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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黒バス】《水虎—上》(黄&笠/架空) 」
因为CP感并不明显所以放在【其他】分类里。
在公式站上连载的《夜行異聞録》,《水虎》篇已经完成了所以丢过来。
主要角色:黄濑+笠松/海常
出场人物:黑子+火神
具体设定戳>这里<



青绿色的身体,如同恶鬼般狰狞的面孔;形似猛虎般的脚爪以及与山兽不相上下的坚硬鳞片,胃中的利齿可以彻底咀嚼囫囵吞进肚囊中的任何东西,潜伏在川水之中、等待着人们的靠近。丑陋的外貌遭到世人与亲眷的唾弃,因而蜷缩在角落、恶念使得内心的自卑逐渐扭曲。尖利的獠牙压断了沾满了淤泥的人骨,吸干了残留在肌肉缝隙间的最后一滴血液,伸手捡起了被河流冲上岸的衣衫,特意用腰带蒙上了变形的嘴脸。当有着‘水虎’之称的‘怪物’以河面为镜、学着人类的模样迈着脚步时,从身后传来的男音使它几乎反射性的转过了身子,被布料层层缠裹的妖怪瞪大着空洞的双眼、身形的轮廓与三、四的小孩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是谁家的孩子?难道是迷路了吗?”
“…………”
直到人类的臭味就像这样毫无征兆的传入鼻腔,藏匿在胃中的獠牙在躁动的同时使本该活在传说中的存在再一次清楚的认识到孤独的事实。
以及妖怪为何会对人类如此贪恋的理由,以至于到了想要彻底吞噬的地步。
《すいこ/水虎》
在这个世界生存的并非只有人类,花草树木、猛禽牲畜,以人力的劳动和智慧而渐渐繁荣的村落因生老病死经历着一轮又一轮的新老交替,环境的变化伴随着观念上的变更,一些东西得以延续、而一些东西也遭到了世人的以往。
“小火神!小火神!小黑子在哪里?!你有见到他吗?!”
有着一头金色短发的高大男人卷着稍显过长的袖管,焦急的模样使他那俊俏的脸蛋显得有些狼狈。毒辣的艳阳烧红了裸露在外的皮肤,涨红的脸颊上不断有汗水滴落,盛夏的蝉鸣使原本浮躁的心变得更为不安定、面对那一声声噪耳的叫喊,手持长刀、名为火神大我的‘浪人’不耐的咋了咋舌,频频后退的步伐并不是为了躲让,而是纯属想要找快阴凉的地方消消暑,却在黄濑的连连逼近之下显得格外没有说服力。
“快带我去见小黑子啦!我有急事要找他!快点快点!”
“别……吵啊!我又不是聋子!就算再着急、说一遍也足够了啊!……”
时间正值江户末期,将军幕府在天皇亲自颁布了口谕之后进行了第十五次交替,然而战争的火苗却在暗中逐渐高涨,维新派与幕府之间的纷争在德川庆喜刚刚上位之际便已经打响。然而这些对于生活在偏远的乡下的百姓来说仿佛是在另外一个世界发生的事一样。无论是谁当权、又或是谁坐上了天下人的宝座,看着那一条条通往川岸另头的桥梁、又或是一条条平整蜿蜒的山路大道,安定知足的生活宛如生存在世外桃源一般,遵循着从先祖们传承下来的传统与规则,秉承着自己的生存之道、开拓适应着时代更替的生活。对于经历了五年流浪生活的火神来说,这由一座座村庄建立起的‘桃源乡’是一片还未受到战争破坏的‘净土’,而在这里生活的人们更是淳朴得让火神这位外来人感到既羞愧、又羡慕。
“总之你快带我去小黑子啦,你不是他的‘武士’吗?我真的有急事要找他。”
如此诚恳的态度对那总是用着轻佻口吻调侃自己的作风可谓是天壤之别,用着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与自己同年的成年男人,露骨的眼神不禁使黄濑着急的在原地跺起脚来。真的真的不骗你!是很重要的事,求求你带我去见小黑子吧。慌张的模样的确不像是在捉弄自己,然而始终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事竟让以擅长‘忙里偷闲’的黄濑惊慌得青了脸色,无奈之余、挠了挠红黑相间的短发的火神只能将手中的长刀系在腰间,转身踏上了通往山顶的台阶。
“那你跟我来吧。至于那家伙会不会见你、我可做不了主啊!”
“感激不尽!!”
黄濑口中频频叫嚷着的‘小黑子’是火神的救命恩人,也是告诉自己与人类共存的并非只有花草牲畜、更多的是潜伏在恶与善之中的‘非人类’,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妖怪。
提到‘妖怪’、人们总会想起细长的舌头或是凌乱的长发,以‘食人’著称的元兴寺,还有能够使人长生不老的肉人。就如同书册和绘卷中所记载的那样,百鬼中有作恶多端的怨灵,也有在暗中扶持人们的善神,只不过在阴阳师逐渐走向落寞之后、无论是鬼还是神,人们早已忘记了对它们的敬畏,甚至沦为了粗茶饭后用来打发时间的话题。
“喂!黑子!黄濑说有急事要见你,你睡醒了吗?”
‘黑子’的全名为‘黑子哲也’,是个阴晴不定、宛如幽灵一般漂浮的存在。外貌的平庸加上古怪的个性,拜‘天生存在感薄弱’这一特征所赐,黑子虽然是这座村内唯一一座神社的主持,却时常遭人遗忘、原本香火旺盛的神社依旧灵验,却因为不常有人登门拜访而显得十分凄凉。走过一座座高耸的鸟居,敲响了紧闭的纸门,火神那一声声叫喊非但没有得到回应,寂静的氛围更是给人一种诡异幽闭的感觉,使屹立在门口的两人不仅同时打了个寒颤。……就算与小黑子认识那么多年,果然还是没办法习惯他的这种地方啊。苦笑着抱紧了双臂,用着哆嗦的声音低喃道的黄濑时不时的张望着四周,脚踩着被艳阳晒黄的落叶,接着说道。
“会不会在里院睡午觉呢?小黑子很能睡的,如果没人强行把他拖起来我看根本不会轻易醒来吧?”
