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逝者的灵体能够自由进入他人梦境后,青峰有时便会趁机利用这样不寻常的机会进入黑子的梦境,消磨难熬的夜晚。自从那以后,清晨醒来的黑子总会花上更多的时间去回想前一夜所梦到的事,而青峰则会坐在一旁得意的窃笑,就像是自己在暗中窥视着别人的一切、当事人又一头雾水,青峰对这样的“恶作剧”感到乐此不疲,然而黑子也从未抱怨过什么,生活在这一小小的涟漪中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时间也在悄然中逝去,距离两人的相逢,日子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之久。
“今天怎么那么早就带二号去散步?不是才三点吗?”
看着拿着牵狗绳、在房间内转悠的黑子,青峰有些困惑的从座椅上站起了身,而察觉到异样的二号也很快从床上一跃而下,摇晃着尾巴来到了主人的跟前,低头嗅了嗅黑子的脚跟。
无法说话的黑子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灰色的夹克,松垮的牛仔裤,除了手中握着的绳子之外,肩头的背包也激起了青峰的猜忌心。你是要出去吗?闻声的哑人默默颔首,随即蹲下身、将深色的绳子套进了二号的脖颈与前肢,对于二号来说能够和主人一起散步是一天之中最期待的事,比起为又要独自一人留在这间狭小公寓感到闷闷不乐的青峰,早已迫不及待的幼犬像是催促似的用爪子挠了挠主人的裤腿,在原地踏起了步。轻抚着毛茸茸的脑袋,黑子提了提滑落的肩带、来到写字台前,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在上方的书架上摸索着,那是黑子专门用来放置写作材料的书柜,然而这还是青峰“入住”以来第一次看到黑子触碰放置在架上的东西,不免感到有些好奇。
“难道你是要出门取材吗?”
正专注于手上的动作的黑子没有做声,踮着脚、耐心的寻找着,反倒是坐在一旁的青峰已经耐不住性子,一边催促道,一边从座椅上站起了身。
“带我一起去嘛!我在家里快闷死了,正想着去哪里散散步。反正别人也看不见我,我也不会打扰你的。”
“…………??”
好不好?
听着自己的请求,黑子只是困惑的皱了皱眉头。对于无法说话的黑子来说,就算通过行为来传达自己的意思却也是暧昧不清。见黑子微微点了点头,内心反而更为焦虑,青峰再三重复的问道,最终黑子还是从肩头的挎包中取出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草草的书写了起来。
【可以是可以,原本我就没有说过不让你出门之类的话啊。】
直到黑子这般提醒,青峰才猛地回过神。的确,除了带二号散步、其余的时间黑子都会在家中度过,可却从来没有说过不允许自己出行的话,反而是青峰默认了这一切、心甘情愿的等着对方的归来。难道是不知不觉被影响了吗?在不自觉中受到了黑子那淡漠个性的影响,甚至牵制了自己的行为;总算明白了这份违和感的理由,就算青峰已经死去,可作为幽灵、生前的个性也不会有所改变。可就凭与黑子相处的短短几个星期,就连行为和思考的模式都逐渐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不禁在心中暗暗感叹人与人之间相处的那份渲染力,以及黑子那看起来弱不禁风“假象”,自己说不定太过大意了吧。
“那我和你一起去,这就走。”
说着,大步向着二号走去的亡灵嬉笑着蹲下身,不顾黑子的阻止、冲着狂吠不已的二号做起了鬼脸,幼犬那龇牙咧嘴的模样更是惹得男人一阵捧腹大笑。
“还请多指教了啊,二号。”
“汪汪!”
