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哲也不是人类。
有着用于观察的眼睛,有着用于行走的双脚;有着用于劳作的双手,有着用于思考的头脑。但是他却不是人类,只是由金属铸成的一具躯壳,一具由不足手掌大的芯片驱使的机器,是被称之为“phantom”的高科技的产物,作为造物主——也就是人类的影子,代替人类完成一些不愿、或是无法触及的工作,这便是他们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唯一理由。
“哲——你在哪?”
以高科技为生产根本、而衍生的产物,对于人类开始广泛接受并且使用机器人的现状,对发明并造就这一切的科学家而言,只是一个必然且意料之中的结果。商人与政客在这之后又仿佛像是理所当然一般介入其中。如今人们已经很难想象离开机器人在旁协助的生活。不具备生命,所以不用顾虑所谓的“生死”与“牺牲”;不具备自身的意志,所以有的就只有绝对的顺从。甚至比起家中的宠物犬还要忠臣且便利,助长了这一切的恰恰是人类的柔弱。这样的现状与驱趋势在被默默认可的同时,反抗的声音也从未中断,而一旦牵扯到自身的利害关系,大多数人却都说着自相矛盾的话语,让人感到可笑不已。
“喂——哲——你在哪里?”
身穿家居服的青年在宽敞的宅邸中奔走着。精致的装潢流露着一种说不上的奢华感,美式的红木家具与绚丽的欧式吊灯,踩着匆匆的步伐走下楼梯的青峰一脸焦急的在这间从祖辈便留下来的豪宅中奔走着。不顾身穿统一制服的佣人欠身向自己行礼,青峰只是不断的叫喊着某个名字。低沉的男音回荡在寂静的客厅中,惹得他人切切私语的同时,部分机灵的佣人们也随着年轻的主人一同寻找着有着"哲"这一昵称的"人类"的身影。
“哲!……啧,究竟上哪里去了?!”
“那个……青峰少爷。”
正因为深知主人的个性,从刚才起就几度欲言又止的女佣总算鼓起了勇气,怯生生的上前说道。黑子先生的话刚才去后花园找园丁了。从就连名字都还未记住的女佣口中得到了寻找之人的消息,可从青峰的态度中并没有任何的感激,反而是怀疑的神色露骨得让年轻的女佣频频向后退缩了几步,在一句含糊的回应中,目送着主人那高大的背影渐渐离开,才松了一口气。
有着与人类相同的名字,穿着与人类相同的衣物。黑子哲也是已经在着个家中效力了近二十年的机器人,也是最早诞生在这个急速进步的年代、最为初始的人形机器。在青峰五岁生日那天,与黑子结识;当时的黑子还只是一具只会遵循指示、开口说话的“物件”,以照顾并监视自己为由,指望一个没有生命的机械代替整日忙着工作的父亲来照顾年幼的孩子,如果这就是富人家对孩子的爱的表达方式的话,青峰也同样有资格去主张,自己那蛮横霸道的专制个性,疏忽对孩子的关怀与教育的父母有着脱不了干系的责任。
“哲——!”
漫步在修剪整齐的庭院,刺鼻的花香使得青峰下意识的捂上了口鼻。栽培花草是母亲的兴趣,然而个性直爽的母亲却不善打点这些琐碎的小事,再更换了数名园丁后,比起亲自栽培这些一草一木,更多的是是在旁欣赏着园丁辛勤劳动后的成果,有时也会与朋友一同在自己那引以为豪的庭院里举办茶会,完完全全的忽略了对花粉有些过敏的父亲的感受。
仅仅凭借着手中的剪刀,便能将草木修剪成各种不同的形状。有动物的,也有物体的,其实在小时候,青峰很乐意在空旷的庭院中嬉戏玩耍,只不过一直都是一个人唱着独角戏,这种单纯的玩乐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沉重起来。只在乎工作的父母,与只会奉承的家佣,对于童年的记忆就只有长辈的谆谆教诲,“继承人”的重担压得只有5岁的青峰喘不过气。现在回想起来,大人的“自私”只不过是表达期望的一种形式罢了。这份“望子成龙”的迫切,如今的青峰总算能够体会;可陪伴着自己走过那段人生中最为动摇的时刻的,却并不是家族中的任何人。而是一个只懂得行走与工作的"物件",这不禁让青峰感到即可笑、又讽刺。
“……哲!”
