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死亡的恐惧出自于留恋。
若是对现实无所眷顾,那器官衰竭所带来的疼痛也不会因为恐惧而被下意识的无限放大。
机械是不会做梦的,因为不具备和人类一样的“大脑”,不存在“脑细胞”与“潜意识”这一说法的机器人形不需要睡眠,也不会拥有梦境。但是仍然需要考虑到机器负荷的问题,即便是再忙碌的工作,也需要间断性的休憩时间。没日没夜超负荷的工作只会使得机器人的工作效率更为低下,然而正是看准“phantom”那可以长时间高密度工作的人们根本不懂得珍惜这些没有生命的机械人偶,就像是使唤着没有感官的奴隶一般、肆意差遣。
“…………唔……”
曾经听绿间说过,之所以将“phantom”设计成与人类相似的外貌,是为了让那些冷漠的人懂得体恤。哪怕是机器也是有“灵魂”的,这听起来像是科学家与工程师们一厢情愿的主张,与倾注了心血和精力将一切亲手筑起的科学家们不同,商人、政客、就连那些普普通通的上班族,也认为像黑子这样的机器人型在切断电源后只是一具破铜烂铁罢了。客观上而言的确是如此,可工程师们仍然坚信,只要设计成人类的模样,就算是利用视觉效应、心理上的同情也会让人们更爱惜这些为他们辛勤“劳作”的人偶,只可惜对于机器人的更替与维修,随着“phantom”的产量不断增加,也不断涨幅着。
“……哲?你没事吧?!”
断断续续的记忆与模糊的意识,刺眼的灯光映入眼帘时,黑子下意识的猛的眨了眨眼,重新聚焦的视线在片刻后终于渐渐明晰。米白色的天井,与陌生的水晶吊灯。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某个陌生的空间里,或许是谁的卧室,沁鼻的花香让黑子联想到种植在庭院内的夜来香。支撑起沉重的身子,不停张望着的黑子首先发现的是坐在一旁的年轻主人,其次,是满身泥泞的桃井与正用毛巾擦拭着短发的黄濑。
“青峰君……桃井小姐……黄濑君……?这里、是哪里……?”
“哲!你没事吧!”
深色的T恤还有些潮湿,这才注意到窗外那阴霾的天空以及倾盆的大雨,那些被击碎的记忆也总算找回了原有的形状。在广场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与人类不同,金属是不会像肌肉那样感到疲乏生疼的,然而在意识消失以前,全身的无力感黑子却记忆犹新。试着伸展着双手,一切都还运作正常,这才安心的黑子长吁了一口气,随即,看着身旁那心急如焚的主人,黑子轻声问道,没料到却遭到了对方的一顿斥责。
“我不是让你早点回去吗!为什么你还要留在那里啊!”
没有来由的遭到责骂,比起黑子,似乎早就把事情的原委忘的一干二净的青峰将一切的责任推到了黑子的身上。
“如果你早点回去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啊!啧,气死我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啦好啦,还是让我来说明吧。”
将毛巾挂在脖颈上,一脸苦笑的黄濑将情绪激动的青峰从床铺旁拉开。比起已经不分青红皂白的青峰,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局外人的黄濑要更为明理一些。然而不服黄濑这一举动的青峰正想上前阻拦,却被桃井毅然阻止。无奈之余,即无法对双手叉腰、站在自己面前的儿时玩伴动手,更无法上前对黄濑做些什么,青峰只能愤愤的咋了咋舌,坐回了不远处的沙发椅上。
“其实是在那个时候,小黑子突然‘昏倒’了。”
用着尽量简洁的措辞解释道,比起青峰那一味的迁怒与谩骂,的确,黄濑的说明反而更为直接易懂。
“之后我们就把你送到小绿间家来了,这里是小绿间家的客房。”
“绿间君的……家?”
“是啊。”
除了自家的宅邸,很少外出的黑子没有踏进任何一个人所住的宅院的经历。所以无论是对这件客房中的摆饰、装潢、设计,甚至就连这份花香都感到陌生不已。静静的听着黄濑解释道,黑子时不时的点头示意,可却对自己为何会“昏倒”感到困惑不已。轻易的就察觉了到了黑子心思的黄濑笑着说了句“别着急”,可当黄濑不自觉的想要伸手为黑子抚平那头凌乱的短发时,从身后传来的那满是警告意味的轻咳,让黄濑立马便缩回了手。
“根据小绿间的说法,是电源供电不足和受潮的原因。”
通俗来说,之所以会“昏倒”是因为没电了,至于“四肢无力”其实是因为进水了。
对黄濑而言,将黑子的躯体与人类的投身放在同一个天平上去比较形容或许很容易,然而对黑子而言,都要在脑海中经过一种思维上的转换,其实异常辛苦。
“现在已经帮你做了防潮处理,电也充好了,很快就没事了。”
“……真的非常感谢。”
“哪里。要谢的话,还是去谢小青峰吧。”
毕竟一路抱着你来到这里的,是小青峰啊。
无论再怎么争吵,仔细回想起来,青峰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一句“我不需要你”。就算是持续了近几年的冷战,就算是彼此无法建立在相同的价值观上好好沟通,青峰也从未提过任何一句“遗弃”或是“离开”。黑子认为,这一天或许总有一天会到来。恶化的关系是分离的开始,然而青峰却始终没有这么做。老实说,即使两人的“缘分”就以这样的结局而告终,黑子也不会感到惋惜或是难过,只是作为机器人而言,不被主人重用,实在是非常失格。
“青峰君,非常感谢你。”
看着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搁着腿的青峰,记录在芯片上的程式告诉自己,在这样的场合下必须向他人表示感谢,对主人更是如此。自己是幸运的,难道不是吗?网路上、媒体上、新闻上有太多关于废弃闲置的“Phantom”的报道频频出现,而无论自己是否能够体会,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有多僵硬,青峰却仍然将自己视为“人类”看到。不管是家人、朋友、甚至在这两者之外的某种关联,或许正因为自己是无法独立思考的机械,两人之间的羁绊才会像如今那样“单纯”得令人焦躁不已吧。眼看着闻言的青峰闷不吭声的转头转向了一旁,时刻陪伴在对方身旁已有十多个年头,黑子不可不知道,个性不坦率的青峰那掩盖郝然的方式,就算到了这个年纪,也无法轻易改变。
“总之,这样一来,事情就解决啦!”
