有些含糊,但发音的问题已经改善了不少;至于中村,男人脸上的神情不再总是阴沉,他摘下了笨重的镜框、换上了隐形眼镜,相比起从前、整个人所散发的气场变得明亮不少,也变得健谈了许多。
(说起来……和黄濑也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了。)
运球、过人、上步、进篮……流畅的动作与利落的脚步吸引了不少路过的人,肾上腺素所带动的亢奋感令沉重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进球得分的快感更是将笼罩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然而待到短暂的振奋褪去、来到了场边笠松不自觉的停下了脚步。自己还是放不下此时正静静躺在背包角落的手机,放不下那条点开却没有回复的短信……就在自己为此而感到心神不宁的时候,不知在何时来到自己身后的小堀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后背,一声‘感觉怎么样’迫使笠松循声抬起了脑袋。
“心情好点了吗?”
“原先也没有很差。……对了,你有联系黄濑吗?怎么没见到他。”
啊……我有试着联系他,但是因为工作关系,他说没法保证一定能到,但是会尽可能空出时间。
男人的回复完全在笠松的意料之中。模特出道的黄濑几乎每天都在各地的摄影棚与排练室奔走;商业广告、个人写真、舞台演出、采访……‘黄濑凉太’这一名字早在演艺与时尚圈家喻户晓,尽管出道时间不算长、但备受媒体的关注。
“而且他不是接到了一部电影的邀约吗?虽然是配角,但合作的导演似乎计划报名参奖,最近他一直在接受专业的演技训练,我也是昨天和他打电话的时候才听说的。”
“……”
不知不觉间,感觉黄濑他也变得成熟稳重了不少,只有我还把他当成没长大的小孩,心情有点复杂呢。
黄濑的努力、黄濑的不服输,笠松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比任何人都希望男人能够如愿以偿的得到他想要的成功。其实这么多年来,黄濑从未让任何人‘失望’过——尽管他时常找自己诉苦,甚至蛮横的霸占自己的时间、只希望笠松能够陪他熬过挫败的不堪,可一旦离开了球场,除了耐着性子、倾听他的苦闷,自己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那小子虽然轻浮了点,但骨子里一直都是个好强、认真的人。可能是事业心终于觉醒了吧。最开始的时候他没少在我面前抱怨自己不适合演戏,转眼之间竟然都已经参演电影了,人还真是善变的动物。”
亲耳听到黄濑的变化,蹲下身的笠松捡起了背包中的毛巾,擦拭着脸上的汗珠。自己当然为黄濑高兴、但一想到总是叫着自己‘前辈’的男人竟以如此快的脚步、昂首挺胸走向了自己无法触及的远方,冰冷的落差感使得心口如同被钝器阵阵击打一般,强烈的钝痛感使得笠松情不自禁的深吸着空气,扶上了昏沉的脑袋。
“头好痛……抱歉,小堀你们先打吧,我稍微休息下……”
“笠松?你没事吧……”
“笠松前辈!你果然在这里!”
再熟悉不过的呼唤在传入耳蜗的刹那,便让笠松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缓缓抬起了双眼。只见穿着大衣、头戴绒线帽的黄濑朝着球场的方向奔跑而来;男人依旧不断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可语气中尽是埋怨。球场上的其他人纷纷注意到了黄濑的主线,他们相继停下了动作、陆续围聚在了场边,眼看着闷闷不乐的‘奇迹’低头看着蹲坐在长凳边的笠松,露骨的实现反而让笠松感到更为狼狈。
“为什么前辈不回我的消息啊?!难道是因为不想我参加吗?太过分了吧!”
“黄濑……!笠松现在人不舒服,你别那么大声,先进来再说。”
“前辈身体不舒服?怎么会……到底是怎么了?”
“……”
这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任性,到底哪里变得成熟稳重了啊?!
这世上恐怕只有黄濑一个人会因为自己的无视和淡漠而焦急的大发脾气。将自己从地上搀扶起来的人是小堀,可不停在自己耳畔嘘寒问暖的人却是黄濑;面对男人对自己的这份关切,笠松实在高兴不起来。如果时间可以倒流的话,笠松绝不会允许黄濑看到自己如此失意的模样,可当男人将那张俊俏的脸庞凑向自己时,炽热、真诚的眼神还是轻易的拨动了自己的心弦,使笠松不忍对他有所防备。
“前辈你果然是不希望见到我、才不回我消息的吧?为什么?难道是因为逞强,所以不希望我看到你萎靡不振的模样吗?”
