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浓妆艳抹的女人的怂恿下,拿起了酒杯的黄濑强忍着烈酒的辛辣与苦涩,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液体,感受着囤积在腹部中央的灼烧感,下意识抹了抹干涩的嘴唇。
常有人说牛郎是自己的天职,可黄濑并不这么认为;自己也只不过是这片由欲望构成的‘丛林’中的一份子,谁也逃脱不了被捕食、被吞噬的命运,如果想要在灯红酒绿的歌舞伎町找到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遵守‘生存法则’是必要的,而这一法则便是建立在金钱交易之上的‘依存关系’——除此之外,精神、意志、肉体、生命……一切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一切的一切皆可为利益而舍弃。
“最近经常见不到黄濑君,你都上哪里去了呀?”
依偎在自己身旁的是一位穿着裸露、相貌平平的年轻女性。她的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麝香与玫瑰精油的味道,廉价的香气迫使黄濑微微倾斜着身子,却又不能表现得太过露骨。原来大家这么关心我呀,我好高兴;一边说着违心的蛊惑,一边故作亲昵的用手指轻轻拨弄着散落的碎发,眼看着满脸通红的女人慌慌张张的低下头、故作伤感的牛郎长叹了一口气,哀怨的表情使得围坐在自己身边的客人们纷纷凑上前,眼神中的担忧令坐在沙发中央的黄濑忍不住在心中自嘲起来。
“其实,我最近被一只流浪猫讨厌了,就在我住的公寓。我一直都想和他变得亲近一点,可他似乎很讨厌我,感觉有点伤心呢。”
“哎呀,怎么会这样?感觉黄濑君是容易招小动物喜欢的类型啊,该不会你对那只猫咪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所以被记恨了吧?”
黄濑不认为自己对笠松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但要说‘出格’、自己的种种行为对一个普通人来说,确实有些难以理解。
笠松在黄濑的眼中,就与流浪猫一样独立、自我。或许是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笠松与那栋房子的其他住户之间并建立起太多的维系,即使偶尔在走道上撞见,也只不过是点头寒暄的程度;这也是为什么时隔整整半年、男人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直到黄濑尝试将女人带回那间破旧的住处、发出令人害臊的声音,这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过像那样一本正经的人,就是会让人忍不住想要戏弄他啊。)
枯燥单调的生活无疑是磨人的,而男人却将这样的日子安排的井井有条,这何尝不是一种妥协、一种投降?同样是‘现实’的逃兵,黄濑无法做到笠松那样。是因为自己还不够成熟吗?本以为在绝望中重生的自己早已对这个世界看得足够通透,然而当自己第一次意识到笠松的存在,黄濑才清楚的意识到无止尽的自怨自哀只会让内心感到更为孤独与无助。所以自己需要‘同伴’,需要能够忍受这片狭隘的天空、在这片充斥着混沌与金钱臭的世界生存下去的同伴,而笠松便是映入黄濑眼帘的第一人,也是让自己第一次萌生这种扭曲且自私的念头的‘罪魁祸首’。
“他恨不恨我,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到他是在意我的。”
说着,若有所思的年轻牛郎缓缓牵起了客人的手,纤长的手指与笠松那双粗糙的双手截然不同,因为长期接触水与洗涤剂的关系、男人的手纹非常明显,指骨非常突出、轮廓分明,呈现出一种不同于女性的美感。
“就像我在暗中观察他很久了一样,他也一直在偷偷观察着我,但是我稍微靠近他一点他就会对我大发雷霆。不觉得这样的猫咪很可爱吗?”
“唔嗯……我更喜欢性格温顺粘人的动物。会不会因为是流浪猫的关系,所以特别警惕呢?”
