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中参杂着些许乙醇的味道，这不禁让青峰想起残留在案发现场的“铁证”，那些加速火苗蹿升、酿成灾难的“辅助道具”，却又随着凶手一同融化在浑浊的空气之中。

在短短的一周内，青峰已经第四次踏进这间医院。相同的走道、相同的病房，就连起初让自己倍感厌烦的气味都已经逐渐习惯，当青峰伸手打开拉门的瞬间，弥漫在病房内的沉寂也不再会让自己感到违和或是僵硬。仰卧在病床上的青年唯一的休闲活动便是阅读。黑子不会像那些急于康复的病人那样耐不住寂寞、要求着忙碌的护士带自己出去走走，比起冬日的暖阳，黑子更喜欢躲在无人打扰的病房里看着书中的文字。引人入胜的情节总是会让黑子陷入沉思，以至于连自己的突然来访都没有察觉到。被晾在一旁、就这么怔怔站在原地的精英刑警终于耐不住性子、故作不满的清了清嗓子。知道噪耳的轻咳声传入对方的耳蜗，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的黑子合上了手中的书册，缠绕在额头上的绷带已经没了踪影。

“上午好，青峰君。”

出于礼貌的寒暄总像是别有用意，青峰并没有正面的回答，而是含糊的应了一声，便从一旁拖来了凳子。在黑子住院的这段期间，青峰几乎没有见过任何人来探望过。像是家人，或是朋友，仿佛唯一进出这间病房的就只有例行检查的医务人员，以及心怀目的、不断向男人打听着证据的自己而已。今天又是想从我口中套出些什么呢？不再像最初那样咄咄逼人的黑子似乎已经默认了自己的那份“尽职”，可就像是勉为其难迎合着自己的漠然态度总让青峰感到十分焦躁。该说是不必要的心理作用，还是本能的直觉？身为唯一的受害者、以及唯一的“证人”，黑子就像是在讥笑自己的执着一般，施舍着青峰渴望的回报。当然，这并不是青峰想要的；就算自己的的确确希望能够早日侦破这起荒谬的案子，却绝对不希望黑子用着同情或是嘲讽的目光看着自己。

“我是来告诉你一声，我已经找到了那天的电话会议记录。”

话音刚落，青峰便从随心携带的公文包中取出了档案记录，放在了黑子的床头。

“案发前十分钟你和合作公司的业务员进行了电话会议，时间大约是十八分钟，然后就紧急切断了电话。这和你当初说的相符。”

“…………”

“也就证明了你没有说谎。”

黑子效力的是一家小型的广告公司，为了节省开支和制作成本，像寻找黑子这样的自由业着包揽一些零散的杂物工作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因为公司才刚刚起步，大多的员工都要出门跑业务，所以像这样利用电话和网络商讨工作的上的细节而不是面对面更能协调双方的时间。在取证时，身穿西服的员工态度显得十分诚恳，并不像是为了包庇谁而说谎，证词也与黑子阐述的情况完美吻合。

“理论上来说，你的不在场证据已经相当充分了。”

余光无意间扫过放在床头的档案袋，黑子非但没有打开、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一眼，如同早就预料到了事情的结果一般。既然这个男人没有撒谎，搜查会落空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不禁暗暗想道的青峰在心中咋了咋舌，莫名的挫败感甚至让最初的冲劲都渐渐萧条起来；唯独床头的伤患如同若无其事一般静静聆听着，直到身为刑警的青峰亲自开口承认了自己的“不在场证明”，这才抬起双眼、直视着坐在一旁的年轻警官，既没有像青峰所猜想的那样发笑，更没有为洗清了嫌弃而感到释然。

“是吗……谢谢你。”

简单的道谢让青峰不知该如何回应，与其说是蹊跷，还不如说青峰不理解黑子为何道歉的理由。是为了感激自己到处奔波、又或是特意来转达搜查的结果？从起初、青峰就是怀着将黑子捉拿缉案的目的到处奔走，然而现在却被自己深深怀疑的人道了谢，坦白说，这种微妙的心情实在称不上是愉快。

“这样一来我就只需要等待出院就行了。给你添麻烦了，警察先生。”

