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像小堀这样的烂好人，也曾做过和其他普通人一样的混蛋事。记得在两人刚步入社会的那一年，毅然放弃教师工作的小堀在森山的推荐下尝试写起了短篇小说，两人都是刚出道、同样身为菜鸟的森山能力有限，除了帮小堀举荐一些杂志的投稿工作之外也做不了什么，为了维持生计、小堀不得不一边打工一边以自由业的身份进行创作，男人的第一场感情纠纷就发生在打工的场所。

因为男人那过于温柔和善的个性，被在职的两位女同事误认为‘暧昧对象’；其实小堀无意与其中一个人交往，可他还是绅士的将其中一位女性从跟踪狂的骚扰中解救了出来、充当了近一个月的护花使者天天护送她回家；另一个则是当着老板的面为她的分神失职寻找借口、恳求老板的原谅。当然，小堀并没有对她们产生好感，更没有动过这样的‘邪念’；虽说小堀身形高大，为人也忠厚老实、非常讨上司与长辈的喜欢，可对自己却没什么自信，尤其是在恋爱方面、可谓一点经验也没有。直到两位女性当着男人的面大打出手、甚至用着粗鄙的言语相互谩骂时，彻底慌了神的小堀首先想到的是森山，也就是在那一天、森山被卷入了无止尽的修罗场、彻底认清了‘小堀浩志’这个男人的‘本质’。

“我说你啊……如果有个像样点的艳遇就算了，竟然给我搞出这种名堂，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是好。”

将好不容易冰冻好的冰袋递给了垂头丧气的‘友人’，低头看着他那微微隆起的半边脸颊，在相同的地点相同的时间、被不同的两个女人扇了两个巴掌，换做是任何人都高兴不起来。更何况一切都是误会、都是莫须有的‘妄想’，而身为男人，无论是森山还是小堀都不可能将错误怪罪在擅自动情了的女人身上，只能用沉默当作认罪的妥协、将所有的委屈和困惑吞进肚子，直至它被时间冲淡。

“然后呢？就因为你对她们体贴和善了点、她们就误以为你们是在交往？然后就莫名其妙说你劈腿了？”

“呃……笼统点说的话，是这样没错……”

冥思苦想了许久，总算缓过些神来的小堀如同自言自语般的喃喃道，而面对这样棱模两可的答案、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森山只能扶着额头、长叹了一口气，随即从口袋中取出了烟盒与打火机，将细长的香烟含进了嘴里。然后呢？你具体对她们都做了些什么，竟然让她们妄想到那种程度。闻言、手握冰袋、捂着脸颊的小堀又低头沉思了好一阵子，接着缓缓抬起了双眼，透过刺鼻的烟雾凝视着自己的眼瞳、低声回忆道。

“山口小姐因为整天被跟踪狂骚扰不敢回家，所以有一阵子我天天送她回家，偶尔会在她吃个晚饭、周末会去看电影之类的……”

“那不和交往差不多么，也难怪人家会误会了。”

听自己如是呛声道，眨了眨眼的小堀苦笑着耸了耸肩，一句‘说的也是’让森山有些自责的抿了抿双唇，装作若无其事的吞吐着烟雾，继续催促了起来。

“那另外个呢？就是那个大学生，她又是怎么回事？”

“下野小姐的话是因为有次她被老板训话，我帮她开脱了两句。因为她刚从外地搬来这人生地不熟，经常不按时吃饭，所以我会顺道替她买些便当，久而久之可能就误会了……”

“你啊，明明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做这些容易让人误会的事呢。”