“……”
看来和她们是说不明白的。
看着聚集在自己身边的人们纷纷议论起了猫相关的话题,忽然感到一阵疲惫的黄濑放下了酒杯、从沙发上站起了身,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开了卡座。即使被笠松训斥、咒骂自己是变态跟踪狂,黄濑也不曾像现在这样感到沉闷与不适。性情耿直坦率的人,即使和他吵架,心里的感觉也会是痛快的;面对笠松,黄濑不需要去献媚、不需要讨好,反而可以任意妄为的做些惹人生厌的恶作剧,只为看到男人因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而流露出不同的情绪。
“连我都觉得他有些可怜了。”
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来到了财务室的黄濑轻轻叩响了房门。只听门的另一侧传来一声‘请进’、顺势按下了门锁的牛郎走进了狭窄简陋的房间,而坐在电脑前的是一位不起眼的男子。他穿着朴素的衬衣与黑色的长裤,乍看之下,男人的相貌虽然清秀端正,可平庸寡淡的长相与以‘男色’吸引眼球的牛郎店有些格格不入。
“小黑子,小绿间他今天大概什么时候来?要是他一会来了麻烦你和我说一下,就说有客人请我外出,有什么情况我会主动联系他的,让他别总打我电话,坏我的好事。”
“黄濑君又要请假吗?”
被称为‘黑子’的男性是赤司安插在这里的‘眼线’,表面上担任这家店的出纳员与服务生,可实质上却起着监督员的作用,即使连担任经理一职的绿间都要忌惮他三分。
好在黑子并非是个多管闲事的人。男人之所以会服从赤司的安排,似乎也有道不出的苦衷;见他面无表情、却一针见血的说破了自己的企图,一时有些语塞的黄濑支支吾吾了许久,拙劣的演技惹得对方连连叹息。
“外、外出啦!对方是熟客,一时半会推不掉……呃……小黑子你会替我保密的吧?呐?”
“只要业绩达标了,我不会多说什么的。原本我就不打算干涉太多。”
说着,微微仰着脑袋的黑子转身望了一眼身后的白板,上面写满了不同的名字、数字、以及只有黑子自己才看得懂的记号,一边喃喃道。
“这周还差50万,对黄濑君而言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小事小事~算上今天的单子就完美达标了!那就这样,剩下的就摆脱你啦~”
音落,立刻退出了房间的黄濑匆匆关上了房门,自己甚至都不敢直视黑子那双看似呆楞、却早已看破一切的眼睛,迈着仓促的步伐,悄悄离开了喧闹的‘欲望丛林’。
冰冷的夜风吹拂着面颊,带走了些许醉意,使得昏沉的脑袋渐渐清醒了起来。当然,这股沉闷的晕眩感并非全是酒精带来的,还有刺鼻的香水、肢体接触的余温……得来不易的机会,会逼迫这世上所有的动物去做原来不喜欢的事,‘牛郎’这份工作对黄濑而言就是如此。自己喜欢女人,但并不喜欢侍奉、讨好女人;而那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更是让黄濑感到无比厌倦。
“说起来,笠松先生倒是有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呢。”
当笠松那张气鼓鼓的脸蛋浮上脑海之时,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的黄濑调转了方向、朝着二丁目的方向大步走去。
男人的长相绝对不算出众,可五官相当端正、身型也比普通人要高挑一些,一头利落的短发更是凸显了他身为堂堂男子汉的‘气概’。但要数令自己印象最深刻的,是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以及浓眉;乍看之下,笠松的脸蛋有些凶相,可实质上是因为男人有皱眉的习惯,当他放松、或是发呆的时候,那张看似英气的脸庞反而会因那双乌黑的眼睛而显得有些稚气,不可思议的落差令黄濑感到既意外、又惊奇。
“打扰了!大家的黄濑君来咯!”
“!”
当迎客的铃铛响起的瞬间,站在吧台后的服务生近乎本能的向自己投来了凶狠的目光。身穿衬衫与黑色马甲的笠松正忙着收拾摆放在吧台上的空酒杯;男人的表情就像是见到了厌恶的昆虫一样、紧紧皱在一起的眉毛仿佛快要扭成了一团似的,滑稽的表情令黄濑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的态度也未免太露骨了吧,笠松先生。哈哈哈!好可爱~”
“去死——!还有十分钟我们就结束营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顾店长的劝阻,依旧冲着自己骂骂咧咧的男人气势汹汹的卷起了袖子,好在被店长拦了下来,不然连黄濑都不能保证自己还能不能像三天前那样、顺利的避开不断朝着自己挥来的铁拳。
看来他还是很介意那天晚上的事呢。
黄濑的初衷只不过是想约束男人的行为,避免笠松真的气急攻心、对自己使用暴力。除此之外,名为‘戏弄’的‘恶意’逐渐侵蚀了理智、占据了脑海,以至于黄濑竟鬼使神差的抱住了男人的身体,也恰恰是这一不由自主的肢体接触,令黄濑第一次察觉到笠松的身型其实远比外表看起来的要单薄许多。
(你以为我会眼睁睁的看着你从我身边逃开吗?)