与站在斜梯上、戴着遮阳帽的园丁正说着话的黑子,穿着万年不变的深色西装,整洁的装束与端整的外貌,对那些不知内情的人们而言,黑子的身份与其说是“佣人”,还不如说是“管家”更为合适。从琐碎的家务,到生意上那些筹算,在电脑程序的驱动下有着比人类更为精准的效率,无论是对内、或是对外,整个家族对黑子的依赖,也随着青峰对家业的倦怠,变得越发明显。
“喂,我在叫你,你没听到吗?”
“……啊、青峰君。”
太过专注于手中的工作,直到青峰在对方耳边吆喝,这时才回过神的黑子缓缓的循着声音的方向、抬起了头。一成不变的表情,如同湖水般透彻的蓝色双眸,无论心中有着多大的不满,青峰对黑子始终无法大动肝火。一方面是黑子无法理解自己生气的缘由,一方面是身为机器人的黑子根本不懂得去辩解、或是违抗。主人的命令是绝对的,这也正是“黑子”便利也是无趣的地方。
“非常抱歉,因为正在和园丁商讨夫人下周举办的茶会的准备事宜,所以疏忽了。”
彬彬有礼的态度反而给人一种疏远感,听着微微欠身以表歉意的黑子那简洁明了的解释,与黑子那不慌不乱的态度截然相反,个性焦躁的青峰不耐的频频咋舌,一把握上了对方的手腕,冰冷的"体温"在每一次触碰都会让青峰感到格外反感,就像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黑子不是人类”一般,而对青峰而言,黑子却是自己最为至亲的家人、是兄弟,亦是唯一的朋友。
“其他人的事都无所谓,你倒是快过来帮忙,我这边都快一团糟了。”
“……请问是很紧急的事吗?”
怀疑、违抗、反对、质疑。这些情感即便存在于黑子的心中,却因受到程式设定而无法表露。青峰那露骨的心虚,与黑子那绝对的服从,萦绕在两人之间那违和的气氛随着青峰一句含糊的“没错”而画上了句号。青峰君的命令是最优先的。说着,便毫不犹豫的放下了手中的工作,眼中的毅然却让青峰感到五味杂陈。
第一次听到黑子开口说话,以“主人”相称时,对于科技与眼前那只属于自己的物件感到无比好奇的青峰甚至忘了父亲的叮嘱,就像是珍惜着一件来之不易的玩具一般对黑子抱以强烈的占有欲。不许任何人轻易触碰,不许任何人随意摆弄,就连同样怀着好奇心的青梅竹马时不时的多打量了有着“phantom”之称的"黑子"几眼,与桃井的第一次争闹很快便成为了两家之间饭后经常提及的话柄,成为了在两人心中永远无法抹灭的芥蒂。
(只是一个机器人而已,不需要那么生气吧?)
自己那任性蛮横的脾性,青峰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可正因为知道,才对自己的那份独占欲感到理所当然。将黑子视为不一般的家佣差遣,被事先设定好的程式操控的黑子除了“工作”之外,便不会做其他的事。工作包括许多种,其中最为重要的是负责照顾与监视青峰的举动,这是父亲之所以会高额将还只是在测试中的“phantom”带回家的最大理由,对于喜欢尝试新鲜事物的父亲而言,这次的冒险也可以说是一时兴起,而为了证明自己的这一决断不是在浪费时间,没有生命的“人形”默默无闻的完成着手中的每一件工作,随着社会对这一技术的依赖,“黑子”在这个家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始终在变化。
比如从玩具,到家佣;接着便从家佣,成为了朋友、乃至家人。
因为工作的关系,青峰对童年的回忆中很少会出现双亲的影子,有的就只是只懂得微笑的“人偶”,与它那不见感情起伏的清澈男音。虽然青峰只是个孩子,却意外的有着在同龄人中罕见的警惕心。也许是家中的氛围使然,疏于对孩子的关爱、在大人们还未察觉之时,已经放弃去争取与渴望这些关爱的青峰,早就遗忘了该如何去和他人一同分享心中的喜怒哀乐。每次的兴致冲冲,换来的却是父母的一句“我没时间”,无数次的期待沦为无止境的失落,个性也因此变得越发古怪的青峰,直到在遇见黑子之后,这一令人担忧的情况才有了一些起色。
(黑子,你愿意听我把话说完吗?)
