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奏分明的爵士乐不同于居酒屋那喧闹吵杂的气氛,让才刚刚推开门的黄濑一时感到有些无法习惯。氛围的转变是其次,心境的变化才是首要;呼吸因仓促的步伐而断断续续,就连黄濑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决定是否是正确的,可无论自己欺骗了多少人、有欺瞒了多少事,唯一骗不过的就只有自己。看似高雅的装潢格局更像是酒吧,在做的都是些西装革履的成年人,摆放在餐桌上的高脚杯与弥漫在空气中的淡淡烟草味,就好像置身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似的、没想到个性漂浮不定的森山竟会中意这种注重情调的店面,让黄濑实在有些意外。
“哟,还挺快的嘛。和朋友那边都已经打过招呼了?”
店里的布局虽然给人一种高雅奢侈的感觉,然而整个店面的面积称不上大、客人也算不上多;适中的空间感不会给人拥挤的感觉,再加上钢琴的配乐伴奏、原本浮躁的心绪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在服务员的带领下找到了森山就座的座位,男人刻意选择了比较偏僻的角落、就连光线都要比别处昏暗几分,害得刚进门的黄濑张望了好久才发现对方的存在,然而森山非但没有表现的很热情,态度就与平常一样平淡笃定,让满头大汗的黄濑略显狼狈的低下了脑袋、随即慢慢坐下了身,从服务员的手中接过了装满冰水的玻璃杯。
“看你喘成这个样子……你也未免太心急了吧。难不成是跑着来的?”
“稍微绕了点远路……而且和社团里的学长稍微纠缠了一会,要是不快点的话前辈你一定趁机走人了吧。”
“怎么把我说的和不讲人情的恶棍似的……算了,赶紧喝口水缓一缓吧。明天正好是公休日不上班,时间多的是,我们慢慢来。”
如果森山真的了解自己与笠松的那段‘过去’、那男人一定知道为什么黄濑会选择避开捷径的理由,所以才没有借题发挥、趁机调侃自己吧。森山绝不会为了试探自己的反应而特意卖弄小聪明将两人约谈的地点选在笠松家附近,从对方那气定神闲的模样来看,森山似乎真的非常喜欢这家店,想必是常客、就连服务员对他的态度都显得毫不拘谨,就好像普通朋友一样。几口冰水下肚、总算缓过神来的黄濑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的抚了抚平坦的前胸,虽说自己已经做好了觉悟,可还是忍不住感到紧张;尤其当森山如同观察一般凝视着自己的时候,露骨的视线让黄濑几乎反射性的绷紧了神经,稍稍踌躇了一会、率先开口道。
“……前辈你是要和我说什么呢?如果只是想找人陪你喝酒的话我可不奉陪哦。”
“不是我想要和你说什么,是‘你想要问我些什么’才对吧。不过我懂你的心情啦……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刚见面就揭人伤疤的确不太好,我们先聊聊别的吧。”
“…………”
音落、向吧台方向挥了挥手的森山拿起了摆放在一旁的烟盒,随即取出了一根烟、递给了黄濑。黄濑并没有收下,而是像暗示般的从自己的口袋中摸出了随身携带的打火机和香烟,可森山就像是客套似的亲自为自己点燃了烟草,任由迷雾在两人的眼前萦绕、模糊了彼此的视野。
“刚你提到‘社团的学长’?是大学的吗?难不成是篮球社?”
之所以会感到意外是没想到森山的心思竟也这么缜密,黄濑只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就已经被男人放在了心上,只不过森山那试探的方式实在无法让黄濑轻易释怀,一句‘怎么可能’让对座的前辈皱了皱眉眉头,一言不发的将黄濑的‘自白’听到了最后。
“我的脚已经没法再打篮球了,就算已经康复也不打算再打了。……是戏剧社的学长,今天有公演刚刚才结束,所以在那家居酒屋办庆功宴。”
“那我岂不是成了把你诱拐出来的坏人了?真不好意思,扫了你们的兴致。”
听到黄濑没有继续打篮球,表情显得有些凝重的森山用着几句牵强的自嘲将话题转向了别处,意外的体贴让黄濑忍不住在心头苦笑,正当自己想要迎合对方、多说些有关戏剧社的故事时,穿着制服的服务员送来了森山钦点的红酒,小心翼翼的将酒瓶与高脚杯放在了桌面上。对了,你应该已经能喝酒了吧?事到如今才想起了最重要的问题,唐突的发问让一旁的服务员都跟着一同嗤笑出了声,害得面前那比自己年长六岁的长辈一阵面红耳赤,狼狈的清咳了两声、顺手拿起了酒瓶,将深红的醇酿缓缓注入了透明的玻璃杯。
“刚毕业那会那是十九……现在是二十一了?”
