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了东升的阳光穿过厚厚的积云、洒向大地的全过程，过去的青峰只见证过艳阳西沉的景象，却也不知日出的光景竟也能如此壮丽、甚至让人叹为观止。金色的阳光照亮了灰蓝的天空，沐浴在暖日下的植物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着它们的枝干，可以看见飞禽趁着人类还未在繁荣的街道上活动之前拍打着翅膀、纷纷来到地面寻觅食物。乌鸦的啼鸣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这座老式的公寓也在阳光的映照下仿佛被抹上了一层金黄。坐在落地窗前的孤魂仰着头看着艳红的天际，曾经那早已习以为常的风景，莫名的感动伴随着姗然来迟的新鲜感、洋溢在青峰的“心中”。该说是讽刺才好吗，公寓的主人仍旧蜷缩在被窝里，沉溺在他的梦境之中。不会说话、存在感又稀薄，黑子身为这座老旧公寓的管理人，却是无法开口说话的哑巴，并有着一双独特的眼睛。能够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也因此得以与死于车祸的自己邂逅，对现在的青峰而言，比自己年长七岁的“哑人”可以说是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存在。

尽管他什么都无法为自己做到。

眼看着蜷缩在被窝里的黑子抿着双唇、就像是嚅嗫着什么一般，无声的梦吟惹得窗前的亡灵嘲讽般的泄出了一声轻笑，盘着双腿，迎着阳光，直到有着黑白相间的皮毛的幼犬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抖擞着身体、来到自己腿边时，深吸了口气的青峰伸出了单臂、指向了阳光，看着刺眼的光芒穿过了半透明的身体，本该隐藏在皮肉写的血管以及骨骼，竟全然不见了踪迹。

“……和小说里写的一样啊，还是没什么真实感，真没意思。”

自嘲的自言自语道，蹲坐在身旁的幼犬不留神的映入了自己的余光。正用着小巧的后爪挠着耳根的二号起先对亡灵的青峰充满了敌意，或许是想保护主人吧，都说像是猫与狗之类的宠物都能有着辟邪驱邪的作用，可在主人的说服下，渐渐习惯了青峰的存在的二号也不像最初那样、一见到青峰就不停吠叫。虽然无法实质的触碰到自己，可至少不会像其他普通人那样忽视自己的存在，就与它的主人一样。

“你也真是悠闲啊，只知道吃和睡，生活要比活人悠闲多了。”
“…………”

用着和主人神似的双眸凝视了自己，然而实现的交汇也只维持了短暂的片刻，不理不睬的二号很快便将它那小巧的脑袋转向了一边，不屑的态度使青峰下意识的咬紧了牙关。明明只是条狗还这么看不起人。如果自己还活着的话，这句抱怨或许还能说得更理直气壮一些吧。如今早就不是活人的青峰又有什么立场去轻视一条活着的生命呢？目送着转身离开的二号，只有三个月大的幼犬迈着轻盈的步伐来到了主人的床头边。浑然不知情的黑子仍旧睡得很沉，均匀的呼吸与起伏的胸膛，然而二号似乎另有企图的纵身跳上了床铺，用着前爪不断拨弄着主人的鼻尖，时不时的用着它那湿漉漉的鼻子在黑子的表面摩挲着。

“……、？”

总算察觉到异样的黑子勉强的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看着正趴伏在自己胸前的幼犬，嘴角忍不住轻扬的黑子用手轻抚着二号那松软的皮毛。这样的光景就如同东升的太阳一样，每天都会上演，并且大同小异。嗜睡的黑子每天都会按时被自己的宠物叫醒，起初青峰还对这样的光景感到非藏新鲜，可渐渐的也就见怪不怪。揉了揉睡眼，掀起被褥从床沿站起了身，留意到在家中暂留的野鬼正所在落地窗前，微微颔首的黑子用行动取代了那一句“早上好”，而失去生命、却拥有声音的青峰低喃了一句“早”，以向这间公寓的主人表示自己的存在。

“你过会是要先打扫后院，还是先带二号去散步？”

紧握着牙刷，时不时的回头。镜子无法映出青峰的身影，也正因为如此，为了能够在说话时迎合上对方的目光，黑子只能扭过脖子、看着正倚在门前的亡灵，一边思索着。

“如果要先带二号去散步的话早点回来。……我有些事要问你。”
“…………？？”