盘着双腿,坐在床沿。临睡前的青峰望着守候在床铺旁的“家佣”,一句偶然提及的话却得到了无比认真的回应,这让早就死心了的青峰重新有了期待。
(是,如果是主人的命令的话。)
那晚,青峰说了很多。对父母的抱怨,对亲戚的不屑;与家庭教师之间的矛盾,与同龄玩伴的不满。而黑子只是默默的聆听着,从不表态,也从不回应。就像青峰所说的那样,黑子的的确确将青峰所有的心底话"听"到了最后,然而他却无法思考、也不会对这些肺腑之言做出任何的回应,因为这是来自主人的“命令”。
(你不会把刚才的那些话告诉其他人吧?)
就连这份忐忑不安也是第一次体会,第一次看到黑子迟疑的默不作声,年幼的青峰竟不自觉的握紧了胸前的靠枕,冗长的沉默过后,黑子缓缓的点了点头,那清澈的男音,仍然听不见任何感情的起伏。
(是,如果是主人的命令的话。)
从那之后,青峰便不在对黑子有任何隐瞒,而黑子也如同与自己“约定”的那样,将所有的一切深藏在心中。只是一味的扮演倾听的角色,青峰也对这样的黑子起过疑心,是否他只是在敷衍、将自己的这些心里话视为不痛不痒的耳边风?而每当自己倾诉,黑子却总是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自己的眼睛,这时青峰才猛地想起,黑子之所以能够做到如此地步,仅仅是因为他不拥有“心”;无法同感身受,所以也不会同自己一起体会这些悲喜。可正是这样的一个“人”,却知晓着自己全部的一切。
(黑子,从今以后我们就不是主人与佣人的关系了,是朋友。)
尽管始终在身边,却很少见到黑子表情的变化,那时、一闪而过的疑惑不禁让青峰在心中大呼惊呀,显然是对“朋友”的说法起了疑惑,因自己的一句简单的“指令”而努力“思索”着该如何应变,黑子在漫长的沉默过后,像是一知半解似的,点了点头。
(那我该怎么做呢?)
单纯的疑问却让挑起这一切的青峰顿时语塞。所谓的“朋友”是什么,又该怎么做才能证明“友情”的价值?光是一起玩耍、嬉闹是远远不够的,青峰暗暗心想,这些一转身便就轻易遗忘的小事任何人都能做到,一定有着更特殊的方式,只有黑子能够做到的、独一无二的方式,使得两人的羁绊更为深切且真实。
(先从称呼开始吧!)
回想起来,这样的问题对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而言,太过深刻与复杂了,即便答不上来也是理所当然。可青峰却仍然摆出无所不能的态度向着眼前的人形命令道,而理所当然的,毫无拒绝权力的黑子所能做的,就只有接受与遵从。
(从现在起不准叫我“主人”,换个叫法吧。)
(……“青峰大人”?)
还是太疏远了。似乎对黑子冥思苦想后所得出的答案并不满意,袖着双臂摆放在胸前的青峰不耐的催促道,这让面前那在工作上从未出过差错的人形感到困惑不已。
(“青峰少爷”,您看如何?)
(嗯……还是不行。还有"您"也不准用,感觉太生硬了。)
(那……)
青峰君。
就像是本在心头浮动的某种思绪在瞬间成为了定局一般,这位莫名的欣喜直到现在青峰都不知道它的来由。
(那我就叫你"哲"吧!)
只不过,当时的那份狂喜就算过了十年都没有因为岁月的沉淀而消失;而这三个字眼对黑子而言只不过是一个为了遵循主人所下达的指令而更改的一个称呼罢了,永远无法体会到自己的这份欣喜,也不懂为何仅仅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便能缩短两者之间的距离。黑子不会再深入思考着些什么,而当时的青峰也只是单纯的为获得人生中第一也是唯一的知心朋友感到高兴不已,却在成长的过程中意识到这份“羁绊”从一开始就是脆弱的泡影,一度让青峰感到深受打击、甚至因此选择了躲避。
“这些数据全部放在你那了,没有问题吧?”