“可恶……尽会使唤人,简直一天比一天任性。”
愤愤咋舌道,走下石阶的年轻浪人抬头瞥了一眼屹立在两旁的石像,以动物为原型的雕刻据说是镇守在这里的式神,然而黑子并不是家喻户晓的阴阳师、在与黑子相识的五年里,火神也从未见过那飘忽不定的男人使用过什么华丽的法术、又或是操纵过什么鬼神。
“我看那家伙还在睡吧,我去里间找他,如果还是叫不醒的话我可没辙了。”
下意识的提了提滑落的长刀,见自己如是婉言道,多少意会了自己的苦衷的黄濑耸了耸肩、无奈的干笑使火神不禁长叹了口气。虽然那家伙的确帮了不少人,可他那脾气实在不知道让人怎么和他相处。一旦抱怨的话匣子被轻易打开,就算在为人处世上意外大度的火神也忍不住数落起那如同云雾般捉摸不透的男人、光是回想,就专注得让人忘记了在身后蠢动的异样。
“如果有人能治治他的个性就好了,我也用不着每天那么辛苦……”
“很抱歉,没想到我这么招人讨厌。”
“呜哇——!!”
刺耳的惊叫声使停留在树干上的飞鸟振翅逃向了天空、而异口同声的男人们则是怔怔的站在原地,如同见到了怪物一般紧盯着突然出现的‘怪人’。身穿素衣的黑子手持着长柄扫帚、微微仰着头,即便在年龄上黑子远比火神和黄濑要年长,却因为身形和外貌的关系感觉更接近正值发育期的孩童。
“小、小黑子……!你什么时候来的啊,怎么都不吭声啊。”
僵硬的笑容非但没能如男人所想的那样缓和萦绕在三人间的气氛,黑子那呆愣的表情更是让人捉摸不透。究竟是在生气、又或是什么都没在考虑,光凭火神那对人情世故的迟钝远远不够察觉,自暴自弃的将眼前的烂摊子交给了能说会道的黄濑,而黑子那像是刚睡醒的邋遢模样不禁使火神感到有些浮躁。
“既然已经起床了就说一声嘛,我们找你找了好久呢,正想着你是不是还在睡觉……”
“我的确是刚起来没多久,正准备把庭院清理一下。”
音落,抬了抬手里的长柄扫帚,见话题在黄濑的牵引下成功调转,挑起事端的火神也忍不住松了口气,这才转过微微侧转的身子、直视着有着‘怪人’之称的黑子的眼瞳。
“所以,是黄濑君要找我吗?有什么事吗?”
没有想到是由黑子主动开口,似乎这才回想起自己顶着艳阳、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目的,猛然回过神的黄濑清了清嗓子,脸上的笑容也在顷刻间消失了踪影。其实我是想让小黑子帮我看看,因为‘身体’变得有些奇怪。话音刚落,不禁对男人的这番话感到颇为意外的火神下意识的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黑子,而黑子似乎也很快察觉到了其中的端倪,目不转睛的仰望着跟前的‘访客’。
“无论是睡觉还是醒着的时候仿佛都能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耳蜗里打转,但是具体又听不清,好像是在跟我说话,感觉好可怕。”
“…………”
最要命的是、有时候身体的一部分会突然消失不见呢!
说完,黄濑突然伸出了双手,将张开的五指摆放在黑子的跟前,惊恐的神情不像是在做虚弄假,而黑子也没有对男人的这番自白质疑些什么。
“只是一瞬间的事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是今早在捏陶土的时候右手又突然不见了,吓得我立马就来找小黑子了,你可要帮帮我啊!”
“……黄濑君最近有去过什么地方吗?”
见身穿素衣的‘主持’面无表情的插言道,一向注重待人礼仪的黑子很少像这样硬生生的介入他人的话题,意外的同时、生性敏感的黄濑似乎也很快注意到事情非同一般,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
“前天太阳落山之前去了河边,发生了一点事……被追出来找我的前辈发现晕倒在岸上,好在没有生命危险。”
“…………”
所以我想是不是在我昏迷的期间遇到了什么东西,特意来问问你。
对生活在这片故土的人们来说,所谓的‘妖怪’并不是什么稀奇的存在,耳濡目染的故事更像是一种常识常常最人们的口中流传,然而‘知道’与‘信服’是不一样的,尤其像黄濑与火神这样的年轻人,对神魔鬼怪的存在始终保持着质疑的态度,直到这些无法用常识来解释的‘异常’亲临脆弱的肉身、使自己尝尽了苦头,才不得不选择‘臣服’。
“呐,小黑子……该不会……真的有什么俯身在我身上了吧?”
“嗯,的确有‘一只’,不过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
闻言,僵硬的表示顿时因恐惧而变得铁青,如同石化一般的身体随着男人渐渐后倾的重心在原地打了个转,踉跄的步伐使火神下意识的上前扶住了黄濑那早已汗湿的背脊,诡异的苦笑不断从脖颈滴落。哈、哈哈哈……这下惨了……没想到真的是妖怪啊……无论是谁或许都经受不起这样的玩笑,可偏偏黑子绝不是那种会钻人心的空子、利用他人的弱势而趁势捉弄他人的个性,火神不甘担保黑子这辈子都没有对人撒过谎,然而以现在的局势来看,黑子所说的并不是谎言,那生性淡漠的男人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对黄濑开这样残忍的玩笑。
“至、至少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妖怪吧?可怕吗?!”
还未来得及等到惊魂彻底安定,几乎拿出了全部的勇气连连追问起来的黄濑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一把拽上了黑子那瘦弱的肩膀前后摇动着。会吃人吗?是妖怪还是幽灵?是惨死的女人还是溺亡的小孩?什么样都好,至少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妖怪!而面对黄濑那焦心的逼问,一言不发的黑子只是不断摇摆着视线,呆愣的表情使心急如焚的黄濑忍不住哭喊起来。
“到底该怎么办啊……!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被妖怪给吃了啊!”
正是因为‘无知’才会怕得想要落泪,之所以仰着脑袋是怕不争气的泪水被与同样年纪的火神看见,这种无意义的‘逞强’不禁让目睹了一切的火神在心中暗暗发笑。可屹立在原地的黑子始终没有挪开脚步,安慰的话语或是抚慰的鼓舞都不曾在男人的口中听到过,唯独那双不同于普通人的眼睛始终在黄濑的身上游走,有别于木讷表情的锐利视线有着只有火神知道的特别‘秘密’。
“没事的,黄濑君。你不会被吃掉,至少它现在还不想害死你。”
见黑子突然开口道,仿佛从绝望中找到一现生机的黄濑瞪大着双眼,似笑非笑的滑稽表情让火神忍不住用双手掩上了紧抿的双唇。
“不过我不能告诉你它的真身,因为它不想让你知道,如果我真的告诉你了的话或许会被它一口咬死也说不定。”
“到头来还是很凶残的妖怪嘛!一口就能把小黑子咬死这未免也太可怕了吧?!”