“…………”
一人、一狗、以及本不该存在的亡灵,青峰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量词来形容现在的自己。是用“人”还是“物”;又或是用“个”还是“条”?一个人,一条灵魂,一件东西?一旦空闲下来,一些没有意义的琐事也会时不时的涌上脑海,就算知道永远不会得出答案,就算知道即使得出了结论也不会改变什么,对于无法触碰任何事物的青峰而言,“思考”几乎是自己唯一能够做到的事了。
“哈啊……久违的太阳……感觉真不错。”
竭力的伸展着四肢,明明失去了实体,可四肢僵硬的感觉却还是沉重得挥之不去。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站在阳光下的青峰贪婪的深吸着午后的空气,隐隐可以嗅到汽车废气的气味,却让自己感到无比怀念。
漫步在清闲的街道,熟悉的商店街是曾经每天都要经过的捷径。经常光顾的体育器材店,友人打工所在的家庭餐厅,以及高耸的百货商厦,还有人山人海的电车车站。距离自己死去,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可这条街道的光景却没有丝毫的改变。鼎沸的人声中混淆着轻快的音乐,路上的行人专注的低头迈着匆匆的步伐,也有依偎着彼此的恋人有说有笑的散着步。外形可爱的二号经常会吸引孩子们的目光,存在感稀薄的黑子也因此“暴露”了踪迹,可无法与路人攀谈的黑子只能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简单的写上几句,在得知幼犬的主人是个哑巴后,不少人面露同情的神色,这让一旁的青峰不禁感到讽刺,露骨的冷笑了几声。
“同情如果派的上用场的话,你早就能说话了吧。”
坐在免费开放的街心公园里,喜好甜食的黑子手握着可丽饼,而同样馋嘴的二号乖巧的蹲坐在主人面前,像是暗示似的摇动着尾巴。见状的黑子只是轻笑着为面前的宠物掰下了可丽饼的一角,递给了面前的二号。
“而且明明知道你不会说话,还和你聊那么久,简直是浪费时间。”
【他们也不是有意的,况且我也早就习惯这种事了。】
待到二号意犹未尽的将粘附在指尖的奶油舔舐干净,用手帕擦了擦手,重新拿起笔在本子书写到的黑子刻意将簿子放在两人之间,生怕身旁的亡灵无法看清。
【不过青峰君能够这么担心我的事,我觉得很高兴。我真的不是很在意,所以你也别生气了。】
“……我才没有在担心你呢,别自作主张啊……”
都没有经过思考,就这样给出了违心的答案。其实在生前,青峰的确从未将多余的心思放在别人的身上,能够称之为“朋友”的人有不少,却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轻易就让自己上心。青峰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与黑子之间的关系,像是朋友、却又在黑子的身上感受到了与同龄人之间感受不到的归属感。或许是处境的特殊吧。就算是死后也无法逃过对孤独的恐惧,那时出现在自己身旁的就只有黑子。为自己提供“住所”,为自己让出了一席之地;不是“亡灵”,而是将自己当做真正的“人”看待。光是这点,青峰就有着感激、甚至珍惜对方的理由,想要更为深入了解黑子的念头也因此在不自觉中变得越发强烈。
“你经常坐在这里一边吃着可丽饼、一边‘取材’吗?”
为了岔开话题,青峰难掩心虚的提高了嗓门、大声问道。好在除了黑子和二号之外谁都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便利之余、死亡的真切感又袭上了心头,使原本舒畅的心情又渐渐蒙上了阴霾。
“你平时都写的什么小说啊,坐在这里一动不动,真的会有收获吗?”
【我喜欢观察人。这里的行人很多,大家都各有不同,很有趣。】
黑子的字迹会随着心情的变化而有微妙的不同,就好比现在。也许是青峰的错觉,可黑子的字迹比往日要轻佻许多,比起笔锋明晰的书写方法,这样稍显圆滑的字体与黑子那清秀的外貌反而更为相称。
【有时候还会看见情侣吵架之类的,因为各种不同的事,有时候也会作为写作的题材记下来,虽然不太礼貌就是了……】
“这不是‘不礼貌’的问题吧,简直和‘恶趣味’有的一拼。”
听着自己如是揶揄道,黑子只是笑着耸了耸肩。对两人,自然的交谈并没有什么值得让人大惊小怪的地方,可对无法看见灵魂的普通人来说,黑子那就像是自导自演的举止,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你别朝我这边看啦,会被别人误会的吧。低声说道的青峰指了指不远处的人群,这才注意到路上窃窃私语的行人们,比起慌乱的青峰,黑子那淡然的态度更像是不以为然似的,从原地抱起了蹲坐在面前的二号。
【反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也有好几次是这样。】
“这样”是指和其他孤魂野鬼坐在公园聊天吗?听着青峰的追问,黑子微微颔首,咬了一口手中的可丽饼,低头接着写道。
【经常会有同样在这里闲逛的亡灵特意来和我说话。大概就和青峰君一样耐不住寂寞吧?虽然和他们视线对上都只是无意的,不过也有‘人’和我说能够和活着的人像这样‘聊天’,觉得很高兴。】
“这也是你‘取材’的一环吗?”