猛的握上黑子的双手,兴致突然变得盎然起来的黄濑眯笑着双眼,却使得黑子产生一种警戒感,微微向后倾了倾身子。
“小黑子没事了,小青峰也不生气了,算是可喜可贺吧。”
“啊、嗯……那个、黄濑君,手……”
“接下来我们好好谈谈跳槽的事吧!小黑子!”
笑着向黑子缓缓逼近,虽然态度仍然满是轻浮的意味,可手上那惊人的握力使得黑子将他那轻佻的态度认定为一种伪装。从以前起,黄濑就当着不少人的面说着类似的话。虽然黑子不认为黄濑是出自真心,多半是看出青峰十分重视自己所以无端端的想要戏弄他吧。好比现在。方才还对坐在床上的黑子与一旁的黄濑故作漠不关心的态度,一听到“跳槽”二字,立马从座椅上站起身的青峰大步的走向两人,摩拳擦掌的站在了浑然不知觉的黄濑身后。
“你来我家的话我会比小青峰对你温柔一百倍的,绝对不会让你突然没电还受潮,所以不要犹豫了快来吧……好、痛啊——!”
“黄濑你这混账……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啊!”
重重的将拳面砸向了对方的脑袋,捂着阵阵生疼的后脑,一脸不服的怒视着身后的青峰。为人热情的黄濑不容易与人起争执、或者动怒生气,却也绝对不是随意就能被人欺负的“老好人”。不假思索的一记上勾拳毫无偏差的击中了青峰的下腹,两人就这么你一拳我一拳的扭打起来,在黑子欲起身劝架时,一旁的桃井却捧腹发出阵阵大笑,谩骂与欢笑声混合在了一起、回荡在空荡荡的屋内,光是在一旁听着,便让黑子失去了插手的念头。
“你们这是在干吗!都是成年人了,还管不好自己吗?!”
随着推门而入的绿间一声怒斥,青峰与黄濑总算停下了手,愣愣的站在原地,向着门前的绿间望去。身穿着宽松的居家服的绿间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紧蹙的眉头加上比屋内任何人都高大的身形,莫名的压迫感使得方才还打闹不停的黄濑与青峰彼此都松开了紧揪着对方衣领的手。如果想要打架的,给我出去打。说着,重重摔上了屋门,而黄濑则像是受训的大型犬般老老实实的闭上了嘴,青峰虽然心怀不甘,却仍然考虑到作客的礼节、默默的选择就此收手。
“在别人家都不知道收敛点,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
将手中装满测量仪器的工具箱放在了床边,在床沿坐下身的绿间一把握上了黑子的脖颈,似乎很快就领会到了这一举动的含义,黑子也顺从的低下了头。
“突然闯进别人家里,还丢给我这么个烂摊子,现在竟然还在我家打架,没事闲着的话就赶快给我回去!”
“唔……”
“抱歉啊,小绿,给你添麻烦了。”
向着临时被卷入其中的绿间答着谢,一边看着绿间那灵活的手指拨开了隐藏在后颈的控制面板。对于外行人而言,绿间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根本就像是天书一般难懂;而从小就立志成为一名转攻机械工程的工程师的绿间,从十八岁第一次靠着自己的力量设计出一款概念性的“phantom”时起,在业界就已经成为名人。
“这次也是个意外,不过哲君是不是已经没事了?还需要再观察吗?”
“……不用了,这样就差不多了。”
确定各项程式运作正常,绿间也合上了用来藏匿控制盘的面板。深吸了一口气,从床上起身的绿间用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青峰,不知为何,视线彼此交集、并停留了许久,打从两人认识一来,因为个性的关系很少像这样四目相对,不禁下意识的起了疑心,察觉到异样的青峰刚想开口追问,绿间却又很快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黑子已经没事了,随时都可以走。时间也不早了,我会让司机送你们回去。”
“麻烦你了。”
听着桃井与黄濑的道谢,绿间则是叹了口气。既然一切已经平息并且回归了正常,那继续留在这里打扰也没有多大的意义。见所有人都打算陆续离开房间,刚想起身下床的黑子却被绿间拦在了身后。正当黑子困惑之时,绿间则是低声说了句“别动”,另有所思的低头沉思了会,随即,便开口喊住了友人的脚步。
“青峰,我有话要和你说,你和我来一下。”
“……啊?干什么啊?”