“噗……”
嗤笑也好、畏惧也罢,黄濑的抵触与黑子的从容在火神这个旁观者眼里都有理可循,被鬼怪俯身、甚至影响到了日常的生活,而为此受到牵连的黑子也受到了不必要的胁迫,无计可施的无奈不光使黄濑一筹莫展,就连黑子也变得比以往更为沉默。
“我明白了……既然连小黑子都没有办法,我看我只能坐以待毙了吧。”
看似豁然开朗的黄濑耷拉着脑袋,颓丧的模样使火神忍不住心生了同情,而雷同的遭遇也让自己联想到了十年前的过往。妖怪之中存在着‘恶’,也存在着‘善’,火神无法从男人的宽阔背影中察觉到任何的异样,更不知正占据着这幅胴体的鬼怪究竟是何方神圣;可对黑子而言,早已习惯了这些有别牲畜、又凌驾于人类的‘存在’、重要的就只有‘为何会选择黄濑’这一目的而已。然而黑子信誓旦旦的说着‘不会有事’,又许下了‘不会被吃掉’的诺言,即便火神无法质疑拥有神秘力量的黑子,却也无法百分百的信任他,毕竟想要让人相信无法用肉眼确信的事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那我先回去啦……小火神也是,要好好保重身体哦,下次再一起喝一杯吧。”
“喔喔……路上小心。”
“…………”
目送着男人离去的背影,无精打采的模样的确让人忍不住感到惋惜。直到那与自己差不多高大的身影在视野中彻底消失,这才回头打量起一身素衣的黑子,还未等到自己开口、黑子就像是看破了自己的用意一般,缓缓启了唇。
“黄濑君只是被占据了身体,因为‘它’有想要完成的愿望,不得不以人类的姿态在某个人的面前出现。”
“…………”
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告诉他呢?当自己如是低声反问,黑子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扫帚,将脚边的落叶归拢在了一起,略带沙哑的嗓音很快就幻化在了夏风之中。
“就算它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伤害谁,只是想与某个人再见一面,可妖怪始终是妖怪。它仍然会想要吃人,仍然会伤害别人。就和人一样自私,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
“…………”
“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希望它的这个愿望永远不要实现,因为我不知道一旦目的达成后、它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更不知道黄濑君在这之后会变得怎么样。”
“……那它究竟想去见谁?”
露骨的逼问不禁让跟前的男人哑然失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句‘火神君怎么想’不禁让较为年下的浪人一时语塞。……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猜得到。不出所料,几声难以察觉的轻笑使火神面红耳赤,被戏弄的挫败感使身形高大的武士赌气般的转过了身,却又耐不住好奇竖起了耳朵。其实火神君和‘那个人’也有过几面之缘。直到黑子主动掀开了蒙盖在谜题表面的面纱的一角,熟悉却又陌生的某个身影随着男人的感慨若隐若现般的浮上了脑海。
“他是黄濑君非常熟悉的人。也是‘两人’共同的恩人。”
“…………”
如果向街道上任何一位女性提起‘黄濑凉太’这个名字,无论对方是否正在气头上、又或是出于什么原因而一脸沮丧,只要‘黄濑’这两个字眼传入耳中,笑颜一定会在顷刻间绽放。有着‘色男’之称的黄濑因为俊俏的外貌和八面玲珑的个性在这片土地名声大噪,高挑的身形因他那温和开朗个性增色不了少,加上天资聪慧、特殊的才能更是为他那看似十全十美的‘表象’锦上添花。黄濑在一家名为‘海常’的陶艺作坊里工作,继承了父亲的完美手艺、两年前正式以陶艺家出道的黄濑利用他那双修长的双手制作出了不少精美的陶器,经过作坊的煅烧、成形直至估价,虽然黄濑的作品很少,价格相对比较昂贵,很少能够在普通百姓的家里看见这些精美瓷器的踪影;却被不少富有威望的大名作为摆饰收藏在家中,那双善于模仿的手更是将其父亲的绝代之作复刻的惟妙惟肖、而对他这一天赋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
“我回来了……”
满是疲惫的吆喝非但有气无力,就连黄濑自己都认为此时此刻的精神状态狼狈得不知该如何面对店里的人。年轻的店员满脸诧异的目送自己走进屋内,谁都没有向往常一样上前寒暄、更没有人殷切的对自己嘘寒问暖,窃声的议论无论当事人怎么回避却还是传进了黄濑的耳里;自从那天从河边被人救起来后黄濑君的样子很不对劲呢。然而无论外人怎么猜测、事实的真相除了让黄濑不断叹息之外根本无计可施,脱下了脚上的木屐、来到了摆满了陶土的圆桌前,常用的模具被整整齐齐的归列在了一起,虽然黄濑对这些小型工具了如指掌,可就凭黄濑的手艺、自己根本不需要借助这种拙劣的工具制作陶器;而它们真正的主人是比自己年长了两岁的前辈,是掌握了这家拥有近百年历史的老店的同行,也是‘海常’的第五代传人。
“黄濑?你回来了?在屋里吗?”
熟悉的吆喝声传入耳蜗之际,又是一声长叹的‘奇才’踌躇了许久才从原地站起了身子。既没有回应,也没有做声;只是掀开了用来隔开作坊和店面的幕帘,当自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出现在店里时,身穿青色浴衣的掌柜下意识的冲着自己挥了挥手,随即便向自己大步走来。
“太好了,我以为你又昏倒在哪里、正急着找你呢。”
名为森山由孝的男人论样貌同样可以以‘美男子’相称,却在个性上意外的精明古怪,使人捉摸不透。过于亲昵的态度反而使黄濑觉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的干笑了两声,当男人将汗湿的大手搭在自己肩头时,先是一愣的黄濑僵硬的咪笑起了眼睛,趁对方不备之时、悄悄的推开了森山那结实的手腕。
“间宫大人上周订制的花瓶你做的怎么样了?后天就要交货了,你可别和我说还没开始构思啊。”
“放心吧,森山前辈。如果真有什么万一我会想办法承担责任的啦。”
不过关于这次的订单,恐怕真的没有办法和以前那样如期交货了。
自从这次的意外突然发生后,精神与肉体上的不安定使黄濑始终无法静下心来构思作品。瓷器也好、花瓶也罢,如果没有灵感就算‘模仿’也捏不出成形的东西。低头看着自己那满是手纹的双手,回想着掌心突然透明的瞬间,刺骨的寒意也在同时窜上背脊,黄濑知道那是‘恐惧’,然而这份心情却无法传递给他人,更不可能会引起任何人的共鸣。
“所以真要有什么万一我会亲自去道歉的。”
自暴自弃般的耸了耸肩,然而光是从森山脸上的神情来判断,即便对方没有指责自己、更没有更自己施加多余的压力,看似‘体谅’的背后一定有着说不完的怨言,黄濑也不打算争辩什么,毕竟作为一名陶艺家,不制作出让人赏识的作品本身就是一种失职的表现。
“很抱歉,给前辈们添麻烦了。”
“……哎,这些话你想办法对笠松去说吧。”
森山在离开前所提到的‘笠松’便是这间老字号店铺的继承人,也是这家陶器店的当家,同时也是经营者。笠松幸男本身也是小有名气的陶艺者,虽然他的作品远远不及黄濑那般华丽花哨,少了几分收藏的艺术价值、却多了几分实用和坚固的特性。比起被各种大人物器重的黄濑,从笠松手中诞生的陶器时常能够在这片故土上发现。比如用来泡茶的水壶,又或是装满了三色团子的器皿,朴素生硬的线条就如同男人那耿直好胜的个性一样,然而黄濑在最初加入海常时并不赏识这位在平民之间有着极高声誉的同行,并不是看不起男人的作品,单纯的因为个性截然不同、自然也无法心平气和的相处。
“不过竟然要我亲自和笠松前辈去说……森山前辈果然是想要杀死我吧?!”
