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单一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好。

看着成群结队站在公车站台的高中生，同样穿着制服的青峰就好像刻意避开一个不吉利的东西似的、贴着人行道旁的店铺，一步一步迈着脚下的步伐，朝着通往家的上坡走去。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来的暖和一些、同时也早了一些，乌云密布的天空将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衬托得死气沉沉，然而青峰却不讨厌这种冷清又寂静的感觉，反而觉得格外的轻松、也感到很是清静。

这种时候应该把哲和二号一起带出来散散步，一直闷在家里得多无聊啊。

望着眼前那空荡荡的上坡道，忍不住暗暗心想的青峰仰头长须了一口气；呼吸化为白雾在空中凝结成形、又在眨眼间消散，也许是因为和家中那不会说话的哑人生活了太久的缘故吧。个性、习性、以及对周遭环境的漠然，青峰能够很明显的察觉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而两人在个性上仍旧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之所以能够顺其自然的走到这一步纯属是彼此包容与迁就的一个结果罢了。不过青峰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尽管让一个未成年的高中生打点家中所有的杂物难免会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可青峰从未觉得黑子是在利用自己、利用心中对男人所怀的爱意任意差遣自己。只要是为了黑子，为了让那仿佛看淡一切的哑人永远注视自己，哪怕牺牲再多的东西青峰也都愿意，即便像个无所事事的家庭主夫一样守候着特卖的时间、在超市里闲逛采购自己也都没有半句怨言。只不过存在于每个男人心底的自尊多少让青峰感到有些心虚，只要没人发现的话……这点小小的挫败感应该能够忍受才是。

“今天猪肉买一送一啊。唔……进去看看好了。”

“咦？！这不是小青峰吗！小青峰——！你在这干什么呢？”

“呃……！”

青峰很清楚的记得自己是在十四岁那年意识到对黑子的那份情愫的。二号的过世、决定留守在男人身旁的信念……分不清是同情还是不舍，一想到今后哑人今后真的变成了孤身一人，某种无法言喻的情感忽然一涌而上、迫使青峰握上了男人那冰冷的双手，将双唇凑向了他的唇瓣。明明不曾亲吻过任何人、也不知道亲吻的方法，当时的青峰就只不过是‘想这么做’而已。这个世上很多事都是没有理由可循的，好比冲动、好比活着的理由；就算理清了头绪也都没有意义，因为比起心中的空洞被填满的幸福感，任何的动机与目的根本就没那么重要。

“哎呀——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小青峰呢，感觉好巧哦。”

人们常说选择什么样的婚姻就等于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当然、青峰与黑子是无法结婚的，毕竟两人都是男人、不过青峰不在乎这些。现在两人生活这间小小的公寓每天都过的清闲平淡，没有人来打扰、更没有人来搅乱；久而久之、这种安然的闭塞感逐渐影响到了青峰的生活，以至于让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建起了一道‘围墙’，认定除了黑子之外、自己不需要其他乱七八糟的朋友，也不需要他人的关爱与关怀，只要黑子不会离开、其他的一切真的没有那么重要。然而在无意识中默默排挤着外人的青峰却对一个人束手无策——这个人名叫‘黄濑凉太’，是自己国中时的同班同学、也是篮球社的社员。青峰与黄濑的交情不深不浅，称不上是朋友、可两人之间毕竟有篮球这个共通的话题，再加上黄濑对外总是口口声声的说‘我是因为憧憬小青峰的篮球才会加入篮球部的’，所以外人常常总是误认为两人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可谁也不知道黄濑当然那毫不掩饰的直白让青峰感到非常的尴尬。

黄濑是个聪明人，学习能力很强、也很努力，这是青峰唯一欣赏他的地方；可同时他也很多事、很喜欢热闹、又有些自来熟，只要有他出现的地方总会围绕着一些聒噪的女人，这让青峰很是感到心烦。看着身穿浅灰色制服的‘旧识’装模作样的用着银色的勺子搅拌着杯中的咖啡，一如既往的笑容一看就知道男人不怀好意，毕竟谁也没有想到两人会在那么尴尬的地方撞见、自己当时还对着猪肉特价的广告牌沉思了好久，若是这事被传出去了的话天晓得别人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自己，光是想想就让青峰不禁竖起了鸡皮疙瘩。