意外的,闻言的黑子竟讶异的瞪大着双眼,湛蓝的眼瞳中闪过一丝疑惑,接着,又像是若有所思的低下了头,摩挲着铅笔的笔尖。
“你不是说你常在这里取材吗?那和那群野鬼聊天,是不是也常被你写进小说里啊?”
“…………”
单纯的只是好奇,青峰没有任何的恶意,也不是想要戏弄黑子些什么才会拘泥于这样的问题。只是沉默聆听着的黑子仰着脑袋、望着自己,木讷的表情早已见惯不惯,可动摇的眼神还是让青峰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难道我说错了什么话吗?心中暗暗猜想道,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含糊过去。支吾了半天也没能说上一句话来的青峰焦躁的挠了挠头发,可正在这时,黑子又重新提起了铅笔,一笔一划的在纸张表面书写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把自己能够看到幽灵的事写进故事里,和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也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紊乱的语序使黑子在书写的过程中修改了好几次,这不像是黑子会犯的错误,在落笔之前一定会再三思量,可这般动摇的模样还是青峰第一次见。究竟是在紧张什么呢?不光是举止、就连答案都让青峰感到颇为惊讶。就黑子的“特别之处”,对局外人的青峰来说已经足够戏剧化。无法开口说话的灵异少年,能够与亡灵沟通的自由作家,这样有趣的经历光是用听的,就能够吸引不少人了吧?可作为构成黑子至今为止的人生的一部分,却遭到了当事人彻底的无视。看着面红耳赤的黑子埋头深思的样子,青峰忍不住笑了起来,装模作样的安抚着对方的背脊。
“不要露出那么沮丧的模样啊,我看你是对怎么样才能帮帮他们的事太专注了,才会忽略这些细节的吧。”
“唔…………”
“下次好好补回来不就好了,反正像我这样横死的人时不时就会冒出来,用不着担心没素材写啊。”
我没有这么想。露骨的说法甚至让黑子闹起了别扭,微微蹙着眉头、匆匆合上了本子。依靠在主人身旁的二号抬起了头,用着那双无神的眸子凝视着窃笑不已的亡灵,像是威胁似的低吠了一声,却彻底遭到了对方的忽视。
“有什么关系嘛,我说的本来就是实话,你也用不着那么生气啊。”
比自己年长七岁,却又因与世俗隔阂了太久,个性的特质使黑子仿佛像是散发着无法让人靠近的气息,就像是随时都会消失一般若即若离。可意外的,一旦生气、凌厉的气势很快就颠覆了平静的表象,被那像是什么都能看透的双眼直视着,就算是个性自大的青峰,也不免让步三分。大概是无法开口说话的关系吧。无言的压迫感使青峰咽了口唾沫,就好比拒绝了一切的解释与搪塞一般,“毅力”毫无疑问是黑子的优点,可一旦这种毅力变为“顽固”,就不免让青峰感到异常棘手。
“要不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吧?一直坐在这里也很闷啊。”
为了转移黑子的注意力,起身建议道的青峰就像是催促似的向黑子伸出了手。坐在长椅上的男人起先不打算理会,然而青峰也不是轻易就放弃的个性,见年轻的亡灵再三像是讨饶似的试图吸引自己的注意力、甚至对着二号自吹自演起了独角戏,稚气的行为最终还是让稍许年长的黑子选择了妥协。
“穿过这条街有一家电玩店,以前社团训练结束后就会去那,和朋友一起。”
穿过街心花园,漫步在人行道上。为了迎合二号的脚步,特意放慢了步伐的黑子静静听着青峰的介绍,这也是黑子继两人见面后第一次听青峰说起自己的事。学校的事,朋友的事,自己还活着的事。一直以来,青峰就像是在避讳什么似的很少去触及这些话题,而黑子之所以不过问,或许是因为多少能够明白他的心情吧。直到现在,青峰还没能坦然的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实。尽管平时即唠叨、又多话,可这就像是在借助任何的机会试图引起他人对自己的注意罢了,任性的地方也好,倔强的地方也罢,终究他只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死亡”这样的字眼,对现在的青峰来说,实在是太过沉重了。
