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在露伴的印象中是永不停止的蝉鸣、以及夜晚那布满了天空的繁星。
相比起拥挤又吵闹的东京、露伴对位于S市内的故乡——杜王町并不存在太多深刻的印象,记忆中的某个角落始终对这片故土非常的模糊,就好像一副眼看快要完成的拼图却始终找不到那一块缺失的边角,然而当自己被噪耳的蝉鸣惊扰时,默默睁开了睡眼的露伴愣愣的凝视着头顶上方的悬梁,从背脊沁出的汗水使得皮肤异常粘腻、迫使自己难掩烦闷的咋了咋舌、侧转过了疲软的身体。
“好热……好吵……”
这不是露伴第一次趁着盼望已久的暑假回到老家、更不是第一次像这样漫不经心的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虚度漫长的时光。自从外祖父去世之后,倔强又古怪的外祖母便一意孤行的关闭了这间经营了一辈子的旅馆,就像是为了兑现某种不为人知的坚持,列出了种种规矩、将空置的房间出租了出去。
露伴一度以为老人是因为年纪大了、生怕无力照顾生意才做出了那样的决定,然而此次回家、与外祖母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一周的露伴却发现事情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外祖母有着每一个老人都有的通病:顽固、执拗、也特别的守旧;然而奇妙的是,她确实整个家中第一个支持自己‘梦想’的人。要一间安静的房间来画漫画?那就住你外祖父原先的书房吧,他可是他一个人的‘秘密花园’哩。一边低头织着手中的毛衣,一边笑着指了指走廊的最深处。那是一间打开窗户、便可看见盛开的海棠花的书房;墨绿色的坐垫,画着水墨画的屏风,以及陈列着各种各样书册的书架……按照外祖母的说法,外祖父在生前就不怎么插手旅馆的经营,比起那些繁琐的‘生意经’、他更喜欢一个人静静的坐在书房里,盘腿坐在柔软的垫子上、将珍藏的爱书轻轻摆放在古老的书案上,慢条斯理的动作充满着仪式感,当然、也没少遭到祖母的埋怨。
道听途说的往事令迟缓的大脑渐渐恢复了清醒。深吸、鼻呼,感受到带着花香的空气随着胸膛的起伏流转在自己的身体,下意识弓起了腰背的露伴借用着身体的惯性、从阴凉的竹席上站起了身。面朝着镜子、重新系紧了有些松散的腰带;墨绿色的浴衣也是外祖父留下的‘遗物’,据说是外祖母亲手为他缝制的第一件衣服,虽然做工粗糙了一些、却一直被老人视作珍宝,一直封存在衣柜的最深处。
“竟然都已经下午四点了……不是说好两点左右来叫我的吗。”
当高挂在墙壁上的摆钟准点发出震耳的声响时,循声仰起了脑袋的露伴微微皱了皱眉头;进入了夏天之后、夕阳的姗姗来迟总是容易让自己忘了时间,明明自己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用来荒废、却还是敌不过懒散与惰性的露伴在一声声迁怒中推开了拉门。赤裸的双脚迈着沉重的步子,脚跟触地的声响回荡在空荡荡的走廊内;就在自己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朝着禅室的方向走去。若是在这栋气派又古老的建筑里看不见老人的身影,她多半躲在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煮着新鲜的茶叶、享受着宁静且安逸的时光。
“外婆?我睡醒了,晚饭怎么说……”
“就算你这么拜托我,可规矩就是规矩。既然付不出钱、我也没法收留你啊。”
“…………”
还没等自己来得及靠近不远处那微微敞开的纸门,外祖母那奸细又有些颤颤巍巍的嗓音便从门缝间传来,引起了露伴的好奇。
在旅馆的时期、这栋气派的宅子就从来不缺游客,即便关闭了旅馆的生意、该为出租,也有不少住客愿意掏钱在这里住下,当然、这其中也有明知自己承受不了昂贵的租金、也不符合外祖母的条件却还是想要住下的人,对此露伴早已见惯不惯、固执的外祖母更不会手下留情。
被老人如此直接了当的拒绝,只是不断的重复着那句‘拜托您了’的陌生男人并没有放弃,坚定的态度甚至不输给自己那冥顽不灵的外祖母,这不禁让露伴心生了好奇,蹑手蹑脚的走近了半场的门扉、悄悄将耳朵凑向了透着光的缝隙。
“我无论如何都得在这里住下,虽然我付不了房钱、但我可以干活,什么活都可以!所以拜托您了!”
“唉,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么顽固啊……真受不了。”
“…………”
竟然低声下气做到这个地步……这栋房子真有那么好吗?