面对自己的‘说教’，始终没有反驳的小堀就这么低着脑袋，一言不发，看似虚心接受却也不知男人究竟听进去了多少，森山并不是一个喜欢说大话的人、也不喜欢和人说些大道理，与其在小堀面前班门弄斧，还不如打个电话叫笠松过来、让另一个局外人好好评评理。我自己在女人方面也很差劲，没资格说你，不过这次你吃了那么大次教训、下次记得别再犯就好了。说完，伸手拍了拍男人肩头的森山就与往常一样随口鼓舞了两句，直到自己缩回了手，用着玩笑的口吻询问对方是否要来根烟时，苦笑着摇了摇头的男人突然轻叹了一口气，沮丧的模样反而比挨打时还要让人觉得心疼。

“小堀……？”

“我真的很羡慕森山你，觉得你很坚强，我就没法成为你这样。”

“………………”

唐突的感慨让森山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只感觉到耳根渐渐发热、舌头却因紧张而变得越来越僵硬，无论怎么努力也发不出声音来。还记得高中的时候也是这样，明明我是副部长、可发生了什么问题队里的人都会去找你商量，让我这个副部长沮丧了好久呢。自嘲的说法并没有恶意，可听起来就像是在指责森山抢了自己的风头似的，小堀的不自觉有时会 格外伤人，就因为知道他不是存心的、更没有伤害他人的意思才会觉得倍感受伤，只可惜男人对此根本浑然不觉。

“不过我多少能够体会他们的心情啦……因为森山很聪明，处世又圆滑，还很会临机应变……换做是我一定处理不好那些事。”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优点，我可不觉得我这些滑头的地方有什么好，我还羡慕你呢。”

若是自己有小堀的一半老实诚恳，而小堀有自己的一半机灵圆滑，或许两人就不必为了这种无法改变的事而烦恼了吧。听着自己拿最后的收尾总结，坐在自己身旁的男人忍不住笑出了声，接着放下了握着冰袋的右手，如同把玩似的掂了掂蓝色的圆形物件，又在沉默了片刻后突然开口，暧昧的话语让森山循声扭转过了脑袋，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小堀的侧颜。

“我相信人都是会变的，变化并不是什么坏事。但是我想请森山永远保持现在这样，我也可以安心一些。”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有话直说就好，我懒得陪你玩这些文字游戏。”

说话与写作一样，是一门与文字密不可分的学问，而口拙的小堀却能写出非常精湛唯美的文字，这让森山感到颇为意外。用词的委婉若是出了一点偏差就成了不找边际的‘啰嗦’，这与‘暗示’是截然不同的。见森山毫不留情的戳穿了自己的用意，又一次苦笑的小堀稍稍挺直了摇杆，倚靠上了身后的靠垫、默默注视着不远处的电视屏幕，脸上的表情因漫长的沉思渐渐不见了踪影，就连萦绕在男人周围的空气也都遽然变了模样。

“就在被扇了两个巴掌瞬间，我突然想到一个故事。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不过我真的很想把它写下来，所以想问问森山你的意见。”

“你这灵感也来得太突然了吧……行啊，你说吧，我正好也有兴趣。”

就好像期待听说书的孩子似的，翘起了二郎腿的森山就这么将燃烧至一般的香烟搁在烟灰缸上，将袖起的双臂搁在胸前，目不转睛的看着一旁的小堀。见自己如此兴致高昂，总算将安心显现在脸上的小堀默默点了点头，随即稍稍侧转过了身子、面向着自己，一边用双手笔画着，一边解释着自己的构思，露骨的剧情框架让森山感到非常的意外，可也谈不上非常震惊。

“如果森山对一个触手可及、却永远触及不到的对象动了情，你会选择坚持，还是放弃？”

“怎么？你想尝试写言情小说了？”

还没等自己把话问完、摇了摇头的小堀用一句‘只是打个比方’就这么搪塞了过去，让森山难掩蹊跷的挑了挑眉，可却没有被小堀理会。就好像你住在岸上，可她却生活在水的中央；你去不了她的地方，而她因为雾气环绕的关系看不见你，所以你只能从很远的地方遥遥注视着她、你能够懂我的意思吗？见自己久久没有反应，难免有些着急的小堀挥舞着双臂，就连说话的语气都要比方才快了几分。