“啊、到了到了,就是这里。”
光是站在门前,都能听到从游艺厅内传来的喧哗声。喧闹的厅堂与炫目的霓虹灯,随处可见身穿制服的高中生在店内来回跑动,可看着跟前用来消磨时间的娱乐场所,不免心生浮躁的黑子几乎毫不犹豫的,便转身选择了离开。
“喂、哲!别走啊,你不喜欢打游戏吗?喂……”
“…………”
姑且不问我喜不喜欢,这种地方是不会让二号进去的吧。
飞快的在本子上书写道,高举着本子的黑子很快就吸引了来往路人的注意,却因为二号的吠叫纷纷与黑子抱持着适当的距离。察觉到的黑子默默的合上了手中的笔记本,社会对残疾人士的“同情”也绝非都是好心人的“怜悯”,况且黑子也不需要这些,更不希望因为自己是哑巴而引起他人对自己的关注。可青峰却将黑子那淡漠的态度误认为是自卑,擅自反省起了自己的任性,低声说了句“抱歉”的“鬼魂”也不再勉强些什么。蹲下身的黑子抚摸着二号的脑袋,机灵的爱犬也享受着主人给予的爱抚、时不时的用着舌头舔弄着黑子的掌心。无法开口说话的男人,与不该存在的鬼魂,沉默是他们永远的交流方式。青峰并没有顺着自己的任性走进游艺厅,然而黑子也没有因为自己讨厌这样的地方果断的转身离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却又暗自的思考着对方的事。就连为了顾虑他人的感受而让步的经历都是头一遭,下意识的用余光打量着身旁正抚摸着爱犬的黑子,突然,熟悉的制服映入眼帘,使青峰诧异的瞪大了双眼。
“不过还真是可怜啊,十六岁就死了,也未免太衰了吧。”
深色的校服与条纹的领带,毫无疑问是青峰生前就读的学校。熟悉的校徽上印有每个学生的名字,而站在游艺厅的自动贩卖机前的学生恰巧是与青峰同年级的学生。当两人提到“死”的字眼,黑子也在同时察觉到了蹊跷。缓缓站起身的哑人不自觉的瞥了一眼身旁的亡灵,然而只是蹙着眉头、凝视着对方的青峰能做的也就只有聆听罢了。
“好像是车祸吧?能把那么高大的人一口气撞死,那个肇事者究竟开的有多快啊。”
“谁知道呢,虽然和青峰不太熟,不过姑且也算是我们学校的名人吧,感觉挺可怕的。”
上个星期都还能随时在走道里碰到的人,竟然突然就这么死了。
弯腰捡起从自动贩卖机中掉落的易拉罐,低声如是说道的学生神情凝重,而与他同行的伙伴却是不以为然的耸了耸肩,大口大口的喝着手中的可乐。
“真正可怜的是他的父母吧,好不容易把他养的那么大,竟然被车撞死了。听说在追悼会上那家伙的青梅竹马哭的也很惨,可惜了。……”
将瘦小的身子依靠在了贩卖机上,染着一头栗色头发的同校学生长吁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正值青春的年纪,就连人生都还没开始、就这样被强迫的画上了句号。死亡的恐惧出自于留恋,而会感到害怕与悲痛的不单单只有死者自己罢了。亲人、伴侣、朋友。哪怕是为了他们,我也会好好活下去。这些看似天真的话,其实也是最懦弱、越是最真实的愿望。
“……我们走吧,哲。”
“如果我还活着”,这样奢侈的愿望,青峰早就想也不敢去想,就像现在那不知该如何宣泄的怒火一样,双拳早已因愤怒而紧紧握起,可无法抑制的悲伤却让身体感到前所未有的乏力。转身离开的青峰就像是恳求般的说道,闻声的黑子也在同时迈开了脚步。青峰走的很快,就像是逃跑一般竭力的迈着步伐,直到黑子需要小跑着才能追上对方的背影,听到从身后传来的吠叫,望了望身后的青峰最终还是缓缓的停下了脚步。
“……有件事我要和你道歉。并不是你把我关在家里,是我不想出门罢了。……迁怒你也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借口而已。”
“……青、?”