“……你看起来不怎么高兴嘛。”

尽管青峰从未直接了断的说过自己对黑子的怀疑，可黑子一定早就察觉到了自己的疑心。然而青峰并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又或是认为黑子是被“冤枉”的受害人；就算黑子手中握有的不在场证据近乎于完美，可只要洋溢在青峰心头的那份浮躁感不彻底消失殆尽，对黑子的警惕就永远不会消失。

“既然洗清了嫌疑，我本来以为你会高兴一点，但你还是老样子、总是阴沉着这张脸。”

说完，趁对方不备、一把握上黑子下颚的年轻刑警将那始终抵着的脑袋硬生生的抬了起来。就像是打量着一个精致的人偶玩具一样、细细端倪着男人的表情，一边开口道。

“像是笑着调侃我这个天生劳碌命的警察几句，然后嚷嚷着要向警方索要精神损失费之类的。”

“就算这么做，一切也都不会回到从前啊。”

意外的答案不禁让青峰诧异地瞪大了双眼，不知轻重的大手也在同时收了回来。直到这时青峰才顿时醒悟，那些像是阴霾般的疑虑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因为怀疑而不愿意相信黑子，因为怀疑而不愿意去倾听男人的话语。想法也好，为人也罢，以及那份失去归宿的悲痛和烦恼，青峰从未站在黑子的立场上去看待这些即将面临的“现实”。

“就算洗清了嫌弃又能怎么样呢？身体姑且不论，工作上的损失，经济上的损失……出院后又该住哪里，毁约的工作又该怎么弥补，比起这些，身上的烧伤根本不算什么。”

“…………”

黑子哲也是个很特殊的病患，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这样的感觉，不过从医务人员的角度来看，我从他的身上感受不到与一般人相同的求生意志。

那天在偏僻的中餐馆内，友人的一番话让对座的青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思。身为法医的绿间因为受到自己私人的委托曾经特意拜访过入住在相同医院的黑子，然而从这个心思缜密、脾气耿直的同龄人口中，绿间对“黑子哲也”的第一印象或许无法用正面的词汇来形容。当青峰推断是否是因为对方在与绿间沟通时摆出了一副排斥的态度才会让绿间这么反感，品着杯中凉茶的同龄友人却果断的否定了这一推测，顺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一脸恼火的回忆道。

（感觉没有办法和这个人沟通，也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啊啊，我懂我懂，就是那种违和感很强烈的人。）

大口咀嚼着食物的黄濑突然插嘴道，无论是青峰还是绿间都不是什么个性圆滑的人，如果是黄濑的话，想必像黑子那样脾性古怪的类型也一定能够很好的权衡着之间的距离。

（不能说那种人‘没办法沟通’，而是就算你说了他们也不会放在心上。简单来说就是‘很难说服’他们吧，通常这种人的思考方式也很另类，并且他们对自己的‘特别之处’还挺自豪的。）

（怎么样都好，要不是青峰拜托我做这种多余的事，我不想再和那个男人接触第二次了。）

说完，愤愤的瞪了对座的友人一眼。尽管心中对对方的态度感到有些不服气，可让绿间去打听关于黑子的事的确已经越过了两人职业的涉及范围，不过对任何事都一丝不苟的绿间仍然愿意帮忙，光是这点就让青峰感到十分感激了，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抱怨的余地。

（简单来说，那个叫‘黑子’的男人对自己的生死并不是很在意。非但对这次的遭遇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倒还很享受在医院里的日子。）

低声思考道的年轻法医微微蹙着眉头，就像是回想起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一样，缓缓阐述着与黑子之间的来龙去脉。隐瞒着黑子的主治医生、以“换班”的名义与黑子有了接触，漫无目的的闲聊更多的是寒暄，如同青峰拜托的那样，绿间提到的不光是那天案件的事，更多的是观察男人的心理活动、以及动摇的神色，甚至表情的变化。

（我认为那个男人是在有意将别人的注意力牵引到别处，就好比当我说‘能够顺利被营救真是太好了’的时候，他就一定会说‘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又怎么样？）

