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雨滴落在伤痕累累的胴体表面，猩红的鲜血徐徐从撕裂的皮肉不断溢出，融入了透明的雨水、流入了泥泞的湿土。模糊的意识已经无法识别埋怨在全身的剧痛，唯独苟延残喘的本能勉强维持着断断续续的呼吸，可那一声声求生的呼喊却没有人能够听见。磅礴的大雨打乱了行人的脚步，震耳的雷声是自己唯一能够辨别的声响；卧躺在逆流之中、断裂的胳臂沿着凹陷不平的地面缓缓的挪动着，竭力寻回焦点的双眼并没有为火神带来自己一心渴望看见的东西，就在沾满了鲜血的指尖触碰上不远处的石块时、用尽了体内最后一丝精力的少年突然断了呼吸，始终强忍着的泪水最终输给了对死亡的恐惧、不争气的涌出了酸涩的眼眶。

“对不起……辰也……”

“‘…………’”

无法传达的歉意唤醒了寄宿在这片故土的神灵，腾升而起的烟雾如同一股和煦的暖流将遍体鳞伤的身体层层缠裹；对不起，辰也，我没有办法遵守约定了。然而早已因放弃而没了呼吸的少年根本没有察觉到周遭的变化，就连那逐渐愈合的伤口与渐渐消失的疼痛感都一概浑然不觉，无论是嘴中嘟囔着的、还是脑海中不断忏悔着的都是对义兄的那份愧疚，以及那份无果的留念、沉睡在了短暂又漫长的黑暗之中。

“没能活下去……真的对不起……”

“‘就由吾来完成汝的愿望吧。’”

白儿。

《いぬがみ/犬神》

比起晴天更喜欢阴雨连绵的天气，火神一直对拥有这样奇怪念头的人感到十分不解，即便收留自己的恩人一次又一次的用着语重心长的口吻简称‘雨水是上天对人们的恩赐’，若是不降雨庄稼就不可能会有收成、然而火神还是讨厌雷雨交加的天气，就连雨水拍打屋檐的声响都让自己感到烦躁不已。

“小火神，你的脸色好难看啊，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正值初夏的日之本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这也是火神一年之中最反感的时光。阴沉着脸、盘着双腿，坐在屋子中央的火神一边守着跟前的火炕、一边不耐的咋着舌，时而摆弄着腰间的长刀。定时上门拜访的黄濑是村中小有名气的陶艺师，同时也是黑子的相识，爽朗的笑容与轻浮的态度很难想象男人与神秘的寺庙住持有着一段孽缘，可正因为是截然不同个性的人、所以才谈得来。笑着如是坚称道的黑子一直有着自己的处世原则，不树敌、也不轻易与人太过接近，而同样的特质也不难在黄濑的身上发现，殷切的态度可以说是一种佯装、黄濑也拥有着火神捉摸不透的神秘，尤其是那喜怒无常的脾性，就连男人那自来熟的地方有时难免让自己感到不知该如何招架是好。

“这个季节很容易伤风感冒呢，要多保重身体啊，你要是倒下的话谁来保护小黑子啊。”

“那家伙才不需要我来保护。整天呆在寺庙里睡觉，哪会遇到什么危险。”

忍不住如是冷嘲道，对于收留自己的‘恩人’、火神对黑子总是抱持着一种微妙的心情。说是尊敬、神秘的作风与渊博的知识面的确让火神打从心底佩服黑子，可当两人的生活真正有了密切的交集后、男人那懒散又邋遢的一面又让火神对这份崇敬心生了质疑。你们还是老样子啊，每天都斗嘴，感觉好有趣。闻言、忍不住如是感慨道的黄濑伸手搅拌起了锅中的热粥，短暂的停顿让萦绕在两人间的空气突然变得暧昧起来，欲言又止的模样很快就让火神察觉到了男人的异样、稍稍抬起了双眼。

“唔……不过为什么小黑子选择了小火神呢？想要聘请浪人的话到处都是啊，为什么是小火神呢？……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如果一开始你就想问这些的话直接开门见山的问就好，没必要绕那么大的圈子，听着就觉得心累。”