比任何人都要在乎海常的名声、笠松那过于严谨认真的个性与他是长子有着很大的关系。将‘海常’发扬光大就是男人活着的理由、也是一生的信念;然而资历最短的黄濑只不过是想要摆脱父亲的‘残影’,静心的在作坊里制作自己喜欢的东西。多余的责任黄濑根本不需要,也不认为自己拥有勇气承受这样的担当;然而自从自己加入这里后随着订单的增加、这份‘责任’也在不知不觉间落在了自己的肩头,不悦的同时、身不由己的现实有好几次让黄濑想到了离开。
穿过后院来到了用来储存还未对外公布的试作品的仓库,除了森山之外、只有笠松以及负责煅烧的小堀和早川能够进出这里,黄濑只是个‘例外’。放在太阳底下、正沐浴着阳光的大部分作品都出自于黄濑之手,这也是黄濑在近几个月内完成的作品,等到负责销售的中村从外地回来、和森山一同进行估价,便能焕然一新成为重要的商品,兜售给店内的熟客。流畅的曲线与新颖的线条感是黄濑最为骄傲的地方,不同于古板老旧的瓷器、以女性的身体为参照而构思出来的花瓶像极了婀娜多姿的少女,夸张的弧度宛如女人的纤腰,光是看着就不禁让人浮想联翩。只可惜现在的我连这种俗套的‘灵感’都找不到。低声长叹道,将双手伸向艳阳的黄濑映着刺眼的阳光、微眯着双眼,因暴晒而有些泛红的皮肤是那么真实,即便是如此微不足道的细节也足以让黄濑感到安心。
“可如果真的全部告诉笠松前辈,他会相信我吗……”
“你是要我相信什么?”
“呜哇——!!”
熟悉的情景不禁让黄濑下意识的挑了挑眉,直到袖着双臂的笠松一脸肃穆的出现在自己的身后,这次放下了捂着心口的大手、长吁了一口气,而突然出现的年轻当家只是微蹙这眉头望着跟前的后辈,直到黄濑像是埋怨般的嘀咕了一句‘前辈不要学小黑子啊’,双眼也因困惑而浮上了一层不耐的意味。
“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到这里来,自言自语的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怎么?难道你的脑袋还没清醒吗?需要我为你找郎中过来开贴药给你吗?”
咄咄逼人的‘慰问’更像是一种拷问,被呛得哑口无言的黄濑只能不停的摇着头,而见状的笠松则在悄然间放下了搁在胸前的双臂,脸上的表情也不像最初那样难看。
“如果没事了的话就赶快振作吧,整天垂头丧气不但好转不了,还会影响到别人的心情。”
“是……”
“如果真的明白了的话,就把头给我好好抬起来。”
严厉的苛责并不是出于对自己的成见,黄濑明白这一点,却还是希望笠松能够多体谅自己的心情,至少在自己最为沮丧的时候说些安慰的漂亮话,又或是说些善意的谎言,能够让自己从过于沉重的‘事实’中喘口气。就连哪个才是‘梦境’都分不清、拥有惊人能力的黑子一口咬定了自己被妖怪俯身的事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状’又在眨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黄濑并不是不敢告诉笠松,而是生怕自己如果真的说了、反而被误认为是逃避工作的荒谬借口。一想到这,黄濑便放弃了与笠松沟通的念头,与其被人当作是不务正业的‘大话王’,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坦率‘承认’错误比较方便。下意识的瞥了一眼仍旧一脸严肃的前辈,稍稍清了清嗓子、冲着对方欠身行了个礼,在笠松的注视下渐渐开口道的黄濑下意识的将目光挪向了别处,以假乱真的真诚口吻就连自己听着都觉得可笑。
“那个、很抱歉。其实我的身体自从那晚醒来之后一直很不对劲,间宫大人的花瓶恐怕没有办法如期完成了,正准备亲自去道歉来着……”
“…………”
不出所料、笠松虽然十分严格,却对有勇气主动面对失责的人不会多加责怪,就算是黄濑也不例外。作为补偿我会另外制作一些小的器皿、以我个人的名义赠送给客人。说完,重新直起了腰杆,几乎竭尽了全力才沉住气的黄濑稍稍沉默了一会,在笠松的凝视下,接着开口道。
“真的十分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
“你刚才自言自语时说的‘不会相信’就是指你身体的原因吗。”
“……诶?”
意外的答复使黄濑下意识的瞪大了双眼,然而主动挑起话题的笠松显得十分从容,平静的口吻与他那火爆易怒的个性可谓格格不入。
“今早我看你突然从作坊里出去,连钱袋都丢在桌子上。……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是说你不愿意告诉我?想一个人扛着?”
“不、不是啊!我没有那么想,不过难以切齿倒是真的……”
因为被凶暴的妖怪附身了所以忧虑到食不下咽、怎么可能会有人相信啊?!
忍不住在心中大喊道,察觉到对方正拥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自己,连忙结结巴巴解释起来的黄濑始终整理不起一句完整的话来,而自己那狼狈又拙劣的辩解最终在笠松的咋舌声中彻底被打断。
“既然你那么不想说就算了,间宫大人那我会陪你一起去,你赶紧去收拾下,现在我们就出发。”
目送着男人转身离开,向着那比自己还要矮小许多的背影鞠了个躬,本以为笠松会趁势继续纠缠下去、然而男人却选择了点到为止,光是这点、的确让黄濑有了得救了的感觉。……虽然没有办法和他好好相处,不过他的确是个很优秀的人呢。忍不住在心中感叹道,一脸疲惫的黄濑抬手挠了挠汗湿的头发,一边筹划起了如何应付那些难缠的客人的客套话,一边向着与笠松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如果间宫大人是女人的话,也许买束花就能摆平了吧,哎……真麻烦……”
“喂——!川河的旦那,川河的旦那,你听的到吗?”
