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哲也的工作，很简单。

准点叫主人起床，准点为这座宅邸的主人准备餐点；准点打点一切的家务，准点恭送、迎接主人离开和归来。有时，本职范围外的工作也会突如其来，然而对身为机器人的黑子而言这并不是难事，更不会觉得勉强。原本就是为此而诞生，有着人类记忆容量数百倍的数据库支撑着自己的信息储备，无论是精算、物理、解析、语言都比容易健忘的人类精准太多，不知不觉中，黑子的存在对于这个家而言早已成为“必要”，而对机器人来说，也没有什么是比这更为至上的荣誉了。

“黑子先生，请问你有看到青峰少爷吗？”

与机器不同的是，人类的肉体十分容易疲劳，无法像黑子一样不需要休息、只需埋头工作。经过一上午的奔波，年轻的女佣似乎已经显得有些疲倦，加上闷热且潮湿的天气，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脸颊两旁滑落，呼吸同样十分急促。

“不，我并没有看到。是发生什么了吗？”

任性蛮横的年轻主人，是这个家族的唯一继承人。作为日本最著名的信托公司之一，“青峰”这一罕见的姓氏在金融与风投界也几乎是家喻户晓。用别人的钱为自己赚取利益，这是男主人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而黑子真正侍奉的“小主人”却对家族的财力与业绩毫无执着，即不好学、也不关系。在青峰进入高中之前，作为双亲的男主人还自欺欺人的说着“小孩子不懂事，总有天会明白的”，可当青峰在父亲的强烈要求下心不甘情不愿的勉强升入大学、却还整天对继承家业的事漠不关心，这不禁早已迈入中年的男主人担忧起来。

“其实是老爷在找少爷……”

是因为自己不是人类的关系吗？除了掌握着这个家族的一切的主人之外，从管家、到家佣、甚至只是一周来三次照料花草的园丁，对待黑子的态度都十分谦卑谨慎。这不是出于尊敬，而是出去胆怯，从他们那微微轻颤的声线与露骨的眼神便能得出结论。肌肉的缩张，与呼吸的频率，这些对人类而言无法轻易察觉的细节，对由机器和程式控制的机器人而言，想要发现其变化，可以说是轻而易举。虽然并不是特别重视，传闻只是科学家在设计师，考虑到人类那“察言观色”的特典而设置的一道特别的程式。可结果就和意料的那样不理想，就算是察觉到了如此细微的变化，对不懂人情世故的机械而言，也不懂得什么叫做“避讳”，什么叫做“择言”。

看着眼前怯懦的女佣，黑子学着人类的模样、伸手安抚对方的情绪，然而当自己的之间触碰到对方的肩头时，没想到女佣向后猛地退了一步，眼中的惊恐让黑子的手僵硬的悬在了半空，很快，随着对方的一句“抱歉”，而垂荡在了腿边。

“非、非常对不起！那个……我……”
“没关系，我不介意。”

程式告诉黑子，像这样选择躲避拒绝他人的善意，是有失礼节的行为，然而黑子却不会感到受伤。这并不是冷漠或是不在意，而是真的无法体会。对人类害怕自己的理由存在着疑惑，与人类不同的事，机器虽然无法真切的体会到喜怒哀乐，然而却同样拥有“贪婪”，那便是人类常说的“求知欲”。对信息数据与知识的渴求、来提升储备、从而增加工作效率。机械人形对“知识”的这份渴求，就如同人类对“生命”的渴求一样，信息的枯竭会导致工作效率低下、从而遭到淘汰与遗弃，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请问老爷找青峰君，是有什么事吗？”

开门见山的将话题转回了正经的要事上。根据这个家近日的情况，男主人与青峰之间的关系并不能算是非常和睦。因为学业和家业而几度频繁起了争执，甚至在用晚餐时大发雷霆。无论是男主人还是青峰都不是脾气温和的人，青峰与父亲十分相似，顽固、自信，却多了份年轻的冲动。摔下手中的碗筷，愤然的离席，宽敞的餐厅内回荡的尽是冷嘲热讽的争执声。焦急的夫人与吓坏了的家佣，唯独黑子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静观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心急如焚的女主人向黑子下达了“继续监视”的指令，黑子才走上楼、来到了青峰的卧室前，一整晚都守在了门外。