别多问,和我过来就是了。
说着,为站在门前的一行人打开了房门,不顾满脸茫然的青峰多么不甘愿,强硬的拽着男人那结实的手臂走出了门外,就连桃井和黄濑都不禁惊呼第一次看到这样冲动莽撞的绿间,心中也不免开始猜忌起来。
“唔……那我们先去客厅等他们吧。小黑子觉得行动方便的话再来也没问题,不用太勉强。”
“……好的。”
目送着两人离开,黑子刚想掀开被褥、走下床沿,然而四肢显然不但灵活,除了迟缓之外,就连手指的每一次弯曲都显得有些生硬。虽然经过了防潮处理,或许还需要一点时间吧。心想着的黑子这才注意到自己是躺卧在床铺上。柔软的床垫与干燥的毛毯,明明自己只是器械而已,却受到了和人类一样的对待。理性的绿间自然不会坚持这样做,黄濑也不像是这般细心的人,大概是青峰的主意吧。每每想到这里,主人那不易被他人察觉的个性中细腻的部分,与自己的双亲都不是非常相似。
缓缓顺着床沿走下床,在双脚着地的刹那,黑子平衡着摇晃的重心、慢慢站稳了脚步。每迈出一步都仿佛走在平衡木上一般,蹲坐、起身、跑动。为了让身体尽快适应这种失衡感、并调整至原来的步调,独自一人在这件空旷的客房内来回走动。想起曾经在电视中看到过婴儿学步的情景,步履蹒跚的黑子为了不让在外的主人久等,只能扶着墙、拖着有些踉跄的步伐,走出了卧室。
仿佛没有尽头般的长廊两侧挂满了现代技术工艺的概念蓝图,这些都是出自绿间父亲之手,同样也是整个家族的荣耀。“phantom”的设计初稿也沉眠于此。虽然作为最初的测试机型,黑子却对自己内部的构造与运作回路一无所知。仿佛知晓一切的机器人、却连自己为何会走动、为何会“思考”的理由都不明白,也有人说这是为了专利机密而对用户保密的缘故,所以才未将这些信息加载储存在芯片里。环顾着四周,右侧是通往玄关与客厅的方向,虽然黑子大可先与在外等候的桃井和黄濑回合,然而还有一件事无法让黑子就这样若无其事的视而不见。被绿间带走的年轻主人,现在在哪里?黑子没有兴趣去窃听他人私下的会话,即使知道也不会参与。只不过丢下主人、一个人离开或许不太妥当。如果可以的话,即使在外等候也行。如是心想着,双脚又不自觉的迈开了步子,一边寻找着主人的身影,一边打量着悬挂在两侧从未见过的设计底稿,使得黑子不免感到万分新奇。
“青峰君,你在哪里?”
轻声叫唤着,然而悄然无声的走廊中所回荡的,始终只有自己的声音罢了。一声叹息,茫然的站在走廊中央,正当黑子选择放弃、想要转身离开时,突然,如同器皿破碎的声响从前方的不远处传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回过神,似乎是察觉到了身边,本已打算离开的黑子又再度调转了方向,朝着声音的源头奔去。
“好好把刚才的话给我解释一遍,绿间。”
柔和的灯光从半掩的房门穿过,仿佛一道金光,洒在了脚下的地毯上。熟悉的低沉男声也从门缝间传出,很快便辨认出了年轻主人的声线,总算安心的黑子慢慢放下了脚步,见两人正在谈话,悄然无声的站在门外,打算静静等候对话的结束。可是与黑子想象的不同的是,与其说是“说话”,还不如说是“胁迫”更为合适。低哑的男音中满是浮躁与怒意,不禁让黑子联想到刚才所听到的异常声响。不意外的,当黑子悄悄透过门的缝隙向屋内望去,散落在脚跟旁的白色碎片,看起来像是某种碗碟。而就在此时,随着“咚”的一声巨响,只见青峰将悬在半空的拳头狠狠砸向了一旁的书桌,让对眼前这一景象一无所知的黑子不禁在心中大呼诧异,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
“用通俗易懂的话说,不然我是不会听你的那些鬼话的。”
“我觉得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青峰。还有,能不能请你不要那么粗鲁?”
比起情绪激昂的青峰,绿间显得要冷静的多。用余光瞥了一眼脚下的碎片,在一声轻叹过后,微微低着头踌躇了一会,再度启唇开口道。
“黑子最多只剩下两年的时间了,在这之前我觉得你应该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理会比较妥当。”
“…………”
只剩下两年的时间,这句听似别有含义的话使得黑子下意识的摸上后颈,而绿间在不久前为自己测试数据时那短暂的沉默的理由,也像是找到了解释的出口。
“因为长期超负荷的工作,所以程序芯片出现了毁损。这对机器人而言是很常见的。普遍的情况下只要更换芯片、将原有的程式数据转移到新的芯片上植入到机体里,就可以解决。”
但是黑子的情况比较特别。
听着那些如同天书般难懂的说辞,青峰除了耐心试着迎合对方的步调去理解之外,别无他法。然而在绿间的一番解释过后,那一句“但是”却破坏了一切的平衡。
“黑子是如今‘phantom’之中,最为原始的一款机型。因为是测试机,所以用来制作黑子身体里那种程序芯片的材料和技术,也已经过时停产了。”
“那究竟该怎么做才好啊!这样下去就让哲一个人在那等死吗!?”
“‘等死’?青峰,你是不是搞错了?”
“黑子哲也”不是人类,在他的身上是没有“死亡”这一说的。
死亡是任何一种疾病的转归,也是生命的必然规律。人类想要活着,首先需要通过呼吸、循环系统提供足够的养分和原料,所以一旦呼吸和心跳停止,器官的运作也会随着中枢神经系统的休克而疾速衰竭。
“黑子不是人类,他一不拥有内脏,二不拥有大脑。操纵他的一切的,就只有那一块小小的铁块罢了。”
“绿间……!”