嘶哑的声线使青峰产生了窒息的错觉,连同那些不愿面对的恐惧、不安、惊慌、胆怯一并涌上了心头。自己其实并不想死,却还是被人“杀死”了;自己其实还有很多事想着去做,可现在却连一张薄薄的纸都无法从桌上拿起。……为什么会是我呢,为什么偏偏是我遇上了这样的事呢。本认为自己早该麻木,也傲慢的认为自己早已接受了残酷的事实,可心口的绞痛哪怕是错觉、却也让青峰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着,因激动的情绪而不停发颤的身体使高大的“亡灵”微微弓起了背脊,紧紧握着心口的青峰一次又一次的斥责着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厄运。然而黑子只是一言不发的站在男人跟前,几度伸出的手都只是悬在半空、落回了原位。青峰知道这并不是男人冷漠无情,而是对方看透了自己那厌恶同情的脾气,才没有这么做罢了。
“我一直都很想见我父母一面,看看他们过的好不好,却还是拿不出勇气。”
自尊一旦向懦弱屈服,一切也都变得无所谓了。现在的青峰只想要一个出口,一个能够让自己释怀的理由,一旦有了这个理由,死亡也好、消失也好,什么都无所谓。所以青峰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避开与父母见面的契机,宁愿守候在狭窄的公寓里,将自己囚禁在虚实的“牢笼”中,等待时间去淡化这一切的一切。
“我不想看到他们为我伤心难过的样子,因为看到他们为我的事感到痛苦,我一定又会自责自己为什么会死的那么容易。就算那不是我的错,可也还是没有办法……!”
“………………”
很可笑吧?这样的理由。
无论黑子为自己提供了多么大的住所,那成为不了青峰的“归宿”,那就像是个终究会离开的临时车站,永远也取代不了真正的“家”。其实青峰完全可以回到与父母一同生活的那栋房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又或是悄然的进入父母的梦境、见上他们最后一面。可这么做就只会让自己更加憎恨弄人的命运、让自己心生更多的留恋罢了。进也好,退也罢,都只会让自己变的更难堪、更狼狈。笑着这般自嘲道的青峰黯然的垂下了视线,寂静的桥墩下就只有昏昏欲睡的流浪汉,以及目不转睛的凝望着自己、却一言不发的哑人罢了。
“……青。”
短促、简单的音节对黑子而言,需要用上的并不是只有力气而已。向自己伸来的手轻握上了自己的手腕,眼看着修长的手指从自己的身体穿过,猛地抬起头的青峰凝视着面前的青年,一成不变的表情仍旧读不懂它的意味。湛蓝的眼瞳中看不见同情,也看不见困惑。回想起来,从一开始黑子就不曾说过想要理解自己的话,青峰的那些绝望与痛苦,黑子也一定无法同感深受,所以从不说些没有意义的安慰,更不存在所谓的“怜悯”,现在的“触碰”也绝对不是出自同情。当青峰的手臂就像是空气般的从自己的指尖落空,黑子从斜跨在肩头的背包中取出了纸与笔,默默的书写起来。半遮半掩的模样让青峰忍不住挑了挑眉,可当自己凑近想要看清楚些时,黑子却微微侧过了身子、避开了上前的青峰。像是攻防般的抗衡持续了几回,无奈之余只能选择妥协的青峰索性赌气似的背过了身,只听一声轻笑从背后传来,正在气头上的青峰也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可没过多久,手中拿着笔记本的黑子又故作神秘的来到了青峰的跟前,熟悉的自己映入眼帘的刹那,那像是书信般长的话语,使青峰怔怔的屹立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青峰君真的是个很善良的人,从和你第一次说上话起,就一直这么认为。】
对一个死去的人,还有说谎的必要吗?