“其实刚才老爷和少爷又吵架了，少爷又不知道去了哪里，现在老爷在找他。”

看起来有些慌乱的女佣紧握着双手，摆放在胸前。仿佛像是祈祷着什么一般，苍白的脸色不难让人猜想到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然而黑子却不会去同情，只因为这样的情感不存在在一具机械筑成的躯壳内罢了。

“如果不找到少爷的话，老爷或许会很生气……”
“我明白了，就由我去找青峰君吧。”

听到黑子这般建议，方才还一筹莫展的女佣顿时露出了松懈的笑颜。那真是太好了，如果是黑子先生的话一定能够有办法。向自己欠身行礼后，眼看着孱弱的背影在视野中消失，既然黑子的工作是“监视”青峰的举动，这十多年来对青峰的行为模式也早已了如指掌。将青峰与男主人之间的争闹诠释成“叛逆”的话，如今的青峰应该早就离开这座宅邸。而青峰也不是喜欢漫步目的的在马路上招摇闲逛的人，驻扎在“头颅”中的芯片驱使着程序高速运作着，“记忆”中的“人像”不断浮上脑海，那些曾经与青峰擦身而过的人、打过招呼的人、一起玩乐的人、彼此了解的人，无论是名字、性别、出身，黑子始终都铭记在“心”，为的就是这样的时刻。

“……‘桃井小姐’……果然还是她吧。”

儿时玩伴，青梅竹马，同时也是造成现在这样僵硬局面的当事人之一。来到了悬挂在墙边的电话前，按下了精致的按钮。听着电话中线路连接所发出的嘟鸣，今日以来发生的事、连同过去的记忆，如同走马灯一般，萦绕在脑海。








哲，你觉得“家人”具体是指什么？

趴伏在足以容纳三人的宽大床铺上，手中握着游戏公司最新推出的掌上游戏机，一边使劲按打着小巧的按钮，不经意的发问让站在一旁的黑子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青峰君是在问我吗？）
（除了你，这个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在吗？）

刚刚年满八岁的青峰，在两天前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第八个生日。久违的聚餐，母亲为自己双手奉上的礼物。面对举家上下的祝福，青峰却始终没有笑过，只因父亲的缺席，这场由黑子精心筹备的生日派对，也就这样以平淡而收尾。

说到人类与人形机器之间有什么共同点，除了神似的外貌之外，便是“只有劳作才能存活”这点，“工作”便是最好的例子。男主人对青峰是宠爱的，然而却因为工作的关系很少有机会陪伴在青峰的身边。金钱、玩具，只要是青峰想要的东西，男主人都会无条件的去满足，然而对此似乎并不感到稀罕的青峰，在千篇一律的日常中，与双亲的这些态度也从期盼，到了漠然的习惯。随便他们了，反正我一个人也能好好的。在黑子的“常识”中，所谓的“家人”是一张长方形的照片。一男，一女，与洋溢着笑容的孩童。牵着彼此的手，展开双臂紧拥着对方，这样简单清爽的画面被人们称之为“家庭的温暖”，亦或是“幸福”。然而黑子是无法理解的，唯一能够理解的，只有人类作为群居类的哺乳动物，作为一种“团体”形式的“家庭”，是必要也是安稳的象征。

（家人是指家庭成员或具备家庭成员间的情感的相关人或事物。）

如是回答道，说着网络上获取的信息资料，绕口即深奥的回答让在床铺上正玩着游戏的少年放下了精密的机器，向着负责照料自己的人形机器望去，满脸疑惑的挑了挑眉。

（家人可以不具备亲人间的血缘或社交关系，但却强调成员间关心、宽容，体现了一种博爱的精神。）
（啊？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都听不懂。）
（从简来说，家人是一个笼统的概念。）

与基因、血缘无关，只要感情上达成和睦一致、便能一起生活，互相照应，这就是“家人”。如果从刚才那些信息的字里行间去解读的话，这样的概括应该不会有多少偏差。自认为完美的回答了主人的问题，黑子在最后还不忘微微颔首以示礼仪；然而明知青峰不喜欢黑子将自己认为是家佣，可机器人与人类不同，“肉体”永远会收到芯片中所保留的程序控制，“身体比意志早一步草率行动”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

