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窗帘的那一刹那，久违的阳光穿过云层洒进了屋内、落在了手臂上。一丝暖意使得笠松迫不及待的打开了窗户，尽管拂面的风依旧有些湿冷，可眼前那束微弱的金光就好像在宣告着春天不会太遥远了，那些沉积在心中的孤独感也在不自觉间消退了几分。
人的生命在本质上都是‘孤独’的，然而‘孤独’与‘孤立’却时常被混淆。只要活着，人与人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维系，有时是血缘、有时是友情；有时是基于负面的仇恨，有时是不打不相识的孽缘。而自己与黄濑算是哪一种？就在笠松离开窗台时，视线随着调转的身体落在了雪白的墙壁上：时间已经接近下午一点，隔壁的男人似乎仍在熟睡。再三坚持要等自己下班后一起回家的男公关在接到一通电话后便匆匆离开了酒吧，说是得去见一位客人，低垂的眼眸中满是不舍。
（抱歉。明明是我先开的口，可最终变卦的也是我。太丢人了……）
眼看着耷拉着脑袋的黄濑心不甘情不愿的穿上了外套，不禁感到松了口气的笠松秉着电店员的服务意识，将‘客人’送到了店门口。驻足了许久的黄濑不愿离开，然而男人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再三强调着对方是很重要的客人，因此不能怠慢。
（为什么小麻耶非得在这时候找我不可啊，唉……一会回去又得被小绿间说教了。）
（少抱怨了。这不是你的工作吗？还想不想还债了？）
自己无疑是同情黄濑的遭遇的，可更多的是为他感到惋惜。他只不过是个被迫踏上歧途的‘大男孩’罢了，乍看之下、他在夜场中的表现堪称‘游刃有余’，可背后却藏着太多的身不由己。然而在那条灯红酒绿的歌舞伎町，黄濑绝对不是最无辜、最倒霉的那一个。太多人怀着无法诉说的无奈走进这片夜场，大部分人都走向了同流合污的宿命；至于黄濑，他是否又会与这些人一样，在这条不归路上越陷越深，笠松分辨不清、也无能为力。
“但是那么多钱，得工作到猴年马月才还的清啊……”
相同的事如果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自己会怎么做？光是想象就让笠松感到不寒而栗。黄濑的遭遇令人惋惜，可男人同样亦是勇敢的，至少他并没有被如此残酷的遭遇所压垮、毅然的选择了这样一份备受世俗争议的工作，靠自己的力量一点、一点挽回自己的人生。
想到这，笠松不禁为之前对黄濑的种种偏见感到有些惭愧。同样是为生活奔波、挣扎的人，本质上，服务生也好、男公关也罢，并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谁都知道那个行当赚钱，可并非所有人都有能力放下心中的道德与尊严、靠着奉承与谎言来赚取高额的报酬。所谓的‘笑贫不笑娼’指的就是这样的状况吧；如是在心中默默感慨道，面对着墙壁、耸了耸肩的笠松弯腰整理起了去澡堂时常备的洗护品，就在自己背起帆布包、准备出门时，一声巨响忽然从隔壁传来、伴随着一种哀嚎，迫使笠松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
“哎哟……好痛……！”
“……”
不知在何时起床了的黄濑似乎是撞到了什么。听着对方那略带哭腔的叫喊声，各种浮想随之冒上脑海；一想到那张英俊帅气的脸蛋因疼痛而扭曲成一团的糗态，笠松便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近乎放纵的笑容惊动了墙壁另一头的青年，只听黄濑闷闷不乐的大喊着自己的名字、那一声声满是委屈‘前辈’竟让笠松第一次察觉到男人竟也有着可爱的一面，而那与年纪截然不符的惨痛遭遇，却将男人那坎坷的命运烘托得更为悲凉。
止住了笑声的笠松穿上了鞋子，推开了公寓的大门；而就在自己锁上房门时，闻声的黄濑同样跌跌撞撞的从公寓中走了出来——他穿着一套单薄的居家服，乍看起来就和普通的大学生没什么两样。只见男人气冲冲的瞪着自己，不甘示弱的笠松立马双手叉腰、挺着胸膛，直勾勾的注视着那双金蜜色的眼睛。
“瞪着我做什么？有话直说。”
音落，余光在无意间发现了男人脑门正中的那块红印，险些没能控制住情绪的笠松下意识揉了揉脸颊，故作冷淡的呛声道。
“还是说又想拉着人听你诉苦？”
“我才没有那么想！……话说，前辈这是要去哪里？”