“你不用这么咬牙切齿的看着我,我说的都是事实。”
不过或许对你而言,这会是很残酷的一件事。如果说人类的肉体中最重要的器官是大脑与心脏的话,机械人性最为至关的部分就是那块不足手掌般大的芯片。不禁代替了人类的大脑思考,同时也负责将信息传输到每一根光缆的末梢、操纵着这些本身不具备任何意识的“人偶”的一举一动。
“所以一旦芯片出了什么问题,‘phantom’就没有办法再使用了。”
“……”
也就意味着他们的“使用寿命”走到了尽头。这与人的“生老病死”不同,这并不是活物拥有的“生命”,只是一台机器因为长期使用、承受折旧与消耗,而走向的必然的结果罢了。
黑子并不觉得“死亡”是件可怕的事,因为黑子无法感受到人类的“留恋”与“牵挂”,所以即使像绿间所说的那样,这句肉体无法再成为人类的影子继续为主人工作,也只能沦为一具普普通通的铁制外壳。而青峰的愤怒黑子也不能理解。不光是这份怒意,就连为何一直以来对自己倾注那么多感情的理由,黑子也无法感受。就好像青峰无比渴望自己是“人类”一样,只可惜唯独这个“命令”,是黑子无论如何都无法为青峰完成的。
“我要说的话,就只有那么多。”
深吸了一口气,作为有了近八年交情的朋友,绿间清楚黑子对青峰而言是十分重要的存在。虽然从一开始就反对青峰为黑子的事费劲了脑筋,然而绿间却从没有因为青峰的这些举动而轻视对方些什么,反而一遍又一遍的对他人说着,自己并不讨厌这样的“笨蛋”。
“解决的方法并不是没有,只要重新制作张芯片,就原有的数据导入就可以了。不过空间有限,黑子也已经为你们工作了快十六年了,想要全部保留是不可能的,你自己再好好斟酌下吧……”
“那可是十五年的回忆啊……怎么可能就因为这种理由就让哲忘的一干二净啊!”
就算是机器人,也不可能记得所有的事。用来储存数据的空间有限,一些不必要的信息也会随着事件的发生频率来决定是否有保存的价值。然而机器人本身并不具备这样的自觉,一些好的事,一些坏的事,在无形中被系统默认的“删除”,而“记忆”中的那些空白却并不形同于人类的“遗忘”,而是被当做“彻底没有发生”一般,彻底消失在了这些机器人的“心里”。就算重新制作了一张芯片,又能怎么样呢?那些两人一同经历的事,共同分享的回忆,就这样变得破碎不堪、甚至还要被当做无用的垃圾被丢弃。内在的灵魂都已经变了,换来一个冒牌货又有什么意义啊!无法按捺激动的情绪,青峰一把揪上了绿间的衣领,而绿间竟没有反抗,只是垂荡着视线看着眼前那尽是不甘、却又可悲的男人,除了叹息之外,什么都没有再说。
“青峰。……你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不过还是希望你能够冷静去看待这件事。”
不再像刚才那样咄咄逼人,而是一种劝解,只不过怒气冲冲的青峰,或许绿间心里更清楚,眼前的男人因为这份束手无策,早就已经失去了冷静的理智。
“现在这是唯一的方法了,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再决定。比起报废的结果,我觉得这样更合适……黑子?”
“…………!”
黑子的身影之所以会映入视线纯属偶然,惊愕的望着站在门外的人形机器,无论是青峰还是绿间,对于黑子的出现都感到措手不及。目瞪口呆的看着屹立在不远处的黑子,下意识的松开了紧揪着衣领的手、缓缓转过身的青峰半启着唇,几度欲言又止,在一声咋舌后,与面无表情的黑子擦身而过,就这样夺门离去。
“……青峰君?等等……”
“黑子!……算了,别追了。”
喊住了黑子的脚步,弯腰拾起了脚边的陶器碎片。这个杯子可是我跑了好多家店才发现的稀有品啊。说着,将不成形的残片放回了桌面,长叹了口气。
“让他冷静下吧。……虽然我觉得就算等他冷静了,我的话他也不会听进去。”
“……”
比起这个,你有什么话要说的么?
为了利益而活的人类,擅长使用非生命的工具为自己创造便利。就算不是黑子,也一定很快会有代替自己存在的“工具”继续为那个家效力吧。十五年的时间很长,却也很短,仿佛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一样,那原本只及自己肩膀的少年,与现在比自己高出近二十四公分的成年男人;看似冷漠、傲慢的脾性,却比任何人都细腻、温柔。自己是幸运的,遇到了一个能够为没有生命的“机械”如此着想的主人;可自己同样也是不幸的,因为对无法给予自己人和回报的“人形”倾注了感情、而让他为即将分离的结局,感到了惋惜。可即便如此,自己那空洞的躯壳还是什么都无法感受到。悲伤也好,不舍也好,就连对自己即将无法动弹、沦为破铜烂铁的恐惧也好,黑子的这份“无知”,就连“麻木”,都谈不上。
“……不,什么都没有。”
这不是骗人的,青峰君。
正因为不想欺骗,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的对你这般回答。
我也试过学着人类的那样去思考、去设想、去感受。但是我始终都只是冰冷的金属罢了,可即便如此,对于你仍然相信我拥有“灵魂”这件事,我真的感到非常感激。
无论有多大的灾难降临,时间都会悄然无息的继续着它的运转,不会因任何人、或是因任何事停下脚步。
一转眼,七天就这么过去了。千篇一律的生活,大同小异的工作,就算知道身体里埋藏着一颗不安的定时炸弹、随时都会让此时正忙碌奔走的身体停止运转,黑子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与黑子不同的时,那天从绿间家回来之后,无论是与父亲之间的争执,还是与黑子之间的隔阂,就像是自暴自弃一样,一概不去理会。如果不深入思考,就不会痛苦;婚约的事,黑子的事,只要让它们永远停留在思绪的表面、不去设想那迟早都会迎来的结局,可悲的“乐观”与纵容就像是让人上瘾的毒【】品一样,沉溺于逃避的假象之中。
(哲君要报废了吗?怎么会这样的?!)