“上个月刚刚满二十一岁,不过我十九岁就喝酒了,对自己的酒量还挺有自信的。”
面对自己的自吹自擂,忙着斟酒的森山先是故作诧异的惊呼了两声,声称‘一定的领教领教’,只不过从他那有些缓慢的动作来看实在不像是想与自己拼酒的架势,况且要是醉的太早、很多话没法多说,也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但若是离开了酒精为自己壮胆,或许连该怎么开口的契机都找寻不到。
“……这家店最早是小堀发现的。不过他不怎么来,到头来反而就只有我成了常客、没事就会来这里喝上两杯。”
一边吞吐着烟雾、时不时的晃动着酒杯,红酒的醒酒时间一般在十五到二十分钟左右,静静等待深红的液体与空气碰撞、从而产生化学反应,一分钟的差别就会影响到红酒的口感,黄濑也曾因为喝红酒过程实在太过讲究而尽量避开,然而此时此刻、这短短的二十分钟或许是自己与森山唯一能够随性洽谈的时机,而男人那遮遮掩掩的态度与黄濑的犹豫和挣扎可谓相差无几。
“最主要是笠松家近吧。……有段时间那家伙几乎天天得买醉才睡得好觉,至于你们的事……也是在那段时间听他说起的。”
“……笠松前辈他没有搬家吗。”
见自己如是问道,长吁了一口气的森山低声嘀咕了句‘没有’,随即放下了手中的想要、轻轻搁在了金属制成的烟灰缸上。像那种逃跑的事他做不出来的,不过留在家里的时间的确是变少了,几乎天天都在加班、至少八点才会回家;不知是否与男人的措辞有关,在森山的一番陈述下、鲜明的画面就已经在黄濑的脑海中逐渐成型:静坐在办公桌前的背影、利用忙碌来麻痹空虚的那份心情,黄濑又何尝没有经过里相似的精力?可事到如今,自己已经不会为这样的笠松感到心痛,也不会再因为男人与自己有着同样的遭遇而像个孩子一样窃喜不已。
“我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担心你会去家门口堵他啦,不过因为整天忙着工作、也不知道多关心下自己的身体,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就好像行尸走肉一样、害得我和小堀实在看不下去就天天带他出去大吃大喝,不过也没见那家伙胖回来多少。”
“这些都是在我毕业后发生的事吗?”
冗长的沉默让情绪再也按捺不住、不受理智控制开始躁动起来。愤怒、不屑、后悔……选择放手的人是笠松,黄濑当然明白男人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可如果当时笠松和自己一样选择坚持的话,或许那一连串像是自虐一样的事根本就不会发生。老实说就算你和我说这些,我也不会觉得怎么样,也不会觉得是我伤害了笠松前辈、或者是我让他变成了那样。趁森山始终保持着沉默之际,如是冷笑道的黄濑熄灭了手中的香烟,随即稍稍挪了挪身子、挺直了摇杆,将双手搁在了冰冷的台面。
“我是想要和他一直在一起的。……我是真的那么想过,不然也不会做出那么多无理取闹的事来,还不惜伤害遼子姐她们。”
“刚才我也已经说过了,我懒得对你说教、也不想摆出长辈的架子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因为就算说了你也一定不会听。”
第一个拿起酒杯的人是森山,随着话题的越发敏感、不得不借住酒劲壮胆才能将话题进行下去,想必男人在刚才始终沉默不语也是因为不知是否真的该开口,可最终森山还是妥协了,目的不是为了挽回笠松与黄濑的那段‘过去’、也不是想要借机向黄濑解释笠松的苦衷,而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评价那段不堪的往事,毕竟两败俱伤的局面是谁都不想见到的。
“我不会要你原谅当时笠松为什么这么毅然选择放手,在我眼里他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换做是我、我也一定会这样做,毕竟这里是日本,不像其他西方国家那么开放,‘同性恋’仍然是个很敏感的话题,况且当时你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除了这么做以为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大人有着大人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和立场,说着孩子们不懂的话、就好像他们对这个社会的理解和感悟一定是正确的一样,让黄濑感到可笑不已。孩子也有做梦的权利,应该说若是错过了这段懵懂的青葱岁月、那份因天真而无限涌动在体内的勇气就会渐渐消失,正如笠松对自己所说过的那样,成长只不过是见证一个人变得越来越胆小的过程,看着他慢慢被世俗伦理束缚得无法动弹、除此之外根本什么都不是。再加上他原本就是个很保守的人,和你变成那种关系、又得在学校应付你姐姐、还得在海常应付其他的学生和老师,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说完,又一次轻叹了口气的森山稍稍停顿了一会,接着又拿起了酒杯、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微微蹙着柳眉、低声开口道。
“但他绝对不是做事不欠考虑的人。明明知道这些后果却还是回应了你的追求,我想他应该是认真的,不过只有这件事……他做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我知道啊。这种事我当然知道,早就知道了。”
黄濑没有自信说自己比森山更了解笠松,然而自己非常清楚笠松绝不是懂得用同情和怜悯去敷衍别人的那种人。当时男人是用了多少的勇气和觉悟才会主动亲吻上自己的双唇?这不难想象、尤其是对现在的黄濑来说就更不难体会,只不过那又怎么样?最终他还不是一样放手了吗?与其让事情结束的那么突然、让彼此变得那么痛苦,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让我死心的好。
“我也很想把所有的错都怪在他头上啊……可如果这么做、难道不应该是先喜欢上他的‘我’才是那个该受到指责的人吗?”