因为自己的一时兴起而产生的迷惑，如今却要牵连他人和自己一同分担，就连青峰都不禁扪心自问这是否合适，愧疚与罪恶混淆而成的沉重感化为窒息般的幻觉，在心口萦绕着。坐在凌乱的床铺上，等着屋子的主人归来。临走前，无法说话的黑子频频用着狐疑的眼光打量着自己，可因为失声的不便，只能按部就班的将手中的工作逐一完成。不知道到时候该怎么和他好好解释呢？擅自思考着该如何将满腹的疑问组织成语言的青峰倚着墙壁，低头沉思着。死亡的事，活着的事；生人的事，死人的事。迷信也好，事实也罢，如果说人死后的生活是青峰切身体会才有所感悟的话，那对于那些仅靠自己的力量永远无法得出结论的“答案”，大多都是从黑子的“笔下”得知的。比如人的灵魂可以比喻成一股凝聚的能量。匆匆在纸上书写着的黑子紧握着手中的铅笔，不知是否是青峰的错觉，总觉得不善流露情感的黑子只有在谈论这种话题时会表现的格外激动。

（虽然传闻说有科学家通过很多方法证实了灵魂的存在，不过还是很难让人信服吧？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通过肉眼看到他们。）
（……怎么感觉你对你自己的优越感全部都倾注在这个上面了啊。）

这没有什么不好啊。

在句尾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笑着耸了耸肩，黑子将写满字迹的书页翻至了下一页。自从青峰来到这个家后，这本只是稀疏写着脚本概要的册子，如今已经用去了一大半。

（至少现在我有一种被需要的感觉，我觉得很高兴。）
（………………）

黑子有着属于他自己的孤独，那是现在的青峰远远无法触及的某个角落，然而黑子却从不认为那是为了骗取他人同情而设立的“禁区”。为二号拿来了新买的狗粮，小心翼翼的计算着食物的分量，像这样只能与宠物犬作伴的生活究竟持续了多久，青峰无从得知；而在二号来到这个家之前，在这片屋檐下的生活又是什么样的光景，青峰更是无法想象。这不禁让自己想起了仍然活在这个世上的家人。现在他们正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是不是正为自己的逝世而哭泣，是不是又挣扎着寻找自己的踪迹。奇妙的是，青峰从未想过要去找他们。无论是家人、又或是朋友，青峰从来没有萌生过这样的念头。倒也不是无情，说穿了只不过是胆怯罢了。内心期盼着有人因自己的离开而难过，却又害怕自己无法承受这份悲痛的感动。想到这，原本平静的心绪又不免浮躁起来。愣愣的低着头、凝视着空空的桌面，直到二号摇着它那长长的尾巴，来到自己身边时，奇怪的男音在传入耳中的刹那，青峰反射性的扬起了头。

“……青、青。……”

也许是见自己始终没有开口，起了疑心的黑子竭尽了全力、叫唤着自己的名字。尽管黑子能够做到的就只有这种程度，可比起直呼自己姓名的那些朋友与家人甚至更有亲近感，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怎么了吗？身体不舒服？】
“…………不是。”

看着笔记簿上的字迹，青峰摇了摇头。花了太多的时间沉溺在不必要的思绪中，重新找回神志的青峰清了清嗓子，努力试着与回想自己那最初的目的，然而，满腹的疑问却让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说起来，你昨晚睡觉有没有做梦？”

还未等到脑海中的逻辑串成线，不耐的开口问道，而黑子的反应也是意料之中。梦的话每晚都会做啊。静静的在纸上写着，虽然说是“谈话”，可屋内却只有自己的声音，这样的“交流”虽然已经习惯，却还是无法忽视充溢在其中的违和感，使青峰有些不知所措。

“那你还记得梦到些什么了吗？像是景色、或者出现的东西。”
【模糊的有一点印象，但是记不太清了。】

难道在青峰君身上发生了什么了吗？

好奇的目光在这样的场合下不免显得有些失礼，看着黑子手拿着簿子、瞪大着双眼，期待的神色使青峰挑了挑眉，没想到个性如此淡薄的黑子也会有这样的表情，感到新鲜之余，青峰也不再避讳什么，开门见山的解释了起来。

“我昨天无意中进入到了你的梦境，当然也是一时兴起，没什么恶意。”
【‘进入梦境’……是指我的吗？】
“除了你难道还会有其他人吗？”

闻声的黑子下意识的瞥了一眼蹲坐在一旁的二号，却被对座的亡灵狠狠的瞪了一眼后很快收回了目光。

【我都没有听说过原来幽灵可以随意进出活人的梦境呢，听起来好有趣。】

对黑子的这一感慨无法反驳，或许该说是“同感”更为合适吧，毕竟自己也是无意间轻信了娱乐节目的“设想”，只不过在亲身经历过后，意外的结果让青峰变得越发在意罢了。为了确认一切的真实性才会向黑子发问，可却没有想到这样的话题会挑起对方的兴趣。埋头的在纸上书写着的黑子一边挪动着手中的铅笔，一边歪着脑袋思索着些什么。洋溢在脸上的浅笑更是难得的“变化”，使盘坐在圆桌前的青峰不禁险些看出了神。