那一天,因见青峰不告而别,一个人淋着雨离开了镶有绿间门牌的宅邸,急匆匆赶来的桃井与黄濑,在从绿间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后,同样陷入了黑子无法理解的沉痛之中。眼泪在霎时便夺眶而出,忍不住啼哭起来的桃井不断的用双手擦拭着不争气的泪水,看着她故作坚强、紧咬着下唇的模样,黑子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才好。
(其实是有办法解决的,虽然称不上是完美,但是是唯一的方法了。)
听着绿间一遍遍耐心解释,就算知道事态严重,而对这一领域相关的知识全然不知的黄濑与桃井也与青峰一样,脸上的茫然更是让绿间感到焦躁不已。
(我不会主动劝他接受这个建议,接下来就看他自己想怎么做吧。)
(……阿大怎么可能会答应这种事啊……根本就做不到啊!)
那些自己最重视的记忆,就这样被当做不需要的垃圾信息一样消除了,怎么能够心平气和的接受呢!
说着一样的话,桃井和青峰果然是相像的。一样将黑子视为“朋友”,不会像是面对一个机器或是佣人那样去对待,将黑子始终摆放在与自己对等的那座天平上去衡量,甚至对自己产生依赖。对于机器人而言,能够有比这感到更为荣幸的事了吗?轻轻叩响了严实的房门,回忆随着男人那一句“进来”一起,在瞬间便戛然而止。
“青峰君,这是为你准备的夜宵。”
从那天起就不再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将工作推脱给黑子,坐在书桌前、映着台灯,正埋头书写着什么的青峰并没有因黑子的那一声禀报而抬起头。直到黑子将手中装满了热粥与小菜的碗碟放在了男人的手边,青峰才用余光轻瞥了一眼,随即,便又将注意力放回了手中的工作上。
“是粟米粥和酱肉,请趁热吃吧。”
“……知道了,就放那吧。”
冷淡、漠视,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青峰不再正眼看黑子,更不会主动去搭话。像不久前那样在宅邸奔走、寻找着只属于自己的人形的画面,这一个星期以来都没有出现。虽然早在多年前就隐隐察觉,可这份僵硬的关系急剧的恶化甚至让家中的其他家佣开始忍不住窃窃私语。
(‘报废’……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不明白桃井哭泣的理由,也不明白为什么青峰会像那样大发雷霆。如果青峰只是在“黑子无法回应自己”这件事上拘泥,黑子暂且将其理解成“自己无法回应主人的期待”。会失望也是当然的,将其也同样视为“工作”的一种,只要是青峰君想要达成的结果,黑子就有努力去达成的义务。可这些对黑子而言“绝对正确”的认知,在人类的口中,就全然变了味。
(青峰君也是,桃井小姐也是。只不过是“报废”了而已,在我被送回厂处理后,男主人他一定会买更坚固、更精密的机器人来为家里打点的,所以没有那么难过的必要……)
(如果真的只有那么简单就能解决的话,我们也想这么做啊!)
人心很难懂,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对事物的见解、因而拥有各自不同的感情。很难总结他们会因为什么样的事哭,为什么样的事笑;为什么样的事悲伤,为什么样的事欣慰。阿大真的很珍惜你,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呢。带着哭腔的控诉,说着似曾相识的话,然而这些却从来没有听青峰本人亲口说过。可就算说了,又能怎么样呢?黑子也是“珍惜”青峰的,甚至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去保护、去成全;只要是青峰所期望的,黑子就一定不会有任何犹豫去替他实现。这就是自己的“工作”,可自己所做的一切在青峰眼中就只是“工作”而已。没有任何感情,只是在程式的操控下完成的“任务”;所以才会像是在寻求一切问题的答案一般一次次的问着自己,这份价值观上的“绝对不同”,正是造就一切隔阂的最大理由。
“……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见自己始终守在书桌旁,想要视而不见、却又无法不去在意。屋内那尴尬的气氛让青峰有些不自在的坐直了腰杆,直到刚才还始终低着的脑袋终于抬起,望了一眼站立在一旁的黑子、忍不住低声问道。而闻言的黑子却只是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答道。
“除了这里,我还能上哪里去呢。”
不需要睡眠,不需要休息,黑子每次都是站在这件房间的角落静静等待主人安然睡去,在黑暗中迎接次日的朝阳升起,在准时的喊叫容易赖床的青峰暗示起床、并准备早餐等事宜。
“虽然剩余的时间不算很多,不过我还是想尽力做完我最后的工作。”
“……”
“可如果青峰君觉得我留在这里碍事的话我可以马上离开,绝对不会妨碍到你……”
“……两年啊……就连十年都这么一眨眼过去了,更何况两年。”
儿时的回忆随着青峰的一句感叹,再次浮上脑海。第一次相遇的清醒,那一次事故的画面,那时候的每一天真的是非常快乐。黑子还记得因为挑食而受到母亲责备、闷闷不乐的小主人哭着逼迫自己吃同样的食物的模样。如果哲也愿意吃那么难吃的东西,那我也吃!然而似乎当时的青峰还不知道机器人并不需要像人类那样通过尽是来补充能量,可不得已,黑子只能张口将被青峰用筷子夹在手上的食物含入口中,无论是酱料的味道还是食物的口感,黑子都无法感觉,倒是为黑子这一举动震惊得合不拢嘴的青峰,在母亲的催劝下,依照约定将碗中剩余的食物一口吞下了肚。