见自己毫不留情的道破了那些迂回的试探，不禁干笑了两声的黄濑轻声嘀咕了几声‘抱歉’，随即稍稍挺直了腰杆。我也不是特意要问的，只是从笠松前辈那听说了点细节而已。如是回忆道的同龄男人一边若有所思的摩挲着下巴、一边微微蹙起了眉头，自从水虎消失、黄濑对于妖怪的种种也变得格外细心。一次又一次的登门拜访，甚至还从黑子这里借走了大量的书册；而且小黑子也曾经和我说过‘万一有什么事可以请教下火神君’。狡猾的将连带的责任推卸给了正在里间瞌睡的年轻主持，只见对座的黄濑别有用意的冲着自己挤了挤眼，彻底败给男人的好奇的浪人只能长叹了一口气，下意识的握紧了腰间的长刀。

“所以你就别卖关子了嘛～小火神的‘犬神’到底是什么来头？”

“你这人真的很多事诶……”

火神并不是这座村子的住民，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只不过火神在背井离乡的那刻就已经决定不再追忆往事，因为这是对自己的‘惩罚’、也是唯一能够让自己继续活下去的‘代价’。

火神的家乡是距离这片‘世外桃源’大约有好几百里的城镇，富饶的生活与这里的朴素截然不同，在幕府潦倒之前、靠着丰厚的俸禄扩建着城池的大名是个意外慷慨的人。对居住在城楼脚下的臣民从不吝啬，而那些侍奉着君主的武士们更是对这样优秀的主子忠心耿耿。在这些矢忠不二的武士中就有着火神的父亲，除此之外、还有父亲的师兄，同时也是自己义兄的亲生父亲。

“辰也！辰也！你快看啊！我找到了这个！”

名为‘辰也’的少年比火神年长一岁，无论是‘冰室’这个姓氏还是火神家的声望、在这条倚靠着武士的力量快速崛起的城镇都可谓家喻户晓。冰室与火神的父亲都是大名身边深受信赖的武将之一，曾经还一同随着将军大人远征一举击溃了边疆肆乱的反贼，而胜利的喜讯在让主君备受赞扬的同时、也让两家的地位攀升至了有别于普通百姓的高度。然而火神的父亲并不好功、也不想参与所谓的政治；自己只不过是个只懂得挥舞长刀的野蛮人而已，笑着婉拒了将军的提拔，心甘情愿的选择了继续侍奉向将军举荐自己的君主，而冰室的父亲则是受邀成为了大名的策士，与火神的父亲仍旧维持着师兄弟的情谊，两家人之间的互动也因此更为频繁，这也是火神与冰室为何会结拜为义兄弟的契机。

“大我……？你怎么来了？”

比自己年长一岁的冰室是火神义理上的‘哥哥’，也是火神除了两人的父亲之外最尊敬的人。乍看比自己稍微矮小一些的兄长其实十分结实，无论是爬树还是和人比试摔跤、冰室从来没有输过，就连读书都比一般的同龄人要来的聪明。全身上下都是泥巴，你到底去哪里了？说着、丢下扫帚连忙赶来的义兄二话不说的替自己拍去了残留在衣衫上的泥土，责备的口气也因自己那满是兴奋的痴笑渐渐变为了一种无奈，迎合般的将视线集中在了自己的双手上。

“然后呢？你到底是要给我看什么？”

“是麻雀的蛋！我今天好不容易偷来的，想给你瞧瞧。”

被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鸟蛋上还残留着些许雀鸟的粪便，浓烈的异味使跟前的义兄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叹息声也很快接踵而来。真是的……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不可以做这种不积德的事，小心又挨伯母的骂。见冰室微微蹙着眉头低声抱怨道，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的火神支支吾吾的挠了挠脑袋、心虚的低下了头。

“要是母雀发现自己的孩子不见了一定很难过的。我陪你一起把鸟蛋放回去吧，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唔……好……”