静坐在宽敞明亮的书斋,将手中的光盘递向了一旁的人形。利用假期跟随在父亲身后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业务,当做是继承人“培训”的一环,原本说好和朋友一起去南国旅行的计划,也在同顽固的父亲争吵之时,彻底成了碎片。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可能还拿的出干劲啊。慵懒的打着哈欠,将一切的工作都推给了黑子,每天无所事事的青峰只是装模作样的让双亲认为自己每天都十分刻苦,而身为自己的机器人,黑子也像青峰所命令的那样,替自己唯一的主人隐瞒着一切。双手从青峰的手中接过光盘,小心翼翼的放入口袋;手中还握着下周茶会的准备清单,而青峰似乎却并没有多大兴趣,就好像是为了打发时间而翻阅闲书一样,一把从黑子的手中抢过单薄的册子,快速的翻动着书页,脸上神情也满是不屑。
“把工作推给一个大一的学生,自己却在那游手好闲。”
在黑子的面前无需遮掩什么,这恐怕是青峰愿意将身旁那没有生命的机器留在自己身边唯一的理由吧。口中频频咋舌、低声抱怨,黑子也只是默默的聆听,不作声、更不会应允些什么;虽然淡漠,可却在习惯后,青峰渐渐觉得,或许这种麻木也不是什么坏事。
“搞什么啊……五月又要来我们家,每个星期都来,怎么那么闲啊。”
“桃井小姐会和桃井夫人一起来,这是惯例的茶会,对方希望青峰君能够出席。”
“啊?我才不要去呢。”
去了我又有什么好处啊?
与其说是儿时玩伴,还不如说是“损友”来的更为合适。和桃井五月一起长大,两人的关系其实并不像青峰所说的那样僵硬。只不过太过熟悉彼此的个性,又互相捏握着对方的把柄。如果说黑子是“了解”自己最多的人,那桃井便是真正“懂”自己的女人。只不过身为女生,虽然外貌称得上是可爱漂亮,个性却又太过直接,丝毫没有富家小姐该有的儒雅;或许只有在青峰面前,她根本不需要掩藏或是遮掩吧。
“上次和我妈说些有的没的,害我那么窘迫,这笔账还没和她算呢。”
回想起上周才发生的糗事,心情就不免感到浮躁起来。看似平和的午后茶会,却充斥着嗤笑声,仿佛现在还未能彻底散去、始终萦绕在青峰的耳边。
“这次得好好收拾她,不然更加变本加厉了。”
“可是青峰君不是说不会出席茶会吗?你是改变主意了吗?”
一句无意的提醒,让青峰顿时语塞。“恶意”并不存在于黑子的心中,对于全心全意侍奉主人的机器而言,黑子是绝对不可能会懂得去揶揄或是嘲弄身为主人的自己的。
“如果青峰君改变主意的话,我会重新安排。还有,黄濑先生和绿间先生也会一起出席,所以务必请你慎重考虑后再下决定。”
“……知道了知道了。可恶……”
隔阂在两者之间的无形墙壁,无论发生了什么,又共同经历了什么、过去了多久,也都无法消失。
因为黑子不会去同情,也不会产生任何的共鸣,所以青峰才会毫无顾忌的对他倾吐甚至宣泄积藏在心中的不满与压力。然而与此同时,却又因得不到任何的回应而感到矛盾不已。自己真正想要从黑子那得到什么,就连青峰自己都没有厘清。如果只是一个宣泄情绪的对象,那这份未曾消失过的赤裸裸的占有欲,又该怎么去诠释?