一改方才那气急的模样，瞪大着眼睛的牛郎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肩上的帆布包，一边连连追问道。笠松本不想搭理、无奈黄濑穷追不舍，而狭窄的走到没有更多的空间、能够让笠松绕开身形高大的黄濑，冲破男人的围堵。
“我是要去澡堂！这下你满意了吧？！赶紧让开，我要下楼。”
“我也要去！是在后面那个街区的那一家吗？我每次都只是路过，可一次都没进去过呢，一直都想去试试看～”
果不其然，从自己口中得到了答案的黄濑立刻眉开眼笑，兴致勃勃的回到了屋里、还不忘再三叮嘱笠松最好放弃提前逃跑的打算。
“稍等五分钟，我们立刻出发！嘿嘿～”
“呃……！”


对黄濑的同情，并没有在心中停留很久；既然自己无力为对方提供什么帮助，这种只止于安慰的怜悯只不过是伪善罢了。然而每每在意识回归冷静的时候，笠松总是忍不住扪心自问，为什么自己总是不自觉的被黄濑牵着鼻子走？为什么自己总是没法彻底狠心，彻底甩开那双一次又一次向自己伸来的双手？
浸泡在热水中的身体渐渐松弛了下来，肌肉放松所带来的舒适感使得思维变得异常活跃。笠松问了自己很多次、思考了很多回，可始终总结不出一个清晰的答案。直到蓬头垢面的黄濑一脸雀跃的跟在自己的身旁，时而蹦蹦跳跳、兴奋得就好像出门郊游的孩子，丝毫没了最初见面时那傲慢、不羁的气焰。
“呼——好舒服。虽然比不上温泉，可难得来一次，感觉也不错呢。”
一边嘟囔着，一边跨进了浴池的牛郎缓缓将身体浸入池子。这不是自己第一次看到男人的裸体，可一想到当时的种种情景、不禁感到耳根一热的笠松立刻挪开了目光，一边挪动着身体、悄悄来到了浴池的角落。
因为是下午，澡堂的人并不多，除了笠松与黄濑之外、只有几位年迈的老人，这也让黄濑的存在显得极为突兀，仿佛唯有男人是那个颜色不同的气球一样、格格不入。然而黄濑自己却丝毫不在意周遭投来的目光。热水温润着身体，使得男人的脸色渐渐变得红润起来。
浮在水面的热气模糊了肌肉的轮廓，可即便如此、亦能看出他的身型相当壮实，难怪男人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同样身为男人、笠松虽然谈不上瘦小，可比起黄濑、自己的身体条件还是略显逊色了一些。
“……你有在做什么锻炼么。”
或许是出于攀比心、与或许是单纯的好奇，就连笠松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会情不自禁的问出这样的问题。闻言，抬起头来的牛郎眨了眨眼，一声‘当然有啊’使得笠松挑了挑剑眉、竖起了耳朵。
“毕竟做这个行业的，形象管理还是很重要的。我会定期运动，大概一周三次吧，也会注意饮食。”
“哦……这样。”
“但是因为酒喝的太多，肠胃不是很好，所以不怎么容易吃胖。我倒是像练得更强壮一点，像小青峰那样，现在感觉自己还是有些偏瘦了。……”
男人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起了关于自己的事。第一次接客时的紧张，第一次收到礼物时的失措……以及第一次去客人家、去宾馆、去旅游时的种种。沉浸在回忆中的黄濑面带着苦涩的微笑，用着诙谐、浮夸的语气描述着笠松所无法想象的‘现实’，同时也在自己的心中埋下了一根晦涩的尖刺，随着男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刺痛着笠松的心。
“还有不少店找上门来企图挖角我呢！不过小赤司算是对我有恩，尽管这份恩情让我付出了及其昂贵的代价，但我倒是从没想过背叛他。仔细想想，我的个性其实不适合留在歌舞伎町，再怎么得心应手、可还是无法彻底放下仅剩的那点自尊心，不然我早就想办法傍个富婆、替我一口气把债还清了。”
“愿意为你一口气把那么多钱还清的富婆，兴许还看不上你这种小屁孩呢。”
听着自己这般刻薄的讥讽道，只是仰头大笑了两声的黄濑似乎并没有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从男人的言语之间，笠松不难感受到黄濑的无奈与苦衷：他想逃跑，更想摆脱某种秩序，离开人群、离开那条建立在金钱与欲望之上的街道，哪怕不得不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在荒凉的绝路上。可终究他还是留下了，迫于对新生的渴望、昂首期盼着解脱的那一天；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对我的每一个客人都很温柔哦？一边说着，一边蹲着身子、淌着水来到了笠松的面前，微微仰着的脑袋显得男人很是得意，像极了等待夸奖的孩子、稚气的举动令自己不禁嗤笑一声，抬手推开了黄濑的脑袋。