【虽然记忆不是很清晰了，不过的确在昨晚，我好像梦到了青峰君的样子。】

一边写着，一边在书页的右下角画上了别扭的画像。滑稽的模样与扭曲的线条惹得青峰一阵不满，可黑子却笑着用笔杆尾端的橡皮擦去了滑稽的面孔，继续写道。

【不过总体来说不是很愉快的梦境，场景的话也有一些诡异。都说梦境与潜意识有关，大概是因为在宠物店看到了一些珍奇的动物有关吧。】
“珍奇的动物是指……？”
【蛇，还有蜥蜴。】

甚至还有没有孵化的卵。

回忆道的黑子努了努嘴，时不时的转动着手中的签名，轻托着下颚。就像是在讲述一个奇幻的故事般，写下了在宠物店所经历的遭遇。也许是职业关系使然吧，黑子的自己不但工整，就连用词也十分耐人寻味。简洁的字句没有花哨的形容与修饰，在用着最直接的方式将自己的观点传达给“读者”的同时，含糊的隐喻又牢牢的吸引了他人的注意力，就连对阅读十分反感的青峰也不免受到了对方的牵引，目不转睛的看着面前的笔记。

【虽然我不能算是讨厌爬行动物，不过看着它们身上那些五颜六色的鳞片就会产生一种警戒感，就像是本能一样，根本没有办法控制。】

就好比看见黑黄交接的符号就会联想到“危险”一样，像这样利用色彩给予人们心理上的暗示，在生活中随处都可以找到相似的例子。好比核电厂的符号。“说”着，在纸上潦草的涂鸦了起来，简易的图形使青峰不禁开始回想，那些每天都会发生、却从未留意过的细节，原来藏匿着这么多的秘密与奥妙。

【还有剧毒的植物和动物。通常那些有着鲜艳色泽的生物对天敌来说有着强烈的警告意味，可将这些特性视作为“美”的，就只有人类罢了。很大胆吧？】
“听起来怎么有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感觉。”

实际上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比起动物，人类总是将自身的“进化”视为一种骄傲，傲慢的认为自己是站在食物链顶层的生物，可实际上，任何的生命都是一样的脆弱，一样的拥有致命的缺陷。或许正因为比任何生物都要来的胆小，才会怎么迫切的制造一系列的工具，来牵制那些与自己一同分享资源的其他生物吧。写完，关上了面前的本子，面面相觑的两人愣愣的对望了许久。始终微笑着的黑子就像是讲述完了一段精彩的故事般，等候着面前那唯一的聆听着的回应，可青峰却什么都说不上来。即便心里清楚作为自由作家的黑子所在乎的是与读者的“互动”，可这些在生前从未注意、甚至思考过的事就这样硬生生的涌入了脑海，除了困惑之外，就只有让自己感到头晕目眩罢了。

“……如果我还活着的话，一定会去买你的小说看的。”

正因为已经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履行的事了，才会像这样不负责任的脱口而出吧。听着青峰那所谓的“感想”，黑子不禁哑然失笑。自己还没有厉害到可以出书，只不过在杂志上做些普通的连载罢了。重新翻开簿子，慢慢写道。不过，或许黑子并不是一个成功的“作家”，可只属于他一人的精神世界却深深吸引了自己，这是青峰不愿忽视的心声。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并不是因为已经死去、才无所追求的就这么随意将这件狭窄的公寓视为“归宿”，或许从两人视线相交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吧。那看似偶然的“必然”，以及这份特别的“孽缘”，就算在生前我们没有机会相识、相遇，可在青峰死后的“人生”里，黑子哲也一定扮演着必然且必不可少的角色。

“……我在你的梦里，听见了你的声音。”

不知缘由的垂下了视线，青峰没有勇气直视黑子、更不想知道现在的他是什么样的表情。惊讶、欣喜；又或是质疑、疑惑。只见对座的哑人在闻声后微微曲起了手指，手中的签名也在无意间从指缝掉落，无论是谁都没有拾起的意思，就这样任由它滚落在了笔记本的一旁。

“是很平静的声音，就像是溪流的流水一样。……虽然那时候你是大叫着的。”
“……、青。”

就像是被施加了魔法的咒语，与梦境中截然不同的声线，即陌生、又熟悉。嘶哑的男音，扭曲的音节，然而会使身体莫名的温暖起来，就连青峰也说不清其中的缘由。缓缓抬起头，视线交汇的瞬间，恬静的笑容使心弦不自觉的鼓动。那是自己在沦为孤魂后久违的实感，在产生仿佛自己还活着的错觉的同时，再一次认清了自己已经死亡的“现实”，将右手轻覆在早已失去实体的手腕的男人，脸上的笑容，取代了一切复杂与繁琐的言语。





谢谢你。
青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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