“你说的没错。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所以趁现在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了吧。”
从座椅上站起身的青峰迎面站在了黑子的面前。需要仰着头、才能四目交接的存在,身穿深色睡衣的青峰,脸上的倦容让黑子再一次沉思起来。今日,将自己关在书房和卧室,不是读书就是核对工作进度的青峰,“反常”得甚至就连双亲都起了疑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了?欣喜的同时,又感到无比担忧的女主人悄悄向黑子打听,而黑子却始终沉默不语,一味的重复着那一句“什么事也没有”。
“过去因为我不屑老爸那套继承人的说法,所以将工作都推给你。不过我已经决定不这么做了,就当时‘认命’吧。”
这样一来,你的工作又少了一件了。像是在揶揄,更像是在嘲讽。明明无法理解彼此,却还是停止不了猜忌对方的“心思”。就是因为这样一次次小的误解,最终造成了无法弥补的隔阂。这样的道理,青峰不可能不明白,然而却不受控制的无法停止,直到自己也深陷在这一矛盾的情绪之中。
“到最后你有什么想做的事么?”
“……”
和七年前相同的问题,换来的是含义相同的沉默。……果然还是没有吧?就和小时候我问你的时候一样。一声自嘲的苦笑过后,青峰耸了耸肩,就好像为紧闭的心门竖起了一道墙一般,挽起交织的双臂、放在了胸前。
“‘我的使命就是照顾和监视青峰君的生活’,你是想这么说吧?”
“…………”
“你就当我什么都没问吧。……反正你什么都答不上来。”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出去吧。……随便你去哪里。
说完,转身又回到座位的青峰再度拿起了手边的钢笔,在满是字迹的书册上划写着什么。或许是在暗示黑子早点离开,青峰不再多话,就算是触手可及的距离,也将黑子视为空气、仿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那如同“拒绝一切”的冷漠,使得黑子不禁想起只会抱怨父母不给予自己任何关爱的年少时代。青峰也是向现在这样,一旦认定了心中所想,他人的任何好意,也会被他当做是一种无用功的敷衍。
“……为什么青峰君会那么拘泥这个问题呢?”
青峰说过,“趁现在将话都说清楚”。将这一句暗示视为主人“最后的通牒”,如果这是青峰给予两人的最后一次机会的话,黑子觉得,就算是多么冒犯的话,也应该好好传达给主人知道,才是自己身为“phantom”应该做的。
“……不简单啊,难得你会问我‘为什么’。”
似乎是有了接着将对话继续下去的兴致,第二次放下了手中的钢笔,坐在沙发椅上的青峰轻托着下颚,脸上的笑容更像是无奈的苦笑,尽管嘴角轻扬,却看不到任何的喜悦之情,让黑子有些退缩。
“你又为什么想要弄明白?只要做好你分内的‘工作’就行了吧?何必知道那么多?”
“我只是从桃井小姐那听说,青峰君‘非常珍惜’我,所以才会对我的事那么耿耿于怀。”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青峰君在五岁的那年是否就已经非常珍惜我了呢。
(被人所珍惜,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想起与年轻主人一同长大的女性轻声低喃着就连黑子也明白的道理,却没有人来告诉黑子,所谓的“高兴”又应该怎么去理解、去表达。
(如果哲君好好告诉阿大的话,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如果只是说些无中生有的漂亮话,对黑子而言可以说是轻而易举。然而光是对主人进行“欺骗”这一行为,在程序上就不存在这样的指令。其实非常矛盾,不是吗?不拥有“心”的机器,怎么会有“违心去欺骗”这样的说法?单纯的满足、敷衍,对没有独立意识的机械来说,只是依照储藏的资料、照本宣科,是不会有所察觉的。
“……亏你说的出这种肉麻的话。”
每当黑子提到小时候的事,青峰都会像这样难掩郝然的用手摩挲着脖颈。比谁都拘泥两人在儿时的和睦关系,却又不想被人提及。有时,黑子会觉得人类这样心口不一的地方很有趣,也总算明白为什么黄濑总是会无故挑衅年轻气盛的主人,或许真是中意他这样“单纯”的一面吧。
“这种丢人的话就别多说了,你不知道‘害臊’两个字怎么写,我可是知道的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但是桃井小姐说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所以我也想这么去相信。”
但是就如青峰君所说的一样,我的心里不存在人类的喜怒哀乐,所以对于“喜悦”和“悲伤”,我始终都没有办法诠释或是感觉。
珍惜,喜欢,善待,同情。黑子即不需要,也不需要去表达。“phantom”之所以会出身的理由只是为了“工作”,如果硬是要道出一个从中作梗的“意外”的话,以黑子的立场,那便是青峰一厢情愿对自己倾注的情感。
“如果这就是你疏远我的理由,或许我应该尽早离开才是正确的吧。”
