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弥漫着烤肉的香味与烟草的烟雾的包间里，熟悉的感觉让笠松好似饥渴又贪婪的动物一般、长长的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微微仰头向着头顶上方的吊灯吐尽了流淌过肺叶的白雾，感受着浑浊的气体逐渐模糊视野的恍惚感，疲惫的身心在这一瞬间如同被彻底洗涤了一番似的、久违的松懈感令背靠着墙壁的笠松微微垮下了僵硬的双肩。

“笠松前辈……你别瘫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啊，这里已经腾不出手了好歹过来帮个忙啦。”

与懒散又惺忪的自己不同，今日这场饭局的主角正手忙脚乱的忙着清理桌上的餐盘以及烤盘上的烤肉；以‘庆祝黄濑顺利晋升’的名义狠狠的敲男人一笔竹杠、这是森山在得知黄濑升职之后酝酿了足足有两周的计划，特意选定了一个所有人都有闲暇的时间，提前决定好了这家以韩式烤肉而闻名的餐馆，所有人在预定的时间准时出现在了歌舞伎町的入口前。起初、黄濑并不知道森山真正的用意，只是听男人说‘许久没见了、出来喝两杯’，便提前安排好了工作、抽出了时间，出现在了这里；却没想到在走进包间之后，从口袋中拿出香烟的森山一脸不怀好意的给脱下了外套的黄濑递上了一支香烟，一声‘今晚要受您照顾了’让黄濑总算后知后觉的醒悟了过来，从而下意识的捂住了静静躺在左侧口袋的钱包、连连后退了几步，又在森山的诱劝之下心不甘情不愿的在长桌的正中间坐下了身、闷闷不乐的从强忍着笑意的服务员手中接过了菜单。

“啊？这种小事你一个人就能处理了吧，少趁机对着人撒娇了。”

如果说森山是‘主谋’的话、那将聚餐的消息带给黄濑的笠松便是不折不扣的‘帮凶’。看着男人一脸委屈的向自己求救道，稍稍挺起了腰杆的笠松将快要燃尽的香烟丢进了手边的烟灰缸内，右脚习惯性的朝着对方的膝盖轻轻踢打了两下，如是冷冷的应付了两句。

“你现在可是独当一面的‘副总监’了啊，这种小事还处理不好，怎么对得起公司对你的精心栽培啊。”

“这根本就是两码事啊！前辈们真是……就知道欺负人……实在太过分了……”

在亲身经历了两次相亲失败的经验之后，自己突然对男人之间那毫不拘束的相处模式感到格外的‘依恋’；不需要掩藏什么、更不需要太过顾虑对方的感受。人们常说女人比男人更懂得包容，然而笠松至今都没有遇到一个愿意包容自己的女性，无论是自己拿不善言辞的迟钝也好、又或是性情激烈的暴脾气也罢；别说是互相了解、就连将真实的自己展示给对方的勇气都没有，回想起冬木与月岛那好似用着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的眼神，忽然感到一阵寒意的笠松重新坐直了身子，拿起长筷从烤盘中夹起了烤熟了的肉片，一股脑儿的塞进了有些苦涩的口中。

（竟然还发生了这样的事……唉，月岛小姐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明明已经提醒过她好多次了……真叫人为难……）

如果说与冬木的相亲只是一种不怎么愉快的‘尝试’的话，那与月岛的会面对笠松而言更是一种更为直接的屈辱。当自己接起根本的电话时，一反往常那殷切热情的态度、在这次的来电之中，根本的声音不再积极饱满，应该是从月岛那听说了什么、就连客套的寒暄都显得有些生硬。

在男人的试探之下，犹豫了片刻的笠松最终还是将那晚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为两人牵线搭桥的根本，而闻言的根本似乎并不怎么意外，一声‘果然又是这样’让笠松在心中止不住‘咯噔’了一下，接踵而来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焦躁感、以及仿佛像是被排挤在外的不快。

（不瞒您说……月岛小姐因为职业的关系所以个性非常强势，曾经也为她安排过好几个相亲对象，但是大家似乎都遇到了相同的问题……我有和她好好沟通过，希望太能够改正这些缺点，可从结果来看这些问题似乎并没有得到改善。给您带来不好的回忆，实在是非常抱歉。）

（……你不需要道歉，况且这也并不是能够改善的问题，而是价值观的差异，并不是靠改变就能解决的。）

错不在月岛，更不在笠松；两人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注定不存在什么缘分，彼此所追求的生活更是大相庭径、截然不同。月岛虽然渴望结婚，却对婚姻本身并不存在任何的憧憬；他只是想要找一个‘适合’的对象完成结婚这件事罢了：相貌，履历，薪资……这些都只不过是定义什么才算是‘适合’的标准罢了，从某种角度来说笠松并不讨厌这样的务实主义，可这样的婚姻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但自己又是在期盼什么样的婚姻，笠松却久久都答不上来。

“不过说真的，我和笠松还有小堀确实一直碰头，不过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碰到你们两了吧？最近在忙什么呢。”

比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的笠松，以及正手忙家乱的黄濑，坐在餐桌另一头的森山依旧游刃有余的抽着手中的香烟，向着一旁的中村及早川看起，许久未见、两人还是老样子，相貌暂且不谈、在医院工作的早川因为一直和孩子在打交道，变得比学生时代更加爱笑了，面对前辈的发问也是回答的异常爽快，一句‘在忙工作’令森山不禁哑然失笑，随即弹去了烟灰、继续吞吐起了刺鼻的烟雾。

“中村呢？……应该也是在忙工作吧。你两真是没意思，除了工作就没什么私人时间吗？早川也就算了，医院本来就忙，中村呢？出版社应该不至于吧，怎么每次叫你的时候总说没时间呢。”