“……?”
像是人声、又有些微妙的呼喊毫无征兆的传入耳朵,转身环顾着四周、除了摆放整齐的陶器之外,这座庭院就只有黄濑孤身一人。……奇怪,难道是幻听了?使劲掏了掏耳朵,正当黄濑准备重新迈出步伐时,一块碎石突然从天掉落、正中脑门,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展开不禁使黄濑咋了咋舌,然而当渐渐失去耐心的男人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就只有站在枝头的雀鸟,尖细的‘人声’不断从它那小巧的鸟喙中传来。
“川河的旦那,你找到‘那个人’了吗?”
“……说、说话了?!”
老人们常说动物是通得了人性的生物,无论是人们时常圈养的猫与狗、又或是徘徊在深林的野兽,也许他们无法拥有像人类那样便利的四肢或是躯体,然而老天爷仍然会给予它们一些人类无法拥有的‘宝物’,以示万物的公平。
“……太慢了,你一个人偷偷摸摸躲在仓库里都做了些什么?”
“…………”
不耐的挑着眉、面对笠松的责备,哑口无言的黄濑只是一言不发的耷拉着脑袋,发生在身上的种种使自己就像是吃了黄连的哑巴,真是有苦都不知该如何用言语表达。随意搪塞了几句后便以工作的事为借口调转了话题,虽然对自己仍然心存猜忌,可就凭笠松那对工作一丝不苟的态度、说教就算留到善后工作全部结束之后也不迟。本以为不再追问的笠松会爽快的迈开前往间宫住宅的脚步,然而只及自己下颚的前辈非但迟迟没有转身、乌黑的双眼久久盯着自己的脑袋,微启的双唇几度欲言又止,踌躇的神情不禁使黄濑长叹了一口气。不是我不信任你,最近你真的很反常。音落,下意识的拍了拍自己的肩头,出于抚慰的触碰既没有让黄濑感到欣慰,反而使浮躁的心绪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狼狈。尴尬的苦笑了两声,听着从头顶上方传来的啼鸣,那一连串的种种使黄濑逐渐失去了面对现实的勇气。
“至于停在你头上的那只麻雀。……自己和间宫大人解释吧。”
“是……”
黄濑之所以认为自己能够和笠松像这样面对面沟通,最基本的一点便是两人说着相同的语言。发音、音调;声带通过振动发出声响,迎合每个人拥有的独立个性带着些许的口癖,黄濑认为这是‘沟通’的根本,而牲畜之所以无法与自己说话则是因为他们的‘语言’与人类所用的并不同。然而像是驻扎在自己头顶上的雀鸟用着它那清脆的嗓音哼唱着欢悦的歌曲,传入耳蜗的并非只是纯粹的啼叫、而是与自己所说的语言完全一致的唱词。夏日的闲暇,深秋的期盼,然而这一‘新奇’的‘惊喜’非但没有让黄濑感到新鲜或是诧异,取而代之的是恐惧与不安,连同流淌在体内的血液一并躁动起来。
(川河的旦那,你找到你想见的‘那个人’了吗?)
停在枝头的麻雀低着它那小巧的脑袋,时不时的拍打着翅膀。乌黑的眼瞳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自己,而黄濑则是在原地呆愣了三秒、才确信了这悦耳又充满生气的嗓音是出自一只麻雀的口中。惊讶使男人久久说不上话,空白的脑海就连分辨是非的能力也一并彻底失去了一般、乱成了一团。一手扶着昏沉的脑袋,一手扶着面前的树干;可比起六神无主的自己、拥有一身棕色羽毛的雀鸟则悠哉的拍打着翅膀,从高处的枝头一跃而下、缓缓落在了自己的肩头。
(小的前阵子去河边取水的时候听岸边的蛤蟆说了,说旦那为了找某个人类特意离开了家,找了很久终于被小的找到了,所以想问问旦那情况怎么样了。)
(诶……诶诶……)
大家都很担心您哦,如果完成了愿望就请您赶紧回去吧。
小巧的喙时不时的轻啄着自己的脸颊,又像是不经意似的用着毛茸茸的脑袋磨蹭着自己的脖颈。被如此讨人喜欢的雀鸟亲近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然而此时此刻的黄濑除了惊慌与恐惧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
(毕竟像旦那这样的妖怪为了区区人类就离开家也太草率了,小的认为您还是赶快回家吧,再这么下去可就危险了。)
满是担忧的口吻并不像是在弄虚作假,可一想到自己非但能够听明白牲畜的‘话’、当带着敬语劝说着自己的雀鸟提到‘妖怪’二字时,险些昏厥过去的黄濑将疲软的身子倚靠在了树杆上、大口大口的深吸着空气。
(如果在人类的身体里呆久了,小心回不到从前……)
(那个、很抱歉……我插句嘴可以吗?)
见自己突然阻止道,停在自己肩头的雀鸟下意识的拍打了两下翅膀,歪斜的脑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十分惹人怜爱。其实……我不太懂你一个人再说什么……川河的旦那是谁?所谓的‘家’又是哪里?一连串的问题让黄濑不知该从何开口是好,可比起这些过于直接的问题,最先该弄明白的便是‘人类与鸟为何能够交流’的原因。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应该是麻雀吧?而我是人类……究竟是我产生了幻觉而是你天生有神力能够说人类的话?)
愣愣的听自己如是问道,起先黄濑以为方才还喋喋不休的麻雀并没有领会自己的用意,而突然想到一只普通的雀鸟又怎么能够听懂人话,不禁松了口气。
(这才对嘛……果然是幻觉,还是赶紧去找前辈吧……好痛!)
(你这无礼之徒!竟然玩弄本大人!小心我将你的眼珠给啄瞎了!)
突然向自己猛地扑来的雀鸟用着它那尖利的喙啄向了自己的鼻尖,不停扑打着翅膀、轻盈的身体悬在半空。无礼也就算了、竟然还骗我!实在不可原谅!用着清脆的嗓子大喊着,然而只有黄濑才能听懂的‘话语’在普通人听来只不过是一串急促又莫名的鸟鸣而已,为了驱赶失控的雀鸟而来回挥动的双臂好几次都这么硬生生的敲在了树杆上,使黄濑忍不住哀叫连连。
(说!川河的旦那在哪里?!你把它怎么样了?!)