“你也未免太过认真了。”
作为制作出“Phantom”的财团唯一的继承人,绿间曾经对青峰的这份迷惘感到困惑不已。只是一个没有生命象征的机器人,就算他会动会笑会说话,也只是一个机器罢了。与青峰不同,无论是绿间还是黄濑,这些与自己有过多年交情的“朋友”,都不会将黑子视为人类看待,其中,绿间的态度最为露骨,而黄濑仿佛就像是把黑子视为一具有趣的人偶一般摆弄,虽然也会有模有样的嘘寒问暖,可同样拥有phantom的黄濑,却永远理性的将“机器”这一说法,挂在嘴边。
“还是一如既往的将你那宝贝的随从带在身边,就算是机器也是有负荷这一说的,别太勉强他了,青峰。”
“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待到大人们都心怀各自的目的,从庭院离开后,只留下同龄人的茶会,在绿间的一句揶揄下,顿时变得满是火药的意味。
“如果哲真要倒下了,不是还有你这个‘医生’在现场么?倒是给我看看你的本事,把他修好啊。”
“修好了再让你糟蹋么?那从一开始就当做报废机处理不就好了,还可以省去一笔昂贵的维修费。”
“好啦好啦……小青峰、小绿间,你们别吵了……”
僵硬的气氛使得坐在一旁的黄濑忍不住出手相劝,眼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人怒视着自己的模样,比起担忧的黄濑,坐在青峰一旁的桃井却像是早已习惯了的似的,喝着手中的红茶。
“大家好好相处嘛,在这么好的日子里吵架,多浪费啊。”
相比起个性浮躁的青峰与处世严谨的绿间,显得有些轻浮的黄濑在所有人之中,却总是扮演着劝架的角色。希望大家都能够好好相处,怀着这样的心愿小心翼翼的经营着彼此之间那份多年的友情,可无论是绿间还是青峰都心怀着高傲的自尊,所以才无法轻易就这样退让,这让黄濑感到棘手不已。
“先喝茶吧!伯母难得泡好的红茶都要凉了,趁热喝吧,呐?”
“…………哼。”
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用余光瞥了一眼强颜欢笑的黄濑,在一声不屑的轻哼过后,绿间拿起了摆放在面前的茶杯,精致的瓷器在柔和的日光中散发着银光。
“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青峰。”
藏在那厚重的镜架背后的眼瞳中,总像是在盘算着什么一般;却又摆出不愿意多过干涉的态度,将话总是说一半。有什么话,就直说。不善于招架眼前那与自己性格截然不同的同龄男人,青峰也同样对自己的这份排斥毫不避讳。好不容易因黄濑的一番劝解、本以为总算缓和了一些的气氛又在霎时紧张起来,而这回,方才还竭力阻止的黄濑,也无奈的选择了放任与妥协。
“黑子不是人类,也正因为不是人类,所以他比你远想的要脆弱。”
“啊?能不能麻烦你说人话,不要总是拐弯抹角的。”
“……既然你不懂的话,就算了。”
“…………”
眼看着甚至比自己还要高大的男人从座位站起身,大步向着主宅的方向走去,青峰并没有上前阻拦,反倒是因绿间的这一举动感到诧异不已黄濑惊慌的起身追去。黄濑与绿间的离席,让原本满是争执声的庭院霎时变得安静起来。鸟的鸣叫,以及微风拂过花叶时沙沙的声响,唯独桃井还留在原有的坐席上,悠然自得的品尝着手中的红茶,就像是事不关己一般,笃定的神情甚至让青峰不禁感到有些火大。
“男孩子真是蠢呀,为了这种事就争个不停。”
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焦躁,打破了沉默的桃井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杯具,脸上那意味深长的笑容,使得青峰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杆。
“虽然阿大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这次我可是站在小绿这里的哦。”
“你一个人自言自语在说什么呢……”
在说哲君的事呀。
凝视着那双水灵的眼瞳,就像是站在一面明镜一般,早已看透了自己的焦躁与顾虑的桃井,却不会顾及这些而给自己留任何的退路与情面。
“从伯父那听说你在他那打下手,但是你把工作都交给哲君了吧?哲君平时也很忙,可以的话还是不要太为难他比较好。”
“有什么关系,反正那家伙是机器,多一件少一件工作,对他根本就不痛不痒啊。”
所以这次我才会站在小绿这边。如是低喃着,看着桃井微微蹙着眉头的模样,虽然平时两人总会因为一些小事而争闹不休,然而从她收敛起笑容的那刻起,青峰便知道现在的桃井是真的动了肝火。
“阿大你真的很奇怪,明明听到别人把哲君说成普通的机器时会大发雷霆,自己却又这么对待他。”
“…………”
“这样不是很矛盾吗?”