“呃……最近部门合并了，有些烂摊子要收拾，原本本职工作的工作量也不小，还一直要出差，不得已才推脱的……”

“嗯！是真的哦！中（村）一直都在全国到（处）跑，有时候一周都在（外）面、根本见不到（他）的人呢！”

中村和早川在大学毕业后就一直以室友的身份住在同一间公寓，然而无论是从过去还是现在、本以为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变多了彼此之间都少会受到一些影响，可两人还是老样子：早川还是一如既往的单纯且聒噪，而中村还是和学生时代一样有些阴郁和内向。听着两人的回答，忽然感到一阵无力的森山低声嘀咕了一句‘当我什么也没说’、难以言喻的颓力感突然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面面相觑，尴尬的气氛让粗枝大叶的早川都不禁有些疑惑的歪了歪脑袋。

“前辈？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吗？”

“啊哈哈哈……没有没有。只是每当看到你们两个都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代替了低头抽着闷烟的森山，坐在早川身旁的小堀伸手摸了摸男人的脑袋，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敷衍的话语并没有得到早川的信服。男人似乎对小堀口中的‘感觉’很是在意、连连追问了许久；不得已，抬头思索了好一阵的小堀努力在大脑中组织着语言，就在开口之际、还不忘向自己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惹得笠松立马将目光转向了别处、低头吃起了黄濑放在自己碟中的烤肉。

“因为你们两感觉还是和以前一样、都没什么太大的变化，相比之下我们几个就像是彻底变了个人似的，所以稍微有些感慨吧。”

“是吗？我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啊……大家不（都）还是老样子吗？唔……不（太）明白……”

“…………”

笠松并不知道小堀所说的这番话到底只是为了敷衍早川、又或是真的读懂了所有人的内心，因为这份危机感的确在自己的心中静静存在着。从学习步入社会、这一过程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是一种蜕变，或许是因为在整个过程中自己并没有遇到过太大的阻碍，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进行着、一切都像是顺理成章一般持续到了现在，可不知不觉间、岁月磨平了内心深处的一些棱角，有时也会让笠松感到麻木甚至枯燥；唯独在这样的时刻、面对这些再熟悉不过的脸庞，笠松才能从仓促且单调的生活中找回一些过去的自己，这份安心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被替代的。

看着早川有些忧虑的皱着眉头，为了不让早川继续再钻牛角尖、试着转移了话题的小堀主动说起了自己大学里发生的琐事。像是现在的年轻人之间流行的东西、以及让他感到有些怪异的现象；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持续了约莫半个小时，可正当所有人都兴致勃勃的时候，一段悠扬的旋律忽然从男人的手边传来，只见摆放在小堀手旁的手机随着悦耳的铃声不断闪烁着，屏幕的正中央显示着他与妻子的合照：那是两人在蜜月旅行中拍下的照片，也是小堀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啊、抱歉。我去接个电话，立马就回来。”

音落、匆匆拿起了手机的小堀在阵阵起哄的嘘声中走出了包房，其余的人则是被留在了包房，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唯独早川一脸凝重的望着小堀离去的背影，似乎是在观察着些什么、怪异的神色很快便引起了笠松的注意。

“早川……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么。”

“啊……主将……唔……有（点）事，稍微有些（在）意……”

“…………？”

早川并不是那种藏得住心事的人，可同样也不是那种喜欢在背后议论别人的人；见男人一脸心事沉沉的低语道，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的森山立刻凑到了早川的身边，一句‘莫非是和小堀有关’使得早川难掩紧张的耸起了肩膀，默默点了点头。

“确切的说，也不仅仅是小（堀）前辈一个（人）的问题吧。就是……上次我在我们医院看到了小（堀）前辈、还有他夫人，那个……在妇产科……似乎是在检查身体……”

“妇产科？该不会是、有了吧？小堀前辈终于要做爸爸了吗？！”

还没等早川把话说完、就已经按捺不住的黄濑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烤肉夹，难掩兴奋的惊叫起来。在黄濑的煽动之下、同样面露出了喜色的森山激动的一把握上了早川的肩膀，一句句‘是真的吗’让早川顿时红了脸颊，随即连连摇晃着脑袋、推开了向自己逼近的森山，急急忙忙的解释起来。

“不是的！而且正相反！没想到在医院能够碰到前辈、我是想上去和他们打（招）呼的！可是当我走近的（时）候，却发现嫂子她正抱着小（堀）前辈、还一直在道歉，所以就……”

“难道说……小堀他们该不会是……不会吧……”

笠松仍旧记得小堀大婚那天的种种。自己和森山作为男人最好的朋友、以伴郎的身份见证了他人生全新的转折点；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陪伴在妻子身边的小堀都笑的非常幸福。他包容，无私，真诚，且温柔；他热爱生活、忠于家庭，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很快就会迎来爱的结晶，而‘父亲’这个称谓仿佛就像是为小堀量身定做的异样，然而此时此刻、浮现在所有人脸上的错愕神情让笠松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而道出了‘真相’的早川更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低着脑袋，通红的脸颊随着冗长的沉默变得越发苍白。

“因为涉及到病人的隐私，我没有办法去打听什么……而且对象又是小（堀）前辈……又无法不去在意……”

明明内心有一万种声音敦促自己制止早川不要再把话说下去了，然而笠松却没有这么做；整个身体就像是被冻结一般，寒意从指尖开始直窜上脑髓，就连一向最擅长煽动气氛的黄濑也都不知所措的坐回了原位，愣愣的注视着一片狼藉的桌面，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早川。这毕竟是小堀他自己的私事，外