“我才没有萎靡不振……!只是没睡好罢了,而且这都怪森山,是那家伙没把话说清楚,害我昨天喝了那么多酒、一大清早又被他叫起来……”
“那前辈只是因为疏忽了,才忘记回复我的消息吗?真的是这样吗?”
黄濑问得咄咄逼人,而笠松却支支吾吾、编不出半句搪塞的借口。笠松原本就不擅长撒谎,拙劣的谎言就连自己都骗不过、更何况擅长察言观色的黄濑。
“小堀前辈在电话里说,今天的聚会是为了让前辈散散心才临时组织的,所以我才想尽可能抽出时间,哪怕只是露个面也好、也希望自己能为前辈做些什么。”
如此真挚的关心毫无疑问是温暖的,可同时也深深的刺痛着笠松的自尊心,以至于自己不知该如何去应对、不知该如何回应所有人对自己的这份挂念。
“但是前辈为什么唯独要拒绝我呢?我不服气。我知道森山前辈和小堀前辈是因为同龄,所以前辈你有什么事第一个会想到和他们商量,可为什么只有我呢……仿佛只有我,你永远只允许我依赖你,却从来没有想过我也能成为你的依靠。”
“我从来没想过依靠任何人。当然,你有这份心我很感激……你们就别替我操心了。”
“……”
沉浸在‘被信赖’的成就感中太久,笠松早已习惯‘责任感’的沉重。说是自遵心作祟也好、说成是虚荣心作怪也罢,随着黄濑的沉默不语,笠松亦不在自讨没趣的多言。遥看着昔日的队友们来回在球场上奔跑,湿冷的寒风吹散了欢声笑语、拂过了自己的面颊,使得恍惚的大脑变得清醒了几分。
“听小堀说,你要参演电影了?”
略显生硬的试探换来的是一声暧昧的鼻音。见身旁的男人微微点了点头,笠松低声送上了一声‘恭喜’,再度将目光投向了球场。
“这可不是客套话啊!是由衷的为你感到高兴。我刚还在想,你以前总是和我抱怨说不适合做演员,没想到转眼间就要上大荧幕了,是谁把你说服了吗?”
“是笠松前辈。是前辈一直和我说放手去干、不试试看怎么知道结果会怎么样;说着会一直见证我的成长,我才答应去试镜的。”
当黄濑如是信誓旦旦的回应自己,‘自掘坟墓’这四个大字莫名的浮现在自己的眼前,竟让笠松一时语塞、一脸窘迫的看着苦笑着的黄濑。
“前辈你刚刚说很感激我吧?我又何尝不这么想呢……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想好好感谢你,但更想在你面前证明自己。”
“……”
“唯独对你,我不想辜负前辈对我的信任。每当我觉得自己累得快撑不下去的时候,一想到你望着我的眼神,我总是会不停劝自己再努力坚持一下,绝不能让你对我的信任落空。”
直到现在,前辈在我的心里,一直都是最强韧的支柱哦。
从耳根开始蔓延的热度令笠松慌张的低下了头。前所未有的失措感使得心跳愈发用力、愈发快速,仿佛一股洪流快要溢出似的,竟隐隐产生了刺痛的感觉。偏偏是在自己最失意的时候……为什么偏偏要在我最狼狈的时候说这些话?黄濑的真诚赤裸得让笠松觉得残忍,亦让自己感到头晕目眩;他无情的剥去了名为‘倔强’的外衣,肆无忌惮的闯进了连笠松自己都不愿直面的平庸与软弱。
“……你也未免太夸张了。”
沉默许久,强忍着颤栗的笠松微启双唇,试图通过压低声线来掩饰暗藏在其中的颤动。自己宁愿黄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未曾发现——如此一来,或许我还能继续说服我自己,逼着自己相信,你还没有走得太远。
“不过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今天的事,抱歉了,黄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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