“一边去。谁要对着一个大老爷们的裸体看啊，碍眼。”
“怎么这样……！又不是没看过，有什么好害羞的……”
“你再多嘴一次信不信我宰了你？！”
从初次照面的不愉快，到此时此刻、骂骂咧咧的拌嘴，如果要问自己对‘黄濑凉太’的印象是否有所改观，笠松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他或许不是什么恶人，但他生活在笠松所不愿靠近的‘世界’、与自己更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这更让笠松确信，自己并非是男人的‘同类’；恰恰是因为两人的个性有着天壤之别，这位令人痛惜的青年才会像是病急乱投医一般，将自己误认为能够激励、陪伴着他生存的一剂‘良药’。
“笠松前辈是真的铁了心、要搬家吗。”
用毛巾擦干了身体，迅速换上了衣服的笠松关上了橱柜，取下了钥匙。而如是喃喃试探道的牛郎则弯腰为自己拿起了搁置在板凳上的帆布袋，表情很是认真。
“老实说，我不希望你搬走，我也想和你好好相处。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不管是作为男人，还是普通人……”
“我帮不上你任何忙。我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对我产生了那么高的期待，但很遗憾，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你只是被坑骗、才不得已走上坎坷的人生之路，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在本质上，我们是不同的。”
“……”
其实你要比我勇敢的多。留下这样一句肺腑之言，默默低下了头的笠松伸手拍了拍男人的臂膀，喉底涌上一股酸涩。若不是黄濑提起，笠松的的确确已经忘了那个信誓旦旦、咬牙切齿说着要搬走的那个自己了；可也因为男人的这番话，笠松又一次在心中默默立下了誓言：在男人对自己的这份一厢情愿的依赖还未固定、成型之前，自己得尽快离开。
“今天就当我请你吧。走了，回去收拾收拾得去店里准备了……”
“笠松前辈、我……”
“‘叮——’”
清脆的提示音使得两人近乎同时低下了头。发出声响的是黄濑的手机；只见他一脸不耐烦的砸了咂舌头，却还是慢吞吞的从口袋中取出了手机。
“……”
翻阅着信息的牛郎迟迟没有说话，然而微蹙的双眉还是引起了笠松的注意。也只有和工作相关的消息，能够让人露出如此厌恶的表情了；如是在心中悄悄感慨道，本想借机先离开的笠松却还是败给了好奇心，直到黄濑若有所思的锁上了屏幕，一声‘来工作了吗’令杵在跟前的青年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凝重。
“是小麻耶发来的短信。前辈有印象吗？就是那一天一直试图和你搭话、有些胖胖的女生。”
“哦……是她。”
坦白说笠松已经将对方的长相忘得一干二净了，只记得她的相貌普通、体态丰满，且对黄濑有着异常的执着，甚至到了让笠松这个局外人感到有些危险的地步。她是你很重要的客人吗？闻声，低下了头的牛郎有些欲言又止，支支吾吾的一番话更是让笠松感到无比残酷。
“算是吧。其实我也知道她没多少钱，但她很舍得在我身上花钱。对我来说，只要肯为我买单，都算是好客人，我也会尽可能满足她们的愿望。”
“呃……”
“但是她最近给我的感觉不太对劲。怎么说呢……有些太粘我了。我还是第一次对客人产生厌烦的感觉。”
音落，将手机塞回了口袋的男公关不再多话。或许是出于职业道德、又或许是为了说服自己，黄濑不再对自己的客人说三道四、巧妙的转移了话题，可从他那略显凝重的表情来看，男人与那位‘麻耶小姐’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而他的隐瞒却让笠松感到莫名的不安。
“走吧，笠松前辈。我送你回家～”
“用不着……！别拿这种对女人的态度和我说话！”
“嘿嘿～”


——fin——

[0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