“嗯……怎么形容呢，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森山你是会选择放弃还是坚持？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话……大概会维持现状吧。”

从自己的文学偏好来看，‘美’与‘悲’是密不可分的，就像‘恋爱’一定会伴有‘遗憾’一样、两者并不是背道而驰的关系，而是相辅相成、森山是这么坚信的。就好比高村光太郎所说的那样，美在不断变化，但却不会泯灭；意想不到的事一直都在发生，可只要心以不变、无论是顺流还是逆境，爱情的美会随着坚持与岁月的沉淀而一步步升华。所以我觉得维持现状就好，我会就这么在水的一方遥望着她，哪怕她从未回头看过我一眼；音落，小堀就好像意会了什么一般渐渐垮下了双肩，一声声‘我明白了’迫使森山避开了男人的目光，将视线投向了别处、心口隐隐刺痛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人的关系出现了些许微妙的变化，森山曾以为只不过是两人认识的太久、默契渐渐成为了精神上的依赖，就好像能够让人上瘾的毒品，让森山与小堀太过习惯彼此的存在。没想到森山是‘感伤主义’，也难怪你那么喜欢川端康成了；如是自言自语的感叹道，森山并没有回话，而是重新拿起了搁在烟灰缸上的香烟、含在了唇齿之间，任由尼古丁压下了有些慌乱的神志，静静听着小堀的呢喃，却连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上来。

“不过我想我还是会想要争取看看。即便没有希望、也比什么作为都没有要好。”

“……这就全看你自己怎么决定了。”

日本的美是与悲哀分不开的，这个国家也好、还是文字的表现力也罢，既美且悲、愈美愈悲、愈悲愈美；因美方悲、因悲方美……可一旦脱离了文学，这种消极又悲观的恋爱观只不过是在为自己的胆小开脱、为无果的恋情寻找自我安慰的退路，并没有什么高尚。森山对小堀‘动心’是在得知男人被挨打的时候，就像小堀说自己在被扇了两个巴掌后文思泉涌一样，这一古怪又可笑的契机就连森山自己都不敢相信。从电话里得知这个消息的刹那、先是笑出声来的森山立马捂上了嘴，拔腿便前往了小堀所在的公寓，路上还买了些许不值钱的慰问品，匆匆的便跑上了阶梯。看着小堀那半边红肿的脸颊，森山的第一份感觉是生气，气的不是小堀、而是那些擅自将男人的温柔视为己物的自私女人，然后便是扭曲的安心感，因为小堀并没有顺手推舟的接受他们其中的任何一方、男人还是老样子，就连那份残忍的迟钝都没有改变。拒绝意味着小堀不会离开，也不会将身边的空位让给别人、而这片狭小的空间仍旧属于自己；当被突如其来的‘修罗场’折磨的疲惫不堪的小堀昏昏沉沉的在沙发上睡去时，就这么凝视着男人好一会的森山总算从茫然中站起了身子，从卧室取来了毛毯、轻盖在了小堀的上身。

“…………你啊，可别变太快哦，就这么一直混蛋下去吧，不然要是我迷路了、又该上哪去找你。”

这份连‘爱’也说不上的窃喜，这份连‘爱’也谈不上的自卑，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分离、这就是森山所崇尚的‘爱情’。可到底是因为自己迷上了文学中的唯美故事才变了心意，又或是恋上了小堀才会咬文嚼字的为的胆小寻找解释的借口，森山早已分不清楚。宁愿去相信自己追随的就是凄美的情怀、也不愿面对两人间那一点就破的友情与信赖。在我眼里，你唯一的优点就只有‘傻’这一个地方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拨弄着男人那微微凸起的鼻梁，轻微的鼾声让森山不自觉的扬起了唇角，又在悄然无声间起身离开，殊不知自己在替公寓主人锁上门的刹那、小堀就已经醒来。

“是你不愿意回头看我才对啊。……森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