半吊子的表达方式只会让人急躁，含糊的说法就像是刻意卖着关子一般，绿间虽然总是默默遵循着原则用着大胆的方式走在人生的大道上，却在关键的时刻将所有的心事都藏在心底。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就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啊，婆婆妈妈的谁听的懂啊。催促般的轻敲着桌面，被突如其来的震响吓了一跳的黄濑一不小心将还未咀嚼的肉块一口气吞进了食道。看着邻座的旧时猛地敲打胸脯的窘迫模样，绿间只是长叹了一声，下意识的将面前的茶杯放在了男人的面前。

（普通人听到这种回答，你还能够将话问的下去吗？）

光光是这样一句提醒，断了线的逻辑似乎又找到了通往终点的另一处去路，让一度放弃思考的大脑飞快的转动了起来。

（根据我的观察，黑子不像是会到处兜售自己的遭遇、换取别人同情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对这次的事故耿耿于怀，那事情就只会像是他字面上所说的那样，‘没有什么大不了’。）

（那家伙……真是有够棘手的……）

连死亡都没有办法对他构成威胁的话，就凭警察的软磨硬泡又怎么能够从他的嘴里套出些什么？

一针见血的反问让青峰不禁在心中暗暗后悔起刚才为什么要摆出不耐烦的态度，以及那些被疏忽了的细节，使青峰频频皱着眉头。既不想承认自己被病卧在场的“目击证人”摆了一道，又不得不认同绿间的这番谏言。手中所握有的证据根本没有推翻黑子的不在场证明，麻烦的事不光光只是如此而已。对一个刑警来说，找不到案件的突破口并不是最可怕的僵局，而是渐渐被磨平的“斗志”。这将会是一场耗费时间的拉锯战，是消失了的犯人与拼命追求真相的刑警间的“游戏”，就像是在暗处默默观察着一切一样，等待着青峰放弃的那一刻。

（除了这些意外，还有一件事我觉得你认为应该好好去了解一下。）

善意的提醒最为这次聚会的尾声，在道别之前、绿间将一张光盘交到了青峰的手中。好好记着这些，哪怕这些东西没有办法成为什么决定性的证据，了解一下并没有什么坏处。音落，就这样扬长而去的绿间在两天之后用邮件告知了黑子出院的具体时间。

“你没有可以依靠的家人吗？像是亲戚之类的。”

对黑子的家庭状况有着一定的了解，也明白他是养子的事实，这是记录在警局档案中的信息，绝对不会有错。然而青峰之所以会突然提起与案件无关的私事却并非是突然回想起那些微不足道的个人资料，而是因为那张手掌般大的光盘，那些绿间竭力为自己争取的“过去”，关乎于黑子的曾经。

“比如你的父母。还有……住在这座城市里的姨母。”

“……看来你都已经知道了，这些可都是个人隐私啊。”

起初有些震惊的“证人”很快便重新调整了情绪，正如绿间所说的一样、这个男人有着异常坚定的意志，那是连本能都无法轻易战胜的心理暗示，就像是连自我都能轻易欺骗以至于扼杀的“冷静”。

“你已经知道了多少了呢？除了我是养子之外，关于姨母……青峰君已经知道多少了？”

“知道‘你亲生母亲的亲妹妹在你双亲事故身亡后企图夺走遗产、最后被你父亲的旧时拆穿后未遂’的程度。”

之后你父亲的旧时就成为了你的养父，并且抚养至你高中毕业，现在仍然在几百公里外的小城市里当着他的律师。

“除了你之外，你的养父有一个比你年轻三岁的儿子。”

窥探他人的隐私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对当事人也好、对青峰自己也罢，在陈述这些不为人知的“故事”时，从头到尾、青峰都没有看过黑子一眼。心虚也好，愧疚也罢，从绿间手中得到的情报其实并没有那么详细，而在知道了些许皮毛过后，决定深入调查的人确确实实是青峰。亲戚的住所、现在的工作，只不过在取证结束后，面对电脑、整理着这些零散的线索时，青峰不禁思考起来，之所以会在意的理由、以及这些搜查的目的，真的只是为了解开谜团而已？