（那你的意思是，即使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只要互相照应也能做“家人”，是这样吧？）

是的。青峰仿佛像是在确认着什么一般、始终都在钻牛角尖，然而黑子却不厌其烦的一次次回答，直到青峰渐渐陷入沉默、低头思索起了些什么，屋内的沉寂反而让黑子变得更为警惕起来。

（“互相照应”啊……只有这点，我和爸爸还有妈妈之间，根本就感受不到。）
（…………）

其实你的双亲是爱着你的，无论黑子重复了多少回，也无法传达到他那早已紧闭的心门里。既然你老这么主张，倒是解释一下啊。亲情的表现有许多种，或许男主人的做法在青峰身上并不适用吧。然而黑子能够做的也只会是这种程度，无法取代男主人的身份、更无法成为青峰的“家人”；自己只是一个机器人罢了，如果只会用金钱与物质来满足孩子的需求以示自己的那份关爱的话，那无法对人类情感产生共鸣的人形机器，更无法给予青峰些什么。

漫步在人群熙攘的商业街上，阴霾的天空与灰蒙蒙的积云，今早在晨间新闻中得知会有阵雨，而出门前发现了静静放在鞋柜旁的木桶中的雨伞，想必匆匆出门的青峰并没有作任何防雨的措施。如果不在天气变化之前将主人带回家，就麻烦了。一边暗暗想着，一边确认着屹立在十字路口旁的路标。正因为是机器人，黑子很少离开宅邸，生怕给周围的人带来违和感，毕竟像这样昂贵精密的仪器，虽然早已大范围的普及，却也并不是人人都足够的财力去使用。像这样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的经历，算上这次也只不过是第三回。在出门前与桃井家的千金取得了联络，这位与青峰一起长大的女性无论是与青峰还是黑子，都建立了良好的情谊。与青峰相似的是，桃井并不会将黑子视为普通的机械看待，半开玩笑似的说着对自己抱有好感的话，总的来说是个个性开朗、乐观且坚强的女孩，也深得家中的宠爱。

“啊！哲君！这里这里！”

在无法与青峰取得联系的情况下，黑子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位青梅竹马。果不其然，在拨通电话后，得知正与黄濑和桃井在一起的青峰正与两人一同在某个百货商店楼下的露天广场喝着下午茶。身穿休闲服的黄濑与桃井很快便在人群中发现了自己、热情的向黑子挥着手；而一旁的青峰则在惊讶之余、脸上写满了露骨的厌恶，下意识的从座椅上站起了身。

“辛苦啦！这里很不好找吧？是怎么过来的？”

摘下了墨镜、挂在了衣领前。高高束着马尾的桃井比起以往那披肩长发的模样多了几分活泼俏皮的气息，而一旁身穿休闲T恤的黄濑和以往一样，光是静坐在原地，那俊俏的外貌就能牢牢吸引他人的目光。

“我是做电车过来的，在网路上调查了电车的时刻表和最便捷的线路。”

因为我认为青峰君或许不希望让我之外的人发现他在这里吧。

说着，微微欠身向怔怔站在一旁的主人鞠躬行礼，虽然比起在家中有所收敛，却还是引起了不少匆匆而过的路人的注意。

“青峰君，家里的人都在找你，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回去。”

想要说服个性顽固的青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他当还未平息怒气时，脾性鲁莽的青峰十分容易意气用事。可对黑子突如其来的到来与陈恳的请求似乎并不感到意外，萦绕在两人之间的气氛即僵硬又肃穆，频频咋舌的青峰一脸烦躁的挠了挠自己的短发，用余光瞥了一旁掩着嘴、窃笑不已的桃井与黄濑，拖拉着身旁的座椅，重新坐回了座位。

“刚才你那通电话原来是打给哲的啊。”

拿起面前设计精致的玻璃杯，低沉的男音明显的透露着不快。加上湿热的天气，人的心绪往往更容易变得浮躁与不定。

“我还想你偷偷摸摸在和谁打电话，臭女人……又被你摆了一道。”
“但是哲君难得会像那样求我嘛，人家实在是不忍心拒绝啊。你说对不对，哲君？”