“…………够了。现在说这些话也没用了。”
如果你离开就能解决问题的话,我早这么做了。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喃道,低头沉思了一会,片刻的沉默却如同过去了一小时那般漫长。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现在不就是如此吗?两年的时间,七百三十个昼夜,在这枯燥且不变的日常里,时间在浑然不知之下便在指缝间流走,就算不是你先“报废”,早晚有一天也是我死在你的面前。
“……况且让你留下来也有我的理由。”
儿时是因为占有欲,年少时是因为不甘心,现在则是无法轻易放手。朋友,兄弟,家人。人生中每一次角色的变化都会随着成长而改变。身体的成长,心灵的成长,从孩童,到少年;从少年,到男人。如果这一路一直有那么一个真正了解自己、绝对不会轻易离开的存在陪伴自己走完这段人生的话该有多好,怀着这样的理想,青峰也试着去寻找过,可尊重还是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一天,那只有黑子和自己所居住的卧室里,那放下一切顾虑说着话、聊着天的场景最为让自己感到贪恋。
“我希望你留在这里,理由就连我也说不上来。”
“…………”
“就算我说了,你也没有办法体会吧?所以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无法厘清这即模糊又爱慕的思绪,千言万语汇聚成着一句再简短不过的渴求。也许自己只是太过习惯有那么一个人在自己身旁照料自己吧,说到底也只不过是被宠坏了罢了。自嘲般的苦笑着耸了耸肩,就连自己都觉得狼狈不堪。明知道唯独这点,黑子怎么也没有办法为自己做到,却还是不厌其烦的一次次说着雷同的话,又想方才那样利用“机械不具备感情”这点说着这样伤人的话语,将自己身上的责任与问题撇的一干二净。青峰不像让自己变得更难堪了,所以才决定断了这样的念头;学会独立、学会习惯这份一个人的孤独,才拒绝了对方的帮助。不知道能否在两年里就习惯这样的生活呢?不自觉的自问道,那满是嘲讽的口吻,就连青峰听着都觉得即刺耳又无奈。
“我把话都说完了,如果你还坚持留在这的话也随你的便,我打算去睡了,关灯吧……”
“……的确,我没有办法体会。”
正当青峰欲起身离开,黑子突然开口,而本以为自己早就心灰意冷的男人,却不受控制的停下了匆匆的脚步。
“虽然我一直试着努力去体会,可还是做不到。”
对于没有心而言的机械来说,无论是桃井还是青峰所说的那些喜怒哀乐,想要让黑子有所自觉真的是太难了。到最后还是让你失望了,真的很抱歉。黑子的一句致歉,让青峰简直哭笑不得。你为什么要道歉?又有什么必要和我道歉?面对青峰的一次又一次反问,黑子只是怔怔的站在原地,望着早已放弃的主人,继续开口说道。
“虽然我的常识里,所谓的“自己的意志”都是由他人决定的。不过这也是属于我“自己”的一部分,我也不希望青峰君擅自否定。”
“…………”
“所以,我真正‘想要做的事’,从过去到现在,就只有留在你身边而已。”
即便你疏远、离开,这道指令也不会因此而改变。只要你亲口说想要我留下,我就哪里也不会去;相对的,也只有你说着想要我离开,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离开。
从主人第一次呼喊自己名字的那刻起,“phantom”的一切就全部交托在了对方的身上。灵活、意志、存在的理由都是主人所给予的,这对作为机械人形的黑子而言有着多大的意义,就如同自己无法读懂青峰的那份“珍惜”有多重要一般,青峰也绝对无法理解。
“或许你无法认同,不过这是我唯一能够给出的答案了。”
出于不想再为青峰增加不悦情绪的立场考虑,而一直未能说的出口的念头,趁着这一“最后的机会”,在自己那进入倒数的“生命”里唯一的一次倾诉。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请你见谅。看着坐在座椅中仰头凝视着自己的年轻主人,黑子仍旧是那微微的欠身,然而还未等自己将头抬起,感受到人类的双臂将自己冰冷的身体紧紧缠裹,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到人类的身体,没有想到是这般炙热和柔软。
“……就算是这样的答案,我也很高兴。”
“…………”
“谢谢你,哲。”
我们之间,或许什么都不是。
所以这份情谊,才会格外的珍贵。
“这是我应该做的。青峰君。”
就像青峰所说的那样,决定不再依赖,就算每天仍旧对黑子呼长唤短,似乎是总算有了“继承人”的自觉,偶尔会让黑子在忙碌的时候完成部分的工作和保管资料,其余的时间,能够尽量依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就绝对不会拜托他人。
(如果不这么做,和五月的婚事我就没什么立场和他们去争了。)
所谓的“从长计议”,最终也只是以“等待时机”这一说法而不了了之。转眼间,时间也过去了一年。即将迎来大学最后一年的青峰决定在大学毕业后前往加拿大进行硕士学位的深造,一方面是可以摆脱父母的干涉,一方面是向往独立的生活。如果可以的话,不知道接受不接受机器人的托运呢。坐在床头翻阅着手中的杂志,听着主人的喃喃低语,黑子的心中却想着别的事,所以没有给出任何的回应。
“喂,哲。要不今晚我们一起睡吧?”