“我记得小青峰你从宿舍搬出来了吧？现在一个人住？需要自己做饭做家务什么很辛苦吧，要不是亲呀看到、我本以为像你这样的个性一辈子都不可能会出现在那种家庭妇女才会去的地方呢。”

“少在那和我贫嘴。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我忙得很，如果只是想找茬的话我可不奉陪！”

被女生吹捧为‘王子’的黄濑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温柔只是表象、事实上男人那双金蜜色的眼瞳里就只容得下自己赏识的人，至于其他、根本就没被他放在心上过，甚至连名字都想不起来。听着自己那气势汹汹的威胁，忍不住大笑起来的黄濑下意识的拍了拍桌子，随即弯腰喝了一口杯中的咖啡，悠然自得的态度让青峰感到很是火大、却又很清楚黄濑就是想看自己磨光了耐性、气急败坏的模样，自己能做的就是千万不要中了男人的圈套，一遍又一遍的告诫自己要保持一贯的冷静。

“我没有要找茬的意思啦。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碰到你，原本我是想要去书店的，就是上次你帮人来买书的那一家。”

黄濑就与大多数同龄的男高中生一样、对学习兴趣平平，惨不忍睹的成绩单与自己倒是有的一拼。然而青峰所知道的那个‘黄濑凉太’在升入高中后也有了不小的变化，或许是因为两人很久没有见过面的缘故、在青峰的记忆里黄濑是一个一脸轻浮、又吊儿郎当的家伙；表面看起来和谁都相处的很融洽，可一旦和人挥手道别后就像是从来没见过那个人似的，嘴上更是不会提到一句。可此时此刻、坐在自己眼前的黄濑有些变了，至少洋溢在男人脸上的笑容不再那么僵硬，微微下垂的眼角让他那张好像雕刻般精致的脸蛋多了几分活人盖该有的生气。小青峰你该不会是不记得了吧？就是那家中古书店啊，店长是我们学校的OB；见自己久久没有回音，心急起来的黄濑再度启唇道，然而无论是那家中古书店还是坐守在店里的年轻店长，青峰都没有兴趣。对自己来说，那家书店只是哲经常光临的普通书店而已，就和其他街道上任何一家书店一样、普通得让青峰都不屑去回忆。

“我当时还和小青峰介绍过呢，小青峰你该不会脑子被什么东西撞了后失忆了吧……？”

“去死——！你才脑子被撞！我当然记得啊，当时是哲让我去那买点书，可那又怎么样？”

只不过是家中古书店而已，用得着那么大惊小怪么。

黑子之所以一直光顾那家由黄濑的‘前辈’经营的中古书店大多是因为地理位置方便的缘故。除此之外、那家店里似乎有着许多平时在市面上很难见到的藏书，而黑子与那家店的店长有着不错的交情、名字的话应该是叫‘笠松’。听到自己如是不耐烦的说道，稍许显得有些不悦的黄濑微微皱起了眉头，这还是青峰第一次看到男人露出这样的表情，不再勉强维持着牵强的笑容、而是毫不犹豫的将内心的情绪表露在外。讶异之余，青峰隐约察觉到黄濑对那名店长似乎存在着凌驾于‘生意’之上的交情，可以是崇拜、也可以是敬仰，总之在黄濑的眼里，笠松不单单只是一个普通的书店的经营者，而是有着更深远更特别的意义。

“我本来以为小青峰经常去那买书应该和笠松前辈挺熟的。看来是我误会了，就当我什么都没问吧。”