(好痛!真的好痛啊……!……)
自从识破自己只是普通的人类之后,再也没有对自己主动开过口的雀鸟仿佛心怀别的目的一般,霸占了自己的脑袋。得意又傲慢的仰着小巧的脑袋,其实黄濑完全有能力将它轻易赶走、可萦绕在男人心头的困惑并没有让黄濑这么做。在漫长的沉思中回想起了黑子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它’的愿望,想要见的人;为了寻找而离开了家,占据了自己身体的‘妖怪’究竟有着什么目的、被无辜牵连进其中的黄濑不可能会知道。人类为了生存而夺走了其他生灵在这片故土生存所需要的一切,树林、食物;河流、山坡,因而遭到记恨,因而遭到埋怨,从那只古怪的麻雀身上来看,这些露骨的‘恶意’恐怕也是情有可原。然而黄濑是人类,出于各自所持的立场、黄濑根本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而本期待这只不同寻常的雀鸟能够为自己解开正紧紧束缚着自己的谜团,抗拒的态度并不会让黄濑感到受伤,取而代之的是困扰以及失落。
“下个路口就到了吧?这是上门的礼物,换你拿着。”
特意换了一件和服的笠松将手中的果篮递到了自己的跟前,别有意味的暗示却因笨拙的作风不禁让黄濑哑然失笑,心想着就算开门见山似的对自己直言也不会有多尴尬,况且‘自己的责任由自己承担’这种事黄濑也不可能因为一时的怯懦就逃避。嘟囔了一句‘谢谢’,伸手接过了沉重的果篮;因为不清楚间宫的口味而选择了最为常见的几种水果,当黄濑主动上前正准备敲响紧闭的木门时,突然开启的门扉不禁使两人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哎呀,这不是海常的小师傅吗?这究竟是吹的什么风?”
一身浅灰色浴衣的间宫身为一名成功的商人少了几分财迷的俗气,爽朗的笑容与硬朗的身板虽然使眼前这位发鬓花白的老人显得平易近人,可与间宫有过交集的人都知道、这位总是挂着随和笑脸的男人其实意外的固执,若是惹他生气、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今早喝茶的时候就有预感会遇到什么好事,没想到能够同时见到两位,实在是让人不得不高兴啊。”
浮夸的寒暄在这样的场合下难免让人觉得有些紧张,附和般的干笑了两声,在彼此欠身行礼过后,摩挲着胡须的老人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视线最终在黄濑的头顶停留了片刻,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禁使黄濑有些害臊的低下了头。
“不知道两位今天突然登门拜访寒舍,是有什么急事要转告吗?”
“既然间宫大人您先开口了,那我也开门见山直说了罢。”
诚恳的态度迫使面前的老人挑了挑眉,狐疑的神色仅在顷刻间便使萦绕在所有人周围的气氛变得僵硬起来。实在非常抱歉,关于您定制的那个花瓶、因为我个人的疏忽恐怕没有办法如期交付给您了。音落,为了表达歉意而弯折了腰肢、停留在头顶的雀鸟也因自己那夸张的肢体动作而展翅飞向了屋檐,刺耳的窃笑声也在同时不断从喙中传来,使黄濑忍不住在心中咋了咋舌,竭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工作’上。
“因为最近身体的原因恐怕有一段时间无法制作陶器……对此我会竭力补偿您的损失,还请您务必网开一面。”
“…………”
“实在是非常非常抱歉。”
陶艺家也是人,一旦身体状况濒临极限、就算拥有再出色的天赋也一样无法制作出理想的陶器,在这样的条件下,‘创’本身更是难上加难。然而不知这份行业的艰辛的外人永远不懂得体谅这点,对于那些总是用金钱来衡量一个人的付出和辛劳的商人们来说就更是如此。
“虽然我之前听笠松师傅提过你出了意外的事,可我还是相信你,更相信‘海常’不会轻易辜负我的期待。”
藏匿在不悦口吻中的尖针就这样露骨的向自己逼来,黄濑早就做好了准备、可当间宫提到笠松的名字时,意外的回答不禁使讶异不已的黄濑下意识的瞥了一眼身后的笠松。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制作陶器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僵硬的浅笑仿佛带着几丝胁迫的意味,再黄濑又一次诚恳低下了头、一声声重复着那句‘抱歉’时,始终袖着双臂的间宫却突然喊出了笠松的名字,厉声的口气少了几分对自己的包容,多了几分不耐的严厉。
“对于这次的订单所作的赔偿,具体我想和身为当家的你商量,毕竟这有关我个人与‘海常’之间的信任问题。大家都是商人,想必你应该清楚。”
“是,对此我感到非常抱歉。”
“…………前辈?”
看你的样子,比起五年前真是成长了不少。
仿佛只有间宫和笠松才能领会的对话使一旁的黄濑一头雾水,与森山和笠松之前交代的完全不同、本以为自己主动登门拜访请求客人对自己这次失职的谅解就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然而就凭间宫现在的态度,那对笠松步步紧逼的暗示使黄濑在手足无措的同时,莫名的愤慨不受控制的在肚囊中燃烧了起来。
“这次订单中的花瓶将不会对其进行估价、作为对您的补偿,也绝对不会以商品出现在任何公开的市场上进行贩卖。”
音落,再度欠身的笠松在众目睽睽之下表达了自己最为诚恳的歉意,然而与黄濑那折腰低头的意义不同,身为当家的笠松本不该被牵连其中,而对肩负着‘海常’的笠松来说,自己一旦弯腰、就证明了‘海常’整体也有着脱不了干系的责任。
“我以海常现当家的身份希望您能网开一面,原谅黄濑这次的失职。”
“笠松前辈……?!”
自己是不是把事情设想的太好了呢?从最初为了躲开笠松的追问而随口许下的‘承诺’,到亲眼认清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真正的商人不会因为私心上的‘欣赏’就必须对某个人存在着包庇或是偏爱,赏识归赏识,生意归生意,无论黄濑身为陶艺家以个人的名义创造了多少作品、他仍然是‘海常’的一份子,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笠松前辈你不事先和我说清楚呢?!如果事情变成这样我就不会这样鲁莽的放弃了啊!”