一边如是暗暗感慨、一边偷偷摸摸的用手拨开了门缝,直到藏青色的衣摆映入自己的眼帘,怔怔眨了眨双眸的露伴透过门缝、定眼打量起了那正跪坐在榻榻米上的男人。
他的体型看起来相当高大、魁梧,且顶着一头怪异又老土的头发。早就过时了的发型使得躲在门外的露伴不由自主的挑了挑眉,而就在自己想要凑得再近一些、看的更清楚一些的时候,几声别有意味的干咳声迫使自己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外祖母那满是调侃意味的‘征询’不禁让门外的露伴热了耳廓。
“你觉得呢?露伴。我到底该不该收留他?给我这个头脑昏花的老太婆一点像样的意见吧。”
“呃……”
“…………”
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敏感……就在外祖母音落之际,难掩窘迫的露伴在心中砸了砸舌,随即在老人的催促下推开了拉门,缓缓走进了禅室、空气里尽是甘露茶特有的清苦的芬芳。
“你这孩子,都这个岁数了还是改不了这个坏习惯。好奇心旺盛并非什么坏事,可偷听就不是什么好习惯了。下次不可以再这样,听到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也用不着在外人面前这么数落人吧……”
“…………”
之所以耷拉着脑袋是因为生怕自己那羞红的脸颊被人发现,然而待到自己低下头、目光就好像理所当然的一般与正仰头望着自己的男人交汇在了一起。也是在这一瞬间,露伴如愿的看清了男人的全貌;蓝色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硬朗的脸部轮廓在日本人之中实属少见,而瞳孔的颜色更是让露伴看得出神,直到同样定眼端倪着自己的男人微微轻扬起了嘴角,微微下垂的眼角与眉梢使得男人的笑容看起来是那么的柔和、温暖,从眉宇间释出的笑意竟让露伴有些不知所措,就这么匆匆的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将脑袋转向了别处。
“虽然我不缺钱花,但我不是什么慈善家,要是付不出钱这事没得商量,小伙子,你可别怪我无情啊。”
用小巧的木铲轻轻拨弄着香灰的老人依旧没有改变主意,而闻言的男人这次并没有低头恳求。他默默垂下了眼帘,神情看起来有些沮丧,可正当露伴以为对方彻底放弃了的时候,他却再次仰起头来、直视着自己,振振有词的口气竟要比方才来的更加坚定。
“不,我当然不会责怪您,也明白我确实是在强人所难。但我还是想要在这里住下,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去做。”
“……你这样的态度只会让人觉得更加可疑吧?”
无论是他那坚持的态度也好、还是揣摩不透的目的也罢,眼前那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出现在这里?忐忑与不安的同时,揣测与怀疑却如催化剂一般、使得躁动在体内的好奇心愈发加剧的膨胀着,以至于自己的目光一刻都不愿从男人的身上离开,刻薄的追问换来的是一阵又一阵无奈的苦笑。
“必须得去做的事是什么?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强人所难还死皮赖脸的求人点头的动机是什么?要是不解释清楚的话谁愿意收留你这样来路不明的家伙啊,看着就让人觉得火大。”
“原来你在这样的年纪、嘴巴就已经这么不饶人了啊……”
“……?”
忽然,一声怪异的喃喃自语使得站在一旁的露伴不自觉的竖起了耳朵,然而跪坐在地上的男人并没有再多说什么,略显凄楚的笑容莫名的让心口感到一阵抽痛,隐晦的痛楚迫使露伴缓缓袖起了胳臂,一动不动的杵在原地。
这个男人……果然很可疑。
来历不明、身份不明,浑身上下充满着谜团,可正因为如此、才让人无法挪开聚焦他身上的目光。天性使然的冲动化为阵阵颤栗,沿着脊柱不断向着身体延伸,当种种危险的想法在自己的大脑中流窜而过时、下意识握紧了胳膊的露伴低头看了一眼正嗅着檀香的外祖母,惬意的表情仿佛在等待、等待着自己主动开口,等待着自己直面从内心传来的那股声音。
“……外婆,让他住下吧。正好家里缺个干活的人,安排他住靠近杂物间的那间房就够了。”
这不是妥协,更不是退让,单纯的只是想要撕开笼罩在男人身上的那层迷雾重重的‘面纱’,想要撕开他所有的伪装、揭露他所有的秘密,只为填补自己那永远不知满足的‘探知欲’,实现从儿时便令自己神往的‘梦想’与‘野心’。
“名字呢?叫什么?”
“……仗助。”
东方仗助,这是‘我’的名字。
《花未の眠を見付け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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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标题摘自于川端康成的《花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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