早已擅作主张的将笠松视为自己的‘同伴’的黄濑将笠松对自己的回避视为一种‘背叛’。这种一意孤行的执拗更像是一种‘栽赃’,然而自己并不在乎这些,因为谁也不能保证笠松离开之后、下一个能够让自己从死气沉沉的日常中找到一丝曙光的人多久才会出现,与其盲目的等待,不如牢牢抓住眼前的这个人、眼前的微光,让自己在充满窒息感的‘人生’中、重新找到些许微弱的力量。
“还有十分钟才结束营业?那麻烦老板你给我一杯烟熏威士忌,谢谢啦。”
说着,来到了吧台的黄濑坐上了红色的坐垫,低头点燃了从口袋中取出的香烟。吧台后的笠松正愤愤的瞪着自己,怒气染红了他的眼睛,可因为自己点了单、就名正言顺的成了‘客人’,身为这家店的服务生,除了依照规矩、向自己提供应尽的服务之外,笠松没有其他的选择。
“笠松先生也喝一杯吧?我请你。老板,麻烦你咯。”
“用不着你假惺惺!”
“哎呀,笠松君,你消消气。总生气对身体不好。要不这样,我请你们喝!”
在店长的盛情邀请下,一时有些骑虎难下的笠松最终还是乖乖解开了系在腰间的围裙,闷闷不乐的走出了吧台、坐在了距离黄濑最远的卡座上。见状,不禁苦笑了一声的黄濑立刻起身来到了沙发座前,还没等笠松起身、立刻拽上了男人胳膊的黄濑低声咕哝了一声‘我是来道歉的’,使得男人停下了动作、一脸狐疑的挑了挑浓眉。
“我是认真的。前几天我不是故意做出那样的举动的,真的是怕你搬走、不知不觉就……现在想想,那种好似性骚扰一样的行为,确实不太好。”
“……你不是同性恋吧?”
“诶?”
唐突的发问让黄濑有些哭笑不得。然而笠松的表情却十分认真,就像是一种交易、男人默许了自己与他面对面,但更性急的想要从自己的口中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你干的事牛郎的工作,天天面对的都是女性客人,也会和女人做……那样的事。但你在我们店里、被这里的客人搭讪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愉快,而且还对我纠缠不放……你是同性恋?还是双性恋?”
男人似乎误以为自己对他的执着是出于特殊的性取向,出乎意料的展开竟让黄濑一时不知该如何招架,只能连连否认了男人的猜忌,一脸苦笑的为自己做着莫须有的辩解。
“那些只是职业习惯啦。毕竟新宿就是这样的地方,聚集了各种各样的人。曾经我也招待过男性的客人,但你要说我是同性恋,那倒还不至于。如果是基于利益的肉体交易,对象是什么样的性别和身份,我也没有挑挑拣拣的权力。”
“……”
见自己如是斩钉截铁的否定了这些荒诞的猜忌,似乎松了一口气的笠松微微舒展开了紧蹙的眉心。恰巧在这时,热心的店长为两人送来了特调的鸡尾酒,随即以‘趁这个机会好好解开误会’为由,识趣的回到了吧台、清洗起了酒杯。
“我之所以会在意笠松先生是出于其他的理由。怎么说呢……就好像‘调味剂’一样?”
“你把人究竟当成什么了?”