生气不光光是因为责怪自己的轻率,更多的是迁怒于对自己有所隐瞒的前辈。森山也好、笠松也好,就连整天守着煅烧炉的小堀和早川都不曾对自己提起事情存在着这样严重的后果,如果黄濑早知道后果会变成现在这样,就算顶着这幅被妖魔鬼怪束缚了的‘肉体’、也一定会担当起全部的责任,完成这次的订单。可为什么你们谁都不告诉我呢?这样一来我不就让海常蒙羞了吗?!不顾周遭的冲着只及自己下颚的前辈大喊道,失态的模样不光使屹立在门前的间宫目瞪口呆,就连笠松都瞪大着双眼,如同打量着怪物一般审视着粗喘不已的自己。
“事情变成这样,你让我怎么办才好啊!……唔!!”
“……?!”
如同抽搐般的疼痛突然从后颈直窜上了脑髓,耳蜗深处不断嗡嗡作响、燥热的身体仿佛沐浴在火焰中一般燥热,就算意识清醒、然而身体就像是被千万条看不见的丝线紧紧束缚一般,宛如傀儡师手中的人偶,脱离了意识的操控、恣意妄为的微微扭曲着。
“‘不可原谅……绝对不可原谅……’……”
毫无逻辑的话语不断从颤抖不已的双唇中传出,嘶哑又怪异的嗓音并不属于自己,察觉到了这惊人的变化、迫使自己睁开双眼的黄濑却因流窜在体内的疼痛蜷缩着身子,高大的身体高高弓起、像极了受到惊吓的牲畜,不协调的站姿使路过的人群纷纷向后退了好几步。无法原谅……企图伤害你的人绝对无法原谅……当黄濑几乎用尽了仅剩的力气将捂着脸颊的双手从脸颊上挪开时,率先映入眼帘的竟是附着在皮肤表面的绿色鳞片,以及如同虎爪般锋利的指甲、像极了出现在卷轴中的‘怪物’。
【绝对……无法原谅!】
“……黄濑!!”
盘踞在脑海深处依旧的声音如同施令一般大声咆哮道,唯独黄濑才能听到的声响,嘶哑又极富魄力的嗓音仅在瞬间便剥夺了自己那剩下的最后一丝理智,早已忘记自我的黄濑高高举起了如同猛禽般锋利的手爪、向着面前的狡猾商人挥去。起先还未来得及反应的间宫在一声惊叫声中猛地回过了神志,闻声赶来的浪人也匆匆提着还未出鞘的武士刀、阻挡在了雇主的面前。面对那一把把反射着日光的长刀,不知是人是鬼的成年男人只是仰头大笑了几声,放肆又无礼的笑容回荡在悄然无声的街道上,尖锐的獠牙暴露在了丰盈的唇齿之外,泛着凶光。
“‘区区人类凭着这种破铜烂铁就想要杀死我吗?实在是可笑,不,应该是愚昧至极!’”
鲜红的舌头舔舐着干燥的嘴唇,在烈阳的直射下,逐渐蔓延的鳞片宛如坚硬的铠甲,从手腕的内侧逐渐延伸向了外肘。也好,自从占据了这个身体我已经好久没有吃过人肉了,今天就拿你们来开胃吧。音落,下蹲的身体如同蟾蜍一般趴伏在满是尘土的地面,见状的落寞武士纷纷将泛着凶光的长刀架在了胸前,用身体掩护着因惊吓而一脸苍白的主人,额头不断沁出汗珠。
“‘至于你犯下的罪,就到阎罗王的面前尽情忏悔吧!’”
“给我住手!黄濑!”
向着发鬓斑白的老人挥去的拳头随着足以撕破天际的呐喊悬在半空,早已脱离‘人类’的‘人外’瞪大着他那空洞碧绿的双眼,狰狞的表情顿时变得像个无知的孩子,似笑非笑的凝望着阻挡在跟前的笠松。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遇到了什么、又变成了什么东西,可绝对不允许你对海常的客人出手。话音刚落,抬起的单腿顺着旋转的身体狠狠向着占据了黄濑身体的‘不明生物’脸上扫去,腾飞在半空的身体重重落地,惹得围堵在四周的路人连连惊叫,围堵笠松本人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快步上前,一把拽起了那满是鳞片的胳臂,向着桥墩的方向跑去。
“给我过来!混账……看我过会怎么收拾你!”
“前、前辈……?”
心脏剧烈跳动所产生的紧缩感使黄濑几度产生了窒息的错觉,抽搐般的刺痛却远远不及停留在皮肤表面的灼烧感、踉跄的步伐在外人的牵引下疾步奔跑在蜿蜒的树林中。泥泞的土壤几度让粗喘不已的黄濑摔倒,然而无论是黄濑还是牵着自己奔走的笠松都没有因此而停下慌张的脚步,豆大般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滑落,打湿了紧贴着皮肤的衣襟。
“等等、前辈!等一等啦!”
高耸的大叔用着它那茂盛的职业遮挡住了毒辣的太阳,然而如同蔓藤一般潜伏在土壤中的树根却让脚下的泥路变得格外难走。到这种地方来、你究竟是要带我去哪里啊。像是抱怨般的试探让低着头一味向前的笠松总算停下了脚下的步伐,可当男人转过身时、脸上那严肃又愤慨的表情不禁使黄濑下意识的耸起了双肩,难耐的灼烧感不知是否是因为有树荫遮蔽渐渐不再作痛,然而凸起的鳞片仍然没有全部褪去,尖锐的指甲与变了形的手指看起来仍然格外渗人。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啊,笠松前辈,我可是会害怕的。”
“…………”
毕竟我也不知道现在的‘我’会突然做出怎样骇人听闻的事情来啊。
黄濑并不知道笠松为什么要像这样怒气冲冲的瞪着自己,是因为自己一时大意而被妖怪附了身;又或是在重要的客人面前露出这样的丑态而毁了一桩生意?取代疼痛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瘙痒感,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鳞片的缝隙间爬行一般,使黄濑按捺不住、使劲抓挠着早已畸形的手臂,不断咋着舌。为什么自己会遇到这种事呢?明明脑海里什么记忆都没有、诡异的事实就这么突然降临在了自己的头上,拜天赋与家世所赐,黄濑从未尝到像今天这样的挫败,无论是在外人的面前出糗也好,还是被那些荒谬的‘意外’缠身也罢,对黄濑而言,这几天所经历的重重的确让自己有了自暴自弃的念头。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的?”
意料之中的发问使黄濑苦笑着耸了耸肩,短暂的沉默惹来了男人的一阵催促,眼神的交汇并非是为了取得对方的谅解,而是借机诉说着心中那无言的绝望,然而黄濑却不知笠松是否能感受得到。个性耿直、一板一眼的笠松虽然热心助人,待人也十分诚恳,可他会相信自己的故事吗?相信自己正被一只可怕凶残的妖怪缠身,甚至被剥夺了心智以及肉体、逼迫着自己一步步走向‘人外’的界限,以便完成自己的‘心愿’?