“你有你行动的权利,但是选择的人是笠松,是他选择了回应你的感情,然后又选择了放手,就只是这样而已。”
残酷的话语将黄濑那早已支离破碎的思念削成了碎片,明明心里痛苦的像是在流血、却也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这种麻木让黄濑觉得自己实在是很可悲,而森山的这番话就像是在说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份能力主宰那段感情似的,黄濑所做的一切就只是一味的遵从自己的盲目、将笠松逼入了绝境,害他不得不一人承受所有的结果。
“……前辈你也不必牵强替笠松前辈说他到底有多喜欢我。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也不打算再挽回什么了。”
低着头、紧握着冰冷的双手,阵阵发麻的指尖彻底失去了知觉,望着面前那半杯红酒,黄濑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却没有喝下它的欲望。早在他放手的那天,我就什么都不剩了;如同自言自语般的低声呢喃道,而将自己拿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世界再次颠覆的‘罪魁祸首’则是一言不发的拿出了又一支香烟,刺鼻的烟雾让眼眶不自觉的开始发热,只可惜眼泪却早已因懊悔而彻底枯干。
“无论怎么把剩下的感情拼凑都也找不到当年的那个‘我’了。对笠松前辈的感情也是……我觉得我还是喜欢着他的,明明还喜欢、可感觉却像是已经放下了,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初恋情结’吧。”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就告诉你一件好事吧,希望能够对你有点帮助。”
故弄玄虚的说法让黄濑忍不住嗤笑出了声,一句‘这种话从森山前辈嘴里说出来一点说服力也没有’让对座的前辈冲着自己龇了龇牙,接着将手边的烟盒与打火机推向了一旁,缓缓启唇道。这些话都是笠松醉的不省人事的时候说的糊涂话,都说酒后吐真言、不过你也不必太当真。音落、长吐了一口烟雾的森山微微眯起了细长的双眼,就好像完全沉浸在了回忆中似的,低沉的嗓音因气氛的凝重而变得有些嘶哑、让黄濑不自觉的竖起了耳朵。
“他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等你成年之后请你喝一杯。就与现在的我和你一样,不过这个愿望我想是不可能会实现了吧。”
“…………”
如果你真的已经放下了,就回海常看看吧。
然后见见笠松、让他也见见你,这样一来你们双方都能彻底死心。
事情始于黄濑的自作聪明,也结束与自己的自以为是,而正是这些小聪明几乎毁掉了黄濑自己、以及不得不作出抉择的笠松。黄濑还是喜欢着笠松的,自己并没有全部放下、只不过这份‘喜欢’与当年的心情全然不同,是因为遗憾而懊悔才会变得如此强烈,黄濑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恨着男人、还是想要报复他;自己的灵魂早已片片凋落,当年那为了心中的冲动不惜放弃一切去追逐的自己早已不在,黄濑也不愿再多问、再多说、再多求任何的东西,包括是否有回头的可能,或是男人是否仍对自己心存牵挂的奢望。
(对了,大概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吧。大学有人举办了同窗会,我、笠松还有小堀都有参加,当然你姐姐也来了。)
临走前,森山那别有用意的提点让黄濑停下了急于离开的脚步,当遼子姐的名字传入耳中时,紧缩的心口再次发热,破事黄濑循声转过了身子。然后你姐姐他给了笠松一张照片,具体我没有看、听说是你毕业那天和笠松的合照,你姐说一直没有机会交给笠松,所以在那天把东西给带来了。直到森山提起、这才猛然想起这件事的黄濑有些诧异的瞪大双眼,而似乎察觉到自己心思的森山苦笑着耸了耸肩,接着又像是避嫌似的匆匆结束了对话、转身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留下黄濑一人呆愣在原地,暗自思索了许久。那张因遼子姐的坚持而留下的合照被自己放在哪里了呢?自己的房间?抽屉的某个角落?又或是垃圾桶里?一边走着、一边回想,待到黄濑回过神,自己已经来到了笠松所在的公寓楼下,被百叶窗帘遮盖的玻璃窗户亮着光,这时时间已经接近深夜十一点,而男人似乎还没有睡去、在黄濑不知道的时间里做着不像往常的自己会做的事。
“……喂?是遼子姐吗?是我。我现在想回趟家,方便给我留个门么?”
心跳在电话接通的那刻开始加速,脚下那一度停滞的步伐再度迈开;朝着那已经久违的家大步前进,时间随着记忆仿佛开始倒流。有些事能够骗得了别人、却永远也骗不过自己,就像森山对黄濑所说的,当时的自己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然而现在的‘黄濑凉太’已经二十一岁,笠松却对长大后的黄濑一无所知,任由时间停留在两人诀别的那一刻、独自一人在原地迂回徘徊。
“我有个东西落在家里了想回来找找。……是很重要的东西,一定得由我亲手找出来才行。”
(我明白了。那我在家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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