没有任何一个人、或是一个物体留在自己身边,是没有来由的“理所当然”。哪怕是一条宠物犬的忠臣,也是基于你对它的善意,所以我们得要善待身边所有的一切。
曾经在学校中时常听到老师这般教导,青峰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质疑什么,却也从来没有说过,这番话是绝对正确的。
哲就是个例外啊。刚刚迈入高中的青峰年,对学校的印象也始终都是“枯燥”二字,就算到了毕业的那天,也没有任何改变。比起躲在家里,这里还能和同龄的人说上些话、不至于那样无趣;可对于那些戴着伪善的面具、满口善意的谎言的教师而言,每每与他们对谈,都会让青峰想起家中那些只懂得奉承的亲戚的嘴脸。说着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当教育者还真是容易。不屑的趴伏在桌面上打起了瞌睡,梦境中仍然是始终陪伴在自己身旁的人形的身影,不懂得质疑与违抗、只是遵照着城市全心全意的照料自己的起居,周到得甚至让人无法挑剔,可正因为如此,青峰对于黑子才无法心怀任何的感激。
可曾经,这样愚蠢的想法,也是存在的。
在青峰十三岁那年,黑子曾经一度被送进了维修厂,有过一次彻底的维修;也是那一次经历让青峰意识到自己与黑子之间那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隔阂。
因为自己的顽劣,而让黑子造成重创。趁着家佣一不留神,轻易便爬上庭院中最大的一棵樱花树,却又因重心的失衡,从高处的枝干上滑落。从高空掉落的恐惧,至今青峰都无法忘怀,那种就连内脏都失衡悬空的惊恐感,每当在梦境中出现,都会让青峰猛的惊醒。然而当时的青峰却并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承受的只是肉体受到撞击的疼痛,以及轻微的擦伤。捂着昏沉的脑袋,撑起沉重的身体,猛的晃了晃脑袋的青峰在缓过神志的同时,身下那坚硬且冰冷的触感,让年仅十三岁的少年惊慌的惊叫起来。
(……哲……?哲……!)
(…………)
断裂的右臂,破碎的面颊,却不见鲜红的血液,取代血管与内脏的,是呈色各不相同的电缆与金属的肢节。还是和平日一样一成不变的表情,缓缓支起身的黑子,动作显得有些迟缓与僵硬。低头望着自己那只剩下半截的臂膀,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可那湛蓝的眼瞳中却不见任何的恐惧与惊慌,而是缓缓抬起了侥幸完好的左手,轻抚上了主人的面颊。
(青峰君,你没事吧?)
(…………)
眼泪几乎不受控制的从眼眶掉落,不是因为难过,也不是因为悲伤,只是对于眼前的画面太过震惊,惊恐的泪水却与悲伤的眼泪一样咸涩。当周围的家佣、甚至父母都匆匆跑着赶来,当母亲将自己从黑子的旁一把从地上拉起、紧紧将自己搂入怀中时,比起嚎啕大哭的母亲,青峰却对支离破碎的黑子更为在意、而频频回头张望。黑子不会有事的,只要送去维修后很快就会完好无损。自以为在一旁看出了自己心思的父亲轻抚着青峰的短发,安抚道,然而青峰心中真正顾虑的却并不是这些。
黑子为什么会奋不顾身的,来救自己?
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还只是单纯的程序使然?
对于就连疼痛都不从知晓的你而言,即便对将你视为唯一的朋友的我总是以“青峰君”相称的你,是否永远都只是“主人”而已?