冰室的成熟有时让火神觉得十分遥远，可这也是自己为何会钦佩男人的原因之一。与父亲的放任不同、冰室的家教十分严格，再加上冰室自己本身就十分要强、凡是都追求完美的义兄却有着外人意想不到的温柔。对所有人都抱着公平的态度，就算自己是名门家的独生子也绝对不会因此而轻视谁；无论是穷困潦倒的浪人还是靠着他人的劳动果实从中掠夺收获的商人，冰室都能含笑以对、试着从各种各样的人身上学习与观察不同的事物。

“呐，辰也。明天要不要来我家玩？我爹这次又新招了几个徒弟似乎资质不错的样子，你也来看看吧。”

同样是武士出身的火神与冰室自然不可能会放弃从父亲的手中继承实力的机会，应该说这是不容拒绝的‘义务’、也是天经地义的事。虽然流派相同、在剑术的运用上火神与冰室也有着天高地远的差距。冰室的剑流露着一股阳刚之美，这是父亲对他的评价，挥刀时的果断与打击时的精准让人不寒而栗，然而火神的剑法就截然不同；绝对的力量与鲁莽的冲劲虽然让人难以招架，可漏洞百出的剑路总是能够被冰室轻易看破、因此火神至今都没能从冰室的手里赢下一局，而在力量上无法胜过义弟的冰室也同样没能在与火神的较量中夺下完美的胜利。漫步在被夕阳染红的街道上，这般提议道的义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满是期待的眼神使冰室忍不住哑然失笑，一边像是允诺般的点了点头、一边紧跟上了火神的脚步。虽然我还没和那些人切磋过，不过我想应该不怎么样吧；自信的拍了拍胸脯、唯独在剑术和打架上有着绝对不输给任何人的底气，听着自己这般狂妄的扬言道、一旁的义兄也像是敷衍般的迎合了几句、时不时的低头窃笑了起来。

“果然这个世上能赢过我的就只有我爹和辰也了！除了你们之外我绝对不想输给任何人！”

“……我也是。我也不想输给大我，绝对不想输给你。”

与女人之间的关爱和攀比截然不同，男人之间的友情可以因竞争得以圆满、也可以因为竞争而毁于一旦。当时的火神与冰室并没有这样的意思，年仅十四的两人只是单纯的享受着这一异于常人的‘亲情’。既没有血缘关系、更没有什么浮夸的讨好，就好像理所当然一样、火神愿意将自己的一切与冰室分享，而冰室也愿意试着去包容自己的不足与鲁莽。我有时忍不住想，辰也真的算是我大哥吗？虽然我的确像哥哥一样尊敬你，可却没有想过喊你一声哥哥。望着天边的红云，忍不住如是低声感慨道，闻言的冰室则是难得的停下了脚步，微微侧着身、望着屹立在旁的义弟。

“越是喜欢你就越是不想输给你。会不会很奇怪呢？如果被爹知道的话一定又会骂我不懂事了……”

“不会啊。大我只要按照大我想的去做就好了，没有必要因为别人怎么说就勉强改变你自己。”

我也一样，越是喜欢大我就越是不想输给你，你会觉得我奇怪吗？

当冰室亲口坦白了内心的心情时，忍不住嘴角轻扬的火神大声回应了一句‘当然不会’，连指尖都因这份狂喜而忍不住隐隐刺痛起来。是兄弟、是朋友、也是难得的亲人，能够与这样出色的男人结拜成为兄弟、这个世上还有比自己更幸运的人吗？像儿时那样牵着彼此的双手、大笑奔跑在回家的路上，或许自己不服输的人正是因为心中的这份向往吧。想要成为能够匹配的上你的男人，想要永远这么并肩通行的走下去，没想到你我竟怀着相同的愿望，这才是我为何无法不感到欣喜的理由。

“不过有一件事我和大我想的不一样，你是我引以为傲的弟弟，这点永远不会改变的。”

听着从一旁传来的吟语，一闪而过的犹豫很快被冰室那温柔的嗓音所掩盖。这一切一定从我们出生的那刻起就已经决定了；说着，交握的双手在无意中加重了力道，体温在重叠的那刻带来了肉体交融的错觉，也让火神更为坚定了那份共同进退的信念。

“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因为我可是‘哥哥’啊。”

“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