“……前辈你真是的,我不说过了吗?‘不会有人相信的’。”
暧昧的搪塞显然没有起到理想的作用,还未等黄濑话音刚落,抬起的拳头就这么硬生生的悬在了半空,光凭这样一个细小的动作、黄濑方才那用冷漠伪装起的强硬瞬间便没了棱角。
“真、真的啦!不是我不愿意说或是故意不告诉前辈,因为就连我自己都……”
“还有什么能比现在的情形更让人匪夷所思的吗?!”
“…………”
刺耳的怒吼声在让耳蜗嗡嗡作响的同时,苛刻的谩骂却让躁动的心绪渐渐变得平静了下来。的确,在外人的面前露出这样的丑态,以‘非人’的模样在一双又一双眼睛面前落荒而逃;尖锐的獠牙与青绿色的鳞片,闻声低下头的黄濑用着那双幽绿的双眼凝视着变了形的双手,隐隐的胀痛感是‘异变’的证明,然而这并非是一个坏兆头、而是为了‘还原’所必须承受的一种疼痛。眼看着像是镰刀般尖利弯曲的指甲渐渐缩回了指尖,惊人的一幕不禁使黄濑打了个寒颤。
“你说吧,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相信你。”
想要信任一个人很简单、也很容易,唯一缺乏的就只有勇气而已;在笠松决定去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时,就注定被牵连其中、等待着两人的究竟是生是死,为了迎接结局所付出的代价也不得不由两人来承受。
“况且铁钉钉的事实都已经摆在眼前了,再说什么‘不可能’反而是自欺欺人。”
“……前辈果然很厉害呢,真是不得不感到佩服。”
欣慰又愧疚的笑容在脸上绽开的同时,因恐惧和惊慌而僵硬的身体也随着油然而生的安心感而在瞬间瘫倒在了地上。说实话……本来我以为谁都不会来帮我,真的很害怕……双手紧握着颤抖不已的膝盖,就连声音都像是沉进了泥潭一般轻得无法让人听清,然而笠松却没有说什么,只是一言不发的蹲下了身子,将温热的掌心轻放在了后辈那冰凉的肩头。
“可将来究竟该怎么办才好,我真的不知道……”
“冷静点,黄濑。我会和你一起想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
虽然远远不及女性或是家人给予自己的温柔,可这份微不足道的温度却成为了最为强力的‘特效药’,就连那些因本能而始终残留在体内的惊恐也一并沉淀了下来。过于别致的无关因太过突出使整张相貌显得异常平庸,黄濑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打量笠松的脸,即便身形是自己比较高大、然而笠松那双蛮子茧子又宽厚的大手却比任何人都值得依赖。
“……我的体内有一只怪物,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缠上的。”
“…………”
或许是在‘那一晚’发生的事吧。
回想着在神社与黑子的对话,当有别于平凡人的神秘主持用着那双幽蓝的双眼打量着自己时,游走的视线牵引着思绪、回到了从前。
“那天傍晚茶屋的伢子小姐约我在河边见面,说是有重要的事,所以等手头的工作结束后我就去赴约了。”
“……”
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才貌双全、名门出身的黄濑在街道上受到许多女性的亲睐,无论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又或是沦为人妻的妇人,然而黄濑即便拥抱过不少主动向自己敞开身体的女性,却从未与谁真正陷入过爱河,一夜就结束的回忆也在那张能说会道的双唇的哄骗之下平息了不少麻烦的苗头。
“当时我们约在河的上流,见面时寒暄了一句,可突然她就从身后推了我一把,再这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前辈给就救回来了……”
“…………”
是否一切的变化都因那突如其来的‘意外’而起,黄濑无从得知;可唯一可以确信的便是女人的反常与自己的变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事后黄濑有特意前往伢子的住所去拜访,目的不是为了责备对方什么、而是想要问清事情的前因后果;然而身穿浅色浴衣的女性只是一味的摇着头,口口声声的说着‘并不记得’,就连两人是说着什么样的话题一路走到了河流的上游、又是为了什么而弯腰观察期蹲坐在河岸卵石上的青蛙,面色苍白的女性除了千篇一律的那句‘不知道’之外,就只剩下‘抱歉’与‘对不起’。
“小黑子说我是被一只凶残的妖怪给缠上了,说它有不得不完成的愿望,所以要借助我的身体、才会俯身在我身上。”
当提到‘小黑子’三字时,笠松起先困惑的歪了歪脑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自言自语般的嘀咕了一句‘原来是那个鬼鬼祟祟的主持’。闻言的黄濑忍不住哑然失笑,虽然想要为小黑子那神秘又捉摸不透的个性解释些什么,却又找不到适当的说辞、只能就此作罢。
“据说还不让小黑子告诉我它的本体是什么呢!说是会一口把小黑子咬死,是个会吃人的妖怪,原本我还不相信,可现在看来不得不相信小黑子所说的了。”
“没想到事情会变得那么棘手……的确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如是低声说道,低头思索了一番的笠松用余光如同审视般仔细打量了自己一番,从爬满了鳞片的双臂,到正逐渐回复原样的獠牙,当突然凑近的男人粗暴的拨开自己的双眼,目不转睛的紧盯着自己的眼瞳时,扑面而来的炙热吐息使黄濑下意识的甩开了对方的手,粗暴的态度就连笠松都吓了一跳。
“既然涉及到妖怪我就没有办法帮你了,看来只能拜托你那个叫‘黑子’的朋友,具体等明早再一起商量吧。”
“………………”
等太阳落山了就回店里,天色暗了也不容易被人发现。
就如同笠松向自己承诺的一般、既没有质疑更没有逃避,出于鼓励而向自己挥来的拳面轻轻的落在了燥热的脸颊,明明只是停留在瞬间的触碰、莫名的疼痛却如同一根银针深深的插入了自己的心口。……笠松前辈,如果连小黑子也没有办法帮我,我是不是永远都要承受着这副躯体呢?面对自己的发问,笠松默默的曲起了膝盖、双臂搁在了膝头,一句‘谁知道’不禁让黄濑破涕为笑,听似残酷的话语却因为隐藏在背后的真诚使黄濑用笑声掩盖住了眼泪。
“不过就算你全身都变成了怪物,你也永远是海常的‘黄濑凉太’,这是不会改变的。”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觉得前辈很帅哦。……”
闭眼不见,听而不闻。
因喜悦与信任而关上了被人情温暖填补的空洞,黄濑却漏听了回荡在肺腑的另一个‘声音’,来自另一个灵魂的呐喊,诉说着孤独与绝望的‘心声’。
【难道、你讨厌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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