短暂的沉默过后、最终选择妥协了的黄濑擅自结束了话题，然而青峰万万没有想到男人会将话题转移到黑子的身上、更不知道黄濑是为什么会知道‘黑子哲也’的存在。

“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小青峰现在是一个人住在公寓吧？你的房东就是小说家‘黑子哲也’吧？听前辈说你的房东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难不成你现在除了要自立之外、还要帮忙照顾你房东的生活起居吗？”

“你到底从哪里听说这些的……”

黑子不光自身的存在感非常稀薄，为人处世也很低调谨慎、对外更不会到处张扬，而在青峰面前黑子也很少会提到有关‘笠松’的事，除非在拜托自己去那家书店买东西的时候会提起两句，可除了叮嘱自己不要太失礼之外、也没有说过什么让自己印象深刻的话。见自己如是自言自语道，顿时得意起来的黄濑抬手挠了挠鼻尖，一句‘这世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让青峰忍不住咋了咋舌、瞪直了桌下的右腿，狠狠的朝着黄濑的膝盖踢去。

“少给我在那装模作样！一定是那个小个子店长和你说的吧？那家伙到底是侦探还是卖书的啊，又不是京极堂，装什么装。”

“好痛、……！前辈他什么都没有说啦！除了你家房东是写书的之外、什么都没有和我说啦！”

前辈他才不是那种到处打听别人私事的人，更不会在背后说别人坏话、或是像女人那样七嘴八舌。听着黄濑在那不断为笠松辩解，实在懒得例会的青峰袖起了双臂，随口敷衍了几句。其实就算黄濑不那么费心也无所谓，如果笠松真的是那种以嚼舌根为乐的人、黑子也不会和他频繁往来，恐怕早就绕得远远的、处处避嫌了吧。

“不过我还是蛮吃惊的。我没有想到小青峰竟然和那么厉害的人住在一块儿、真的是吓了我一大跳。”

谈话的矛头再度调转，原本冒着热烟的咖啡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冰凉；看着黄濑再度收敛起了表情，一字一顿的如是感慨道时，一言不发的青峰微微低下了头。没有来由的、明明自己没有做什么任何对不起他人的事，可当黄濑提到黑子时，青峰竟忽然觉得有些心虚、以至于不敢直视男人的目光，就这么愣愣的看着滚落在脚边的石子。

“也难怪小青峰你每次部活结束后都第一个跑回家，集体活动也不参加、大家都说你不合群，现在我算是知道背后的理由了。”

“……哲只要一投入到工作几乎什么都不管，连他自己也是。如果没人在旁边盯着他的话恐怕真得饿死在桌前了吧，再加上他没有亲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自己不是黑子的‘家人’、青峰也不想成为他的家人，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自己不具备挑起这些责任与情感的资格，青峰喜欢着黑子、所以想要他好好的活着，想要和他永远生活在一起，自己的愿望就是这么的单纯、也不需要太多华丽的词语来修饰或是掩藏，更不需要对任何人隐瞒什么。闻言、轻拖着下颚的旧识意味深长的长哼了一声，就好像在思考什么似的、微微歪着脑袋，继续开口说道。

“那岂不是很辛苦？毕竟哑巴不会说话啊，虽然我是没见过房东先生本人啦，不过听起来感觉好麻烦哦，小青峰你都不会有觉得累的时候吗？”

“这个问题我连想都没有想过。都已经那么多年了，就算有过我也早忘光了。”

“…………”

打扫房间、整理家务；端茶倒水、还要准备每日的三餐……生活真的很平淡，可平淡并不意味着简单、很多小事需要操心，也有很多误解等着两人去摆平，自己真的没有过烦恼或是不耐烦的时候吗？就连青峰自己都不信，抱怨肯定是有过的，怄气与争执更是在所难免；可青峰从不觉得辛苦，理由很简单：因为自己喜欢黑子，既然是心甘情愿、那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既然都已经做好了两人共同承担这一切的觉悟，又有什么好疑惑的呢。早在自己得知了真相的那一刻、青峰就已经下定决心、绝对不会输给那丢下黑子不知消失在何处的‘男人’。至今，青峰还是会在偶尔的瞬间看到闪烁在黑子眼底的留恋，随着岁月的流逝与年龄的增长、自己也渐渐明白有些伤口即便是时间也都无法治愈的。所以自己不得不比任何人都要努力、直到黑子对自己的依赖远远大于对‘那个男人’的思念，直到自己的存在充斥着他每个梦境的角落里，自己那仿佛永远不会满足的内心才能够真正得以平息。