恳求倒是没有，着急是千真万确的。在一旁听着黑子静静答道，一瞬间，青峰的脸上掠过一阵诧异、紧接着，故作严肃的阴沉着脸，却藏不住因窃喜而上扬的唇角，微妙的表情使得对座的黄濑忍不住捂着嘴偷笑起来。不过，黑子随后那一句“因为老爷非常生气”，这份欣喜也如同意料之中的那样，并没有维持太久、而以失落告终。

“如果青峰君不早点回去的话，恐怕家里就乱套了吧。所以青峰君，我希望你能尽快和我一起回家。”
“啊？开什么玩笑，我才不要回去。况且我还没有狼狈到要听你吩咐的地步。”

不知从何时起，从无话不谈，都无话可说。黑子与青峰之间的对话，在十三岁那年发生的那次事故之后，总是变得断断续续。就好像两人之间隔阂着一股唯独声音无法穿透的墙壁，无论黑子说什么，青峰都不再像从前那样耐心聆听；而青峰也不像昔日那样，对黑子隐瞒的事也越来越多。从亲密、到疏远，除了日常的工作之外，青峰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执意要求黑子陪他谈天说笑。如果说，缺乏家人关爱的孩子需要一个存在作为心灵上的依靠的话，成长后的青峰已经不需要这些，也就意味着黑子已经没有必要再将这份额外的“工作”延续下去，自己留在青峰身边的“理由”，也就少了一件。

（黑子，大辉他最近有没有和你说过些什么？）

除了工作之外的事，掌权着这个家中一切的男主人问得最为频繁的，便是这样一句简单的问题。从前便是如此，现在也是亦然。缺乏与孩子单独相处、了解的机会和时间，虽然身背“父亲”这一职责，然而男主却对自己儿子的事，了解的少之又少。大部分的情况都是由黑子来汇报，现在也不例外。平时都做些什么，又交了那些朋友；近日在学校的表现如何，对工作是否认真。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吗？无论机敏的男主人怎么试探，黑子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至于曾经那些夜间的谈话，黑子只能遵从青峰的命令，视为最高等的机密。

“你们也不要总是吵架啦，大家都坐下来好好谈谈。”

在所有人中，脾气最为温和的黄濑见气氛不妙、便自作主张的劝起架来。为始终站立在一旁的黑子搬来了一把椅子，天色的聚变让路上的形容加快了脚步。眼看着身穿统一制服的服务生为自己端来了一杯凉水，满脸困惑的黑子有些木讷的端倪着透明的玻璃杯，静静的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其实这次小青峰会‘离家出走’是有苦衷的啦。”

替青峰不断解释道的黄濑，就与他的父亲一样能说会道。外交官世家出身的黄濑凉太虽然不是独生子，却是家中的长子。比自己年长六岁的姐姐在去年出嫁、当时也吸引了不少媒体；而因外貌出众、又在时尚圈小有名气，比起从优秀学府毕业的长女，身为长子的黄濑在外交与模特圈内也有着广泛的人缘。与青峰还有桃井相识是在国中的事了。虽然个性温和，却显得有些轻浮；虽然比起绿间，和黄濑相处不会让人觉得很有压迫感，不过却也不是自己擅长应付的对象。每当从聚会回来，青峰都会忍不住向黑子这般抱怨。

“就是因为婚约的那件事啦。小桃井和小青峰两边好像交涉的都不是很顺利的样子，所以我才会提议要不要大家一起来想想办法。”
“结果一上午都坐在这，什么办法都没有想出来啊。”

轻咬着手中的粉色吸管，长叹一声后哀怨的抱怨道，桃井的脸上尽是无奈与疲惫。作为拥有日本最大银行的银行家的独生女，青峰与桃井的这次婚约似乎早在很多年前，两家的父母就已经秘密的筹备起来。政治婚姻不需要任何的理由或是感情基础，由父母掌控、操盘着一切，甚至无需过问当事人自己的意志。在商政界，建立在利益上的友情才是最为牢固的；习惯了这样的交际模式、断定了婚姻也一样可以做到如此，正当两位当事人一无所知在后庭喝着下午茶时，在主宅里的长辈们就擅自将一切定了局。

“不是说我讨厌阿大，毕竟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感觉还是有点怪怪的。”