（黑子的个性的确棘手，不过一切都一定会有个原因。只要知道这些原因的话，想要打开他的心结也不是不可能。）

电话里，绿间的声音就如同他那骨子里散发的自信、信誓旦旦的口吻不禁让青峰下意识的调侃了几句，然而不苟言笑的男人似乎并没有将那些不入流的玩笑话放在心上。

（虽然手段不能算是光明磊落，可想要从那个男人嘴里听到真心话你就不得不先试着去了解他。这是作为医生的忠告。）

（……心理战吗？）

如果真是这样，没了你的这些“协助”我还真赢不了。

就像是在暗示两人都已经身处在同一条贼船上一样，听着自己的窃声痞笑，电话另头的男人在一声叹息过后便擅自切断了电话。依照绿间的暗示，黑子那捉摸不透的个性以及对警察的怀疑大概是与自身的遭遇有关。俗套的情节对缺乏想象力的青峰而言都算不上是陌生，对黑子的过去也没有同情可言。即便被流淌着相同血液的亲人背叛、出卖，黑子最终还是找到了归宿；至少他是幸运的，青峰不断对自己说道，既然如此、那双总是充满着质疑的眼神又是从何而来？

“养父待我很好，虽然那时候我才只有六岁，可他们是真的将我当做亲生的孩子一样疼爱。……原本是这样的。”

“…………”

话匣子一旦打开、黑子就称不上是个沉默的人，虽然语速有些缓慢，中规中矩的标准语也给人一种疏远感，可比起喜欢绕圈子的绿间，黑子始终直击重点，绝对不会浪费时间。

“姨母在被养父揭穿后，遗产也顺理成章的由我来继承。在双方忙着打官司的期间我暂时住在孤儿院，对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也不是非常清楚。”

“你在孤儿院里呆了多久？”

大约有半年。

如是回忆道的黑子摩挲着书册的棱角，垂下的视线使男人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这还是青峰第一次在黑子的脸上见到如此颓丧的神情。

“其实那些遗产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一个六岁的孩子又怎么懂得去分配这么庞大的金额？所以我对养父之所以感激并不是因为他帮我赢得了那些巨额的财产，而是他收留我、为我提供了所谓的‘家’。我认为他是‘需要’我才会这么做，可事实上并非如此。”

“……”

“他只不过是在可怜我罢了。因为养父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这点和青峰君有点像。”

在提到自己的名字时，始终抵着头的黑子嘴角微微上扬，然而这一浅淡的微笑也只不过是停留了一瞬。很快，重新沉溺于回忆的男人继续诉说着他的“故事”，那是对青峰而言永远无法想象的过去，而对黑子来说、这是改变他一生的重要契机。

“养父是个中规中矩的人，为人踏实、但十分容易受骗，也不懂得怎么去骗人。”

“…………”

一旦承诺了别人就已经会想尽办法履行所谓的“约定”，收留我的事也好、又或是替我父亲善后的事也罢，似乎都是因为报答生父生前对他的恩情。

“亲生父亲是养父的前辈，在养父刚刚踏入社会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我父亲介绍的。所以他一直都将这件事铭记在心，对我的用心照料也绝对不会怠慢。”

“你是想说他只不过是在履行义务而已吗？”

面对自己的反问，坐躺在病床上的黑子默默的摇了摇头，否定的态度不禁让坐在床旁的男人咋了咋舌，就像是彩票落选了一样，不甘的冷哼了一声。

“就算只是履行义务也无可厚非，毕竟我才是那个‘多余’的人，只不过我对一件事已经感到厌倦了。”

曲起的手指紧揪着被褥，前所未有的动摇在湛蓝的眼眸中一闪而过。呐，青峰君，你知道吗？在这利己主义的社会里究竟该如何去区分“好人”与“坏人”、又该怎么去定义“善”与“恶”的意义，作为警察、你又怎么想呢？平静的声线在寂静的病房内回想，直到男人的下一句话语在耳畔响起，青峰这才领会到绿间那番话的意义，以及“死亡”无法威胁到黑子的理由。

“这个世界谁离开了谁都死不了、得必须得活下去。所以我一直在想，也许我正是那个不被需要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