黑子只是机器,你不需要这么难过。听着旁人的安慰,青峰却另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并不是不明白这种道理,只是这份没有来由的沮丧总是挥之不去。在黑子送去修理的那三天,青峰几乎辗转难眠。闭上眼,那惊心动魄的画面便会浮上脑海;可就算害怕惊叫,醒来后、宽敞的卧室中却也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那时青峰也终于明白,并不是黑子不能没有自己,而是自己没有办法失去黑子。同样的事,青峰不想在经历第二次;因为太过接近于人类,所以才无法像单纯的机械一样去使唤、伤害、利用。无论旁人怎么说,黑子在青峰的心里永远都会是“人”,简简单单的一个“人”,不善表达的一个“人”;努力勤奋的一个“人”,诚恳忠实的一个“人”。就算是自我的欺瞒,青峰也下定了决心。可偏偏现实是残酷的,当维修完毕的黑子重新站在自己面前时,那份不真实的违和感,直到多年后的现在都没有消失。
“青峰君,洗澡水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轻叩着房门,随着一声“进来”,站在卧室门前的黑子低声禀报道,换来的却是青年的冷淡回应。
早上的茶会早就让青峰感到筋疲力尽,光是应付那些喋喋不休的大人便让自己使出了浑身解数,与绿间之间的对峙也随着所有人的离开而不了了之。就算和好,不知又会在什么时候像那样又起争执;男人之间不存在所谓的勾心斗角,绿间所说的话也是为黑子着想,所以青峰并没有怪罪对方些什么。只是单纯的个性不和,姑且也算是孽缘;绿间是个聪明人,就算为了家族利益也不得不维持这份缘分。一想到处世的现实,就让青峰感到疲惫不堪。
“我知道了,这就去。”
嘴上如是说道,身体却瘫坐在沙发椅上,始终没有动静。而黑子也没有催促,只是怔怔的站在门前,像是在耐心等待。茶会的回忆就像是走马灯一样不停在青峰的脑内盘旋,而作为话题中主角的黑子却无动于衷。有时青峰不禁扪心自问,就算知道对黑子倾注任何感情与心思都不会得到回报,可为何自己有如此拘泥、拘泥到甚至下意识去为难和伤害?用余光时不时的打量着门前的机械人形,心烦意乱的青峰向着门前的黑子挥了挥手,领会到这一举动的意思,黑子在微微颔首示意后,向着书桌的方向大步走去。
“请问有什么事吗?”
永远也改变不了的谦卑语,光是听着都让人觉得反感。低声嘀咕了一句“没什么”,接着将手掌摊开、放在黑子的面前。一脸困惑的黑子如同孩子一般歪了歪脑袋,再次询问了相同的问题,换来的却是更让人难以理解的回应。
“把手伸出来,给我。”
“…………”
短暂的踌躇后,黑子依照青峰的“命令”照做了。将白皙的手摆放在男人的掌心,属于金属的温度在霎时便渗入了肌理。柔软的触感虽然接近于人类,却远不及肉身那样富有弹性。恰恰是这些虚假的皮与肉让自己心生迷惘,心中暗暗想着,青峰随手拿起了静静放在笔筒中的刀片,毫无征兆的、狠狠向着黑子的手腕划去。
“……无论试几次,都不会有血流出来呢。”
裂开的“伤口”之下,有的就只有金属的钢片,以及如同血管般密密麻麻的电缆,缠缚在表面。甚至就连一声惊叫都没有,看着被主人紧握在手中的腕骨,闻声的黑子微微曲起了手指,似乎是在确认青峰的这一举动有无伤及电路。对黑子而言,这副躯体能够好好为主人效力,才是至关重要的。
“还是没有办法觉得痛吗?也不觉得害怕?”
“是的。”
但是出了故障、不能工作的话,我会困扰的。
青峰问的直接,黑子也答的轻快。我不觉得痛,也不觉得害怕。说着,伸缩着手指的黑子时不时的扭转着腕骨,直到确认没有故障大碍后,才松了口气。
“洗澡水快凉了,青峰君。请尽快吧,我会在浴室门外等你。”
“……真没意思。”
你是否曾经想过,如果变得和人类一样有血有肉,你会期望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断裂的臂膀,青峰曾经一度想要找回它的残骸,却被告知已经全部丢弃,因为已经是不具有任何意义的废品。无论是对黑子,还是对青峰,那只断裂的右臂已经是冰冷的金属残片,无法帮助任何人,也无法做到任何事;也许有一天会在炼炉中融化成液态、重塑起新的形态,以新生的模样将存在的意义延续下去,不过它也不会再是黑子的臂弯,也不会记得曾经是这副精密的躯体的一部分的事。
这就是机械。
也是黑子在其“生命”的最后,必将迎来的结局。
就算明白,青峰也想要将黑子作为“人类”来对待。同样会感到疲倦,同样会感到劳累;一样容易受伤,一样会迎接“死亡”。当黑子经过维修、很快便能恢复工作时,青峰却执拗的再三阻拦,不但将本该属于黑子的工作转交给他人,几乎不再吩咐黑子为自己做任何事的青峰,唯一的要求便是让黑子留在自己身旁。你什么事都不用做,只要留在这里就好。说着,察觉到了黑子的困惑的青峰大步走向战立在卧室角落的黑子、迎面站在对方跟前。不知不觉中,两人的身高竟然已经不相上下,平视的视线却不代表平等的地位,即便青峰认为这样也无所谓,可固定在黑子的“常识”中的程式,却永远无法让他选择妥协。
(哲,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听着主人的疑问,黑子缓缓眨了眨眼,半启着唇,半晌未能答上话来。
(‘想做的事’是指……)
(就是想做的事啊!)