音落,尚未彻底平息怒火的笠松拿起了酒杯,大口大口吞咽着浓郁的烈酒,豪迈的姿态惹得黄濑忍不住鼓起掌来。
“我又不是你的玩具!更不是你用来发泄压力的出气筒!你要是真的那么无聊,找别人去啊!竟然还偷偷收藏别人不要的垃圾,你不觉得很恶心吗……”
“那张乐谱我也是无意中捡到的。毕竟那样的东西很少见啊,所以我就多了份心眼、拿回家看了看。老实说我觉得那首歌还挺不错的呢,可最终没有完成,可惜了。”
“……”
如果说从墙壁另一头传来的旋律让黄濑意识到了笠松的存在,而那一张简陋的谱子让自己对笠松产生了种种‘幻想’,伴随着琴声所赋予的‘美感’,仿佛一束温润微弱的光线,悄悄渗入了自己那千疮百孔的心房。
“那首曲子是基于怎样的动机写的?送给人的情歌,还是单纯只是写着玩玩?”
“……原本打算投稿的,看看是不是可以被选中作为一些广告、或是小成本电影的主题曲,但因为之前寄出的一些demo都落选了,就放弃了。”
随着酒精在体内快速催化,脸色逐渐红润起来的笠松慢慢变得健谈起来。仅仅是几句试探就轻易敲开了话匣子;又或许这些陈年往事早已在男人的心中压抑太久,醉意渐渐麻痹了理智,使得微醺的笠松主动谈起了那些被视为‘伤疤’的过往,同时亦牵动着黄濑的心弦。第一次和志同道合的朋友筹钱在录影棚录歌的事,第一次、以及记不得第几次收到落选通知的事……而当男人说到那把吉他的时候,酒杯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空了。黄濑顺势将自己的那杯威士忌递到了笠松的面前,眨了眨眼的笠松停顿了一会,似乎在犹豫什么,可最终还是拿起了精致的杯子、语气有些慵懒。
“当一个人对挫败感渐渐麻木的时候,他心中的信念已经消失了。人一旦失去信念,做什么都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在音乐这个行业就更是如此了。知难而退才是成熟的选择。”
“……我能理解。但笠松先生你好歹付出那么多,就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听着自己这般反问道,陷入了沉默的笠松低头抿了一口烈酒,一句话也没有说。此时,男人的脸颊已经通红,眼神有些涣散、甚至呆滞;明明在这样的场所工作,可笠松显然不胜酒力。眼看着他缓缓扶上了脑袋,好似沉思着什么一般,而黄濑一边吞吐着烟雾,静静等待着,等待着醉酒的男人下定决心、决定对自己袒露心中的软弱。
“当然不甘心了,但我更憎恶已经将这份不甘快要忘得一干而尽的自己。”
“……”
“所以找我这样的人做‘陪葬’根本就不值得。你还年轻,还有机会,不要总是悲悯自己,这么做只会让脚下的路变成没有边际的彷徨,到时候你想逃、也逃不出来了。”
音落,放下了酒杯的笠松静静闭上了眼睛,彻底被醉意击垮的男人就这么托着脑袋、似睡似醒的坐在自己的面前,无论黄濑如何呼唤他的名字,笠松都无力回应自己,见状、苦笑了一声的黄濑拿回了被自己亲手交出去的酒杯,就剩下的烈酒一饮而尽。
“谢谢你的忠告,笠松先生。”
这世上最惨痛的痛苦,莫过于承认失败的那一瞬间。笠松对自己的事一无所知,然而他却信誓旦旦的以‘长辈’的口吻、试图劝导回来不要做一个只会同情自己的懦夫,这让黄濑感到既可笑、又欣慰。但凡知道我经历的人,都只会让我认清现实、诱逼我去找寻出路;只可惜陷入了昏睡的笠松听不见自己的这番自嘲。
其实啊,说着不甘心的你、自我憎恶的你,才是为数不多的勇敢之人,因为你愿意直面失败的痛苦。
默默将这番感慨藏在了心中,缓缓起身的牛郎熄灭了手中的香烟,小心翼翼的来到了笠松的身旁。
“果然‘选择’你是正确的。得想个办法让你彻底放弃逃跑的念头呢……”
“……”
——tbc——
[0回]
P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