人在身处绝境时会下意识的质疑一切,善意、关心,都是一样。可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即便自己陷入绝望,却也愿意留在自己身边的人,用手中的笔写下最真实的文字,不是为了青峰,也不是为了自己,只是客观的说着只有黑子自己知道的感受,那些无奈、以及有别于同情的惋惜。
【你说你不想看到父母为你的事感到难过,说明你是个体贴又孝顺的人。所以我觉得这绝对不是什么难看或是胆小的表现,你很勇敢的选择一个人承担这些痛苦,不是吗?】
“……不是这样的、我是……!”
【况且我认为,遇到了这样的事,即便自私的选择逃避也没有哪里不好啊。】
死去的生命没有机会再重来,可明明你已经经历了足以致死的疼痛,又为什么还硬要让自己陷入思绪上的折磨呢?
黑子“说”,就算在这种时候竭尽全力的去遗忘亲生的父母,去遗忘那些温柔对待过你的人,也不会有任何人来责备你,因为他们总有一天也会忘记现在的悲痛,却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存在。你也是一样。光是这样,就足够了。
只要在一个人的心中留有你的影子,那你就是“活着”,所谓的思念就具备着这样奇妙的“力量”,所以你无需觉得孤单。就算青峰君的父母、朋友、家人终有一天老去,死掉,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不会忘记青峰君的。如是写道的黑子渐渐将有些褶皱的纸张翻至了下一页,与方才的长篇大论不同,那只用了不到十个字眼所组成的句子,却让因绝望而被遗忘的眼泪在瞬间夺眶而出。
【所以我们回家吧,青峰君。】
“………………”
那晚,回到家中的青峰任性的霸占了黑子的床,到头就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就算身体无法感受到疲惫,可心也早就千疮百孔。待到青峰再次睁开眼,时间也已经匆匆过去了三个小时。昏暗的房间内就只有黑子书桌上的那盏台灯是亮着的,而屋子的主人正坐在书桌前,一手握着笔、一手轻按着收下的稿纸,一笔一划的书写着。昏黄的灯光映照着青年的侧脸,整齐的前发与端整的容貌,虽说青峰不是第一次像这样仔细打量对方的模样,可不知为何,从心口传来的悸动,却还是头一遭。
“……你在写些什么?”
为了调整心情,低声问道的青峰从床上坐起了身子,忍不住向着书桌的方向张望了许久。闻声抬起头的黑子笑着调亮了一旁的台灯,从一旁取来了有些泛黄的稿纸,草草的写了些什么,随即递给了坐在床头的青峰。
【是新的小说大纲,也是这次新连载的稿子。】
“嗯——…原来你要写新作品了啊?是什么内容的故事?”
是我和青峰君的故事。
还没等到青峰将手中的纸张还给眼前那比自己年长七岁的青年,黑子便率先在自己的掌心里写上了答复,迫不及待的神情不免让青峰感到有些意外。自己与黑子之间的故事,生者与亡灵的生活,听起来很有趣不是吗?只有在设计到写作时,黑子的这股冲劲单纯的就好像个孩子。意想不到的热情,与外貌截然不同的顽固。人在活着的时候永远无法猜到生活在下一秒会给予你什么样的“奇迹”,可现在的青峰唯一能够与对方达成共识的,就只有“有趣”这一说法罢了。
【这样一来就算到老了我也不会忘记青峰君了,因为稿子都会藏在家里。啊、我可以写吗?】
“……随便你了。”
——《始まりの章》,完——
[0回]
P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