就连自己也无法好好解释,不断重复着相同的话语,也无法将自己心中真正所想的传达给对方。不要一心想着我,不要为我再冒险受伤;也不要受到我父母的约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情绪在不自觉中变得渐渐高亢起来,看着黑子那一成不变的表情,焦急的青峰下意识的一把握上了冰冷的双手。可无论自己多么竭力,黑子却始终像是无法理解一般,频频的摇着脑袋。
(我想做的事是照顾青峰君的生活起居。)
自己在心中思量许久的问题,在黑子心中根本无关紧要。那是你的工作吧?望着因情绪的高涨波动、而面红耳赤的年轻主人,黑子只是耐性的等待着、聆听着;腕骨处感受到对方的手真渐渐加重了力道,可黑子不会感受到疼痛,也无法感受到属于生物的体温。
(我指的是你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工作!)
(这两者有区别吗?)
(当然有啊!)
一个爸爸交给你的工作,一个是你靠你自己的意志得出的结论啊!
不受任何人的控制,也无需遵循程式的驱使;是凭借着自己的意志而采取的行动。几乎绞尽了全部的脑汁,不厌其烦的向着面前的“挚友”一遍遍的重复道,而黑子则像是在接受着某种讯息一般,有些木讷的眨了眨眼睛,视线不停的摇摆着,接着,缓缓启唇。
(自己的意志?我并不拥有这种东西。)
(…………)
就像是某种憧憬化为破碎的残片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就连双脚都失去了直觉般,出乎意料、却也在意料之中的回答来的太过突然,突然到青峰根本无法给出任何的回应,而只能僵立在原地。
(我的思想和我的身体,都是由人类决定的。我的使命就是照顾和监视青峰君的生活,以及对你平时对我说的那些话进行保密。)
(…………)
(现在则还需要保护你的人身安全。)
除了这些之外,我什么都不会“想着”去做。
这就是黑子哲也,一个又机械与金属构成的机器,一个有着固定模式思想的人工智能。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实,希望从黑子的身上得到证实与回应,可偏偏事与愿违。就连黑子也不愿意承认这份珍视,或许从一开始,黑子就不需要、也不贪求这些;之所以会对自己“付出”那么多、甚至不惜让自己破碎,也只是因为那些又数据编织起的程序作祟罢了。
(……这算什么啊……简直和白痴一样……)
对黑子心怀期待,从最初便是个错误。错误的开始,错误的过程,导致了错误的结局。金钱、时间,这些都无所谓,而仅仅是因为这一番话,过去那些美好的回忆也在霎时成为了破碎的残片。感情的投入本就不该渴求什么回报,然而没有想到会让自己落到如此狼狈的下场。见自己沉默不语,不免担忧起来的黑子一遍又一遍的呼喊着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会生气;为什么完成工作就会被认为是“白痴”,为什么这样的念头会被定义为“愚昧”?就算是由智能芯片和程式操控的人形,黑子也同样拥有质问的权利。只不过人类在得到解答后,会融入自己的思想、去化解;而对机器人而言,只不过是更换某种指令,再一次去迎合人类罢了。
(……你一辈子都不会懂的,哲。)
就如同你自己所说的一样。
对于没有“意志”的“傀儡”而言,就算知道了问题的答案,一切也都不会有所改变。
就算你将你的一切都交给了我,这场人生的出演,永远都只会是青峰大辉一人的独角戏。
——TBC——
Mushimako。
嗯……想了想,太长了所以还是分成上下写吧。
下会在不久后补完,应该是在本周内。\加油/\加油/。
构思了很久的故事,其实我也没有想过是虐是甜,是悲是喜,大概也一样是顺其自然的故事。下一篇想多利用些黑子的视角写吧。机器人的脑呢——————好有趣哦^q^,好期待哦~~(甩舌头。
明天出门,后天有时间的话写大学篇的2,肉、肉……然后就是青峰生日的贺文……好忙(抹脸,还有好多汉化要做……给我以台南48小时吧(躺尸。
最后感谢阅读
2012.8.21
In Shanghai, China
[1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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