青峰与桃井相似的地方，便是倔强。认为女孩虽然不需要像男生那样背负继承家业的压力，然而为整个家族带来一段可以利用的婚姻是最大的使命。就像不满自己的双亲将自己视为延续家业的工具般，桃井同样也不会乖乖向父母的这一主张妥协。然而两人毕竟还是无法经济独立的“孩子”，现在除了言语上的反抗之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简单来说就是感觉不到‘爱’啦……光是想象和阿大接吻就觉得毛骨悚然，好恶心……”
“这边也是彼此彼此。除了胸部大点，我也看不出你有什么优点。”
“哈哈哈哈哈……你们两位真是太有趣了……”
“…………”

由父母一手操办的婚姻，由他人决定的路。明明拥有独自思考的能力与意志，却仍然不得不又他人介入自己的未来。人类与机器究竟有什么不同？坐在一旁的黑子眼看着面前那嬉笑争闹的三人，自己就仿佛置身事外一样，就算说着相同的语言，一样可以握紧面前的茶杯；却永远也无法融入到相同的“世界”，仿佛就连一同走过的“时间”，都像是两条永远不曾交集过的平行线一般。

“‘政治婚姻’，就真的这么不好吗？”

一句不自主的发问，让方才还嬉闹不停的三人霎时停下了动作。一脸迷惘的看着端坐在座椅上的黑子，最早领悟到黑子那句感慨的意味的桃井，轻托着小巧的小额，不由自主的一同思考起来。

“人类所做的所有行为，不都是存在理由的吗？如果真的这么不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去做呢？”
“嗯……话是这么说，不过对哲君来说，或许很难理解吧。”

就像爸爸妈妈为了他们自己的目的想让我们结婚一样，人活着其实就是为了满足和实现自己的私欲罢了。

有人认为，牺牲自己、成全大局一样是一种幸福的话，那也一定有人坚信即便大局成为一盘散沙，为自己活着才能够拥有精彩的人生。

“我和阿大就是属于后者吧。虽然可能会很辛苦，不过也是心甘情愿。”
“……”
“所以无论是婚姻也好，还是将来的事业也好，就算是出身名门，也不想被父母当做是开拓事业的棋子吧。……这么说，哲君能够理解吗？”

凝视着彼此的双眸，在少女的红瞳中发现了“期待”。这时，天空飘起了绵绵的细雨，阴凉的余地滴落在缠裹着金属的皮囊表面，顺着“肌理”的曲线，缓缓滴落。热心的服务生为客人撑起了遮雨的大伞，又匆匆离开。望着他们不停在广场上奔跑的身影，不知为何，曾经青峰的一句言语不停在耳畔旁回想，使得黑子下意识的抬起了手，捂上了胸膛。

“……不，我不懂。”





你一辈子都不会懂的，哲。

因为“想”，而努力伸手将其紧握。这份喜悦，由金属筑成的你一辈子都不会明白的。







曾经，黑子差点就在这个家失去了立足之地。

原因不是因为黑子在重要的工作上出现了错误，而是察觉到黑子与青峰之间的疏远，机警的父亲才会断定青峰是否已经不需要黑子在旁协助、能够真正的独立。拥有机器人毫无疑问是要付出昂贵的代价的。购买时所花的钱自然不用说，每年维修与维护的费用都不是一笔小数目。既然你已经不需要了，那就把他还给生产商吧。这台作为“phantom”的测试机型，最终还是因为青峰的坚持，得以保留下来。

（再这样下去，你总有一天会被爸爸送回厂里当做报废机处理的。）

“报废”意味着“死亡”。其实这也是身为机械人形一个必然的结果，就如同人类会生老病死一样，机械也会生锈、也会破碎、也会停止运作。然而真正让这些机械人形感到害怕的，并不是这样的结局。在被主人遗弃、并宣告失去利用价值的那天起，它们的生命也就到了终点。

（所以我会和爸爸再争取下，你只要做好你原来的工作就可以了。……只要这样就好。）
（……是。）

从那时起，僵硬的气氛就一直弥漫在两人的之间。十分明显的在躲避自己，却又再三为自己争取、挽留。黑子不懂青峰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如果不是出自真心，黑子认为，出于长期的考虑，或许还是选择舍弃会比较好。然而青峰却没有这么做。就像是逢场作戏一般，将手上的工作推托给自己；拿到手中才发现，早已接近完成的工作只缺少核对这道程序，黑子也在瞬间明白，那些所谓的“嫌麻烦”都是谎言。