不知从哪来的突发奇想,听着从一旁传来的吆喝,黑子有些困惑的转过了头。机器人不需要睡眠,我想青峰君应该知道才是。黑子的拒绝显然没有被男人放在眼里,望着主人那跃跃欲试的模样,黑子只得大步向着床铺的方向走去。只见青峰为自己掀开了被褥,暗示自己赶快上床,而黑子始终有些犹豫、迟迟没有动身,不耐之下,一把将黑子那只及自己肩头般高的身体抱起、抗在肩头,接着,又狠狠的丢向了柔软的床铺。
“让你睡就睡,哪来那么多废话。”
似乎另有盘算的青峰一脸坏笑的将枕边的杂志丢在了一旁,顺势关上了一旁的台灯。漆黑的视野从未让黑子觉得不安,可此时,紧握着轻盖在自己上的被褥,黑子竟异常警觉。无论是从一旁传来的体温,还是从被褥上传来的洗涤剂的味道,都让黑子觉得十分不适应。可既然这是主人的命令,黑子也没有权利去违抗些什么,只能老老实实的选择顺从。
“不知道机器人会不会做梦呢?”
慵懒的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的说着天真的发想。黑子侧过头,映着月光打量着身旁的主人,就连在这么近的距离看着对方的睡颜也是头一次。并不是没有这样的机会,而是自己从前从未有过这么做的念头。也难怪,初见的画面使得黑子忍不住下意识的去回想,回想十多年前的事,不知不觉中竟然觉得有些无力起来。
“哲,你有做过梦吗?是什么样的梦?说来听听嘛。”
“人类会做梦是因为脑细胞活动的关系吧。我没有大脑,所以不会做梦,就连睡觉都没有过。……像这样躺在床上,除了一年前的意外,也是第二次。”
“……啧,真没意思。”
既然如此,像那种“祝你好梦”的话都没有办法对你说啦。
不理解青峰是在坚持着些什么,只见高大的年轻主人翻过身子、背对着自己,向着一旁的黑子挥了挥手,随即说了句“晚安”。正当黑子思索着是否自己也该同样回以些什么时,青峰的第二句“道别”,不知为何,在耳蜗中化为了阵阵的嗡鸣。
“明天见啦。……哲。”
“……明天见,青峰君。”
学着人类睡眠时的模样,闭上双眼的黑子,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处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
手边是随着清风左右摇曳的野菊与还未绽放的蒲公英,棉絮在湛蓝的天空中迎风飘扬,缓缓从地上坐起身的黑子四处张望着,可除了自己一人之外,就只有天际的浮云,与高耸的大树罢了。
“……青峰君?”
这里是哪里?在自己“睡觉”的时候是否发生了什么?又或是只是一场梦境?为自己最后一个设想感到大吃一惊的黑子下意识的摸上了自己的脸颊,试图利用触碰去感受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的“真实”,却猛的想起其实自己并不拥有人类的触觉,就算就连皮肤的纹路都效仿着人类的模样去模拟,却无法连通每一根神经都一同完美的去效仿。
“……果然是‘梦’吧。”
无论是后台的网路讯号,还是工作的数据程式,什么都无法感觉的黑子像是意会到了什么。两年的时间是最大的极限,却没有想到一切来的那么突然。如果这是梦境的话,倒也不坏。蓝天、白云;青草、花香。自然的光景曾经被黑子一度认为是最美丽的画面,只不过只有自己一个人这件事实在太孤独了。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能有一个人和自己说说话,哪怕就和自己一样,是具没有情感的机械人形,也总比一个人好太多了。
“……青峰君他……一直以来,也是这么想的么……”
到了这样的结果,才体会到所谓的“孤独”是什么滋味。没有心的机器,同样不愿孤苦伶仃。这样一来,我是不是就成为人类了呢?仰躺在有些潮湿的草地里、仰望着天际的白云。就在这时,稀疏的声响传入耳中,伴随着人类的脚步声,让机警的黑子下意识的坐起了身,然而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少年却让黑子惊讶得忍不住瞪大了双眼。
“你是谁?”
深蓝的短发,黝黑的皮肤。黑子不可能忘记,那赋予了自己一切的男人,两人在一起共度了十六年的光阴。没错,无论是悲伤,还是欢喜,任何一环记忆都不该是被遗忘的。与其丢失任何一环的记忆,还不如彻底让他沉浸在记忆的湖底;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唯独这么做才能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黑子哲也’,我叫黑子哲也。”
单膝跪地、蹲坐在少年的面前。这才注意到用着狐疑的目光不停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少年,脸上还沾着泥泞。这样顽皮的一面即使到大了,也一点都没变啊。心想着,伸手为眼前的少年擦去了粘附在面颊上的泥泞,而少年似乎也因自己这一贴心的举动,对自己放下了戒心。
“‘黑子’?好奇怪的名字啊,念不顺口啊。”
挺起了小小的胸膛,自信、狂妄的态度让黑子忍不住哑然失笑。即使这样,黑子还是选择了静静等待,等待储藏在那不足手掌大的芯片中、对两人初逢的记忆的重演,只不过,黑子对面前的孩童隐瞒了自己是“机械”的事实,一切也就变得相似而又截然不同。
“既然是我发现你的,那你就是我的东西了,从此以后你就叫‘哲’。怎么样?哲!”
“……是,如果是青峰君希望的话。”
已经无法感受到滴落在自己脸颊两旁的泪水是属于谁的人形机器,在紧握着自己双手的主人身旁,长眠于由记忆筑成的“梦境”之中。
——FIN——
mushimako。
艾玛对不起我困死了……我先去睡了……后记什么的明天回来补上……
晚安……
感谢阅读。
2012.8.26
In Shanghai, China
[1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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