“距离我们从国中毕业也已经过去三年了啊……感觉每个人都变了好多，我也是、小青峰也是。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可思议，可我觉得并不是坏事，怎么说呢……有种沉淀下来了的感觉，让人觉得很踏实、也很安心。”

仰着脑袋的黄濑一字一句的感慨道，颇有感触的说辞使青峰下意识的挑了挑眉，而男人脸上的笑容却多了一份凄楚、多了一份疲倦，就好像放下了什么似的，然而即便是无欲无求的释然、也是需要契机与代价的。自从遇到前辈后我也经历了很多事，现在还处处被人排挤、不过我觉得无所谓。毕竟我已经厌倦了被人团团吹捧的感觉了。说着，笑着耸了耸肩的黄濑就好像自嘲似的拿起了面前的咖啡，看着那快要见底的杯子、仿佛若有所思的旧识慢慢将深棕色的液体一饮而尽，随即轻轻的将手中的物件放回了原位，笑意顺着轻扬的嘴角点亮了男人的眼睛。

“即便有那么多人围在自己的身边也比不上一个真正能够懂我的人，所以我很明白小青峰现在的感受，也明白当时为什么你宁愿不合群也要赶回家的理由。”

“不要拿我和你放一起相提并论。我和哲是不一样的。……你不是我，而那个小个子店长也不是哲，‘你们’和‘我们’根本就不能被拿来作比较。”

“哈哈、说的也是。”

无论是多么顽固、多么无药可救的人，一旦迎来了命中注定的‘邂逅’，‘改变’真的只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而已。

在道别前，黄濑留下了这么一句话，让同样走在回家路上的青峰思考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得出一个答案。一点、一点，感觉身体的深处有“什么”正在剥落，然后越来越觉得所谓的常识和旁人的目光根本就无所谓了，变得只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变得只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就好像毒物侵入体内，侵蚀着每一个细胞，令身体慢慢产生了变化，在完全被充满之前都不会有所察觉，直到不够了才开始发现，以至于变得越来越饥渴、越来越贪婪。青峰因为遇到了黑子而做出了抉择、从而开始改变；那么黑子呢？那个无法说话的男人是因为谁而开始改变的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青峰想要知道，却又不想知道；就这么怀着永远解不开的‘谜题’，推开房门的青峰听到了两声熟悉的犬吠，只见‘二号’摇着他那高高卷起的尾巴向玄关跑来，不知在何时越长越长的皮毛遮住了他那双荧蓝色的眼睛，像极了蓬松的毛球、滑稽的模样让青峰强忍着笑意，蹲下了身子。

“我回来了，二号。哲呢？他在干嘛呢？”

“汪汪！”

在爱犬的引导之下，脱下鞋子的青峰大步穿过了走廊、来到了狭窄的房间，只见穿着素色居家服的黑子趴伏在书桌上，凌乱的稿纸铺满了桌面、可那并不是原稿，只不过是些大纲。明明两人约好在过年之前绝对不会开工，可黑子还是偷偷摸摸的在自己看不到的时间里写下了这些断断续续的‘灵感’。看着男人那如此拼命的模样，只能苦笑的青峰伸手摸了摸那头湛蓝色的碎发，柔软的触感再度融化了淤结在心头的那些心结，化为怜爱、迫使自己情不自禁的弯下了腰肢，亲吻上了有些阴冷的耳廓。

“我回来了。……哲。”

“…………”

欢迎回来。

‘青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