“雨势变大了。”

听着雨滴击打着伞面的声响，黑子抬起头，忘了一眼乌云遍布的天空。闷热潮湿的气候对机械人形而言十分危险，虽然缠裹在外的皮囊有着良好的放水性，可液态的雨滴可谓是无孔不入，一不小心可能就会造成短路的危险，这对机器人而言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故。

“青峰君，时候也不早了，请回家吧。”

看着接踵离开的客人，就连服务生都迫不得已收起了摆放在广场外的餐桌。而听着频频催劝道的黑子，青峰却不以为然的站起身，雨水很快便打湿了T恤的衣领，男人却浑然不觉。

“还早着呢，要是现在回去岂不是自觉坟墓。……喂，黄濑，走，去下一摊。”
“我是没问题啦，不过这样真的好吗？”

显然感到左右两难的黄濑时不时的用余光打量着一旁的黑子，脸上那有些生硬的笑容比起嘴上那客套的言语反而更容易理解，就如同黄濑所料到的一样，听到自己这般婉言试探，本就已经十分烦躁的气氛更是不悦的紧蹙起了眉头来。

“我说走就走啊，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将从皮夹中的万元大钞随手丢在台面上，一边催促道。与其说是不想回家，还不如说是放不下这个自尊这么做吧。和父亲大吵了一架，想必按照青峰的个性也夸下了不少海口；然而就这样灰溜溜的回去，一定会受到不少冷嘲热讽。对于自尊心高傲的青峰而言，这简直比受刑还要难以忍耐。

“哲，你要走的话你就先回去吧，反正我是不会就这么回去的。”
“青峰君……”
“小青峰……！别那么固执啊，好歹为小黑子的立场想想啊。”

是你爸让小黑子出来找你的吧？如果你现在不和小黑子回去的话，谁知道你爸一生气起来，会对小黑子做什么啊？

黄濑的一番劝解让青峰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始终坐在原位的桃井也不免应和道，婚约这件事或许还是以后从长计议比较好。见青梅竹马与友人都不免阻拦自己、而站在了黑子这一边，不甘就这么妥协的青峰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谁对，谁错；谁冲动，谁有失分寸，也已经一目了然。然而想让青峰就这样点头实在太难，一言不发的就这么转身离去，不顾桃井和黄濑的阻拦，粗暴的将两人甩在了身后，见状的黑子赶紧大步追上前，仍由雨水滴落在身体表面，然而视线却因为蒙蒙的细雨变得渐渐模糊起来。

“青峰君，请冷静一下。”

大步上前的黑子展开双臂，挡在了埋头前行的青峰。尽管青峰怒视着自己、低吼了一句“让开”，可黑子却没有退让，反而向着远比自己高大的男人逼近。

“在这样继续僵持下去不是个办法。就像刚才桃井小姐说的那样，请考虑下‘从长计议’，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我为什么一定得要听你说三道四啊。给我让开！这是‘命令’！不要让我说太多次！”
“……我做不到。”

违抗主人的命令，对机器人而言是最大的“禁忌”，是无法触犯的条令。主人的命令是绝对的，即便是牺牲“自我”，也一定要完成，这就是“phantom”。然而为什么自己现在却迎面站在了青峰的面前，一次又一次的阻拦，一次又一次的违抗？空洞的心胸里仍然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感觉不到。脑海中唯独只有一个想法闪过，究竟该怎么做，才能保证年轻主人全部的利益。

“现在的青峰君，除了那个家之外，哪里都去不了。”

屹立在大雨中针锋对峙的两人引来了不少人的目光。随即跟来、站在不远处的桃井与黄濑不知该如何插手，眼看着两人的衣襟被无情的雨水濡湿，不断的顺着脸颊滴落。

“青峰君的命令我得遵从，但是你的利益是最优先的。出于对你的考虑，所以我觉得现在你应该回去。”
“……不要把话说的那么好听啊，哲。”

一个连心都没有的“机器”，不要信口雌黄的说着这些体贴人的漂亮话！

回荡在广场的怒吼声，以及行人纷纷投来的疑惑的目光。唯独知晓一切的桃井与黄濑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然而，阻挡在横眉怒目的青峰面前，仍旧是那一成不变的神情，黑子仿佛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般抬头仰望着眼前的主人。看吧？就算我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你都不会有任何感觉。看着那满是漠然的蓝色眸子，一次次美好的设想，一次次换来的落空。明知就算期待，曾经那单纯的梦想也不会迎来实现的那天；自己一生中始终陪伴自己、也是最了解自己的人竟然是一具没有感情的机器，除了可悲和绝望之外，青峰有的就只剩下麻木而已。

“真正蠢的人是我。”

无法忍受孤独，渴望得到他人的关爱；懦弱到对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机器寻求“人心”的温暖。这样的蠢事从今以后不会再发生了。就像是说给自己一人听的自言自语，随着男人从自己的身旁擦肩而过，黑子刚想转身、再度追上前去，然而湿滑的地面让黑子重心猛的失衡，伴随着一声重响，跌倒在地的“机械”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泞的双手，金属的“肉身”也随着阵雨带来的湿气变得沉重不堪。

“小黑子！你没事吧？”

拒绝了前来搀扶的黄濑的好意，闻言的黑子缓缓的摇了摇头。从地面站起了身，向着热心的黄濑微微颔首以示感谢，而匆匆赶来的桃井也丢下了手中的雨伞，慌慌张张的从手提包中取出手帕，伸手替黑子擦去了沾覆在表面的泥水，眼眶有些泛红。

“谢谢你，桃井小姐。我没事的，回去后我会好好想办法清理，请不用那么担心。”
“别这么说啊！大家都是朋友啊，为什么要那么客套啊！”

眼看着冰凉的雨水打湿了桃井那单薄的长裙，连忙捡起了滚落在脚边的雨伞的黄濑也帮忙为黑子弹去了西装表面的尘土。朋友不在这个时候互相帮助，那还得等到什么时候啊。像是指责，又像是在说教，听着桃井那好似抱怨的担忧，黑子不禁想起曾经，青峰的那一句“朋友”，可悲的是，像现在这样“互相帮助”的情景与记忆，却一片空白。

“阿大他说的只是气话，哲君你也不要放到心里去。”

勉强的挤出一丝微笑，却难掩眼神中的落寞。无论是桃井还是黄濑，或许都为刚才的一幕感到十分震惊吧。桃井那轻颤的声线，与黄濑那不寻常的沉默便是最好的证明。害怕、担忧，从两人面部的神情上读懂了这样的情绪，可是黑子仍然什么也无法感觉到。就连青峰的“愤怒”也是亦然，从踏进这片广场起，黑子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讲青峰带回家，现在也不例外。如果不追上去不行。心里暗暗想到，几度试图挣脱开被桃井紧紧握在手中的右腕，然而沉重的身体却变得迟钝起来，被雨水浸湿的双腿在突然间变得异常无力，不得已，黑子只能微微曲起双膝、弓着背脊，一边猜想着是否是因为雨水的关系而让身体受潮、导致了这样的故障，可越是深入思考，就连脑袋也变得昏沉起来。断断续续的思绪不断在眼前闪过，连同过往的记忆一起，让黑子忍不住下意识的扶上了前额，耳蜗深处尽是无法识别的人群的吵杂与喧闹声。

“过会我们再一起好好劝劝他吧，他一定一会就不生气了……哲君？”
“…………不去、不行……”
“……哲君！”








尖锐的哭喊声在广场传开，义无反顾选择离开的男人几乎不受控制的停下了脚步。

然而当他转身回望，映入眼帘的却是那褪倒在水洼中的人形机器，几乎充斥了视线与思绪的每一个角落。


“……哲！”



——TBC——

Mushimakoです……

…………不知道该说什么，果然还是废话太多分成上、中、下了。所以决定洗完澡冷静下后把【下】给写完。

苍天啊给我一天48个小时吧我保证周末就把中东人的庆生文给撸出来我再也不开什么破坑了请宽恕我！！！！！！

于是感谢阅读（虽然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鬼……只能切腹了(举菜刀。

2012.8.24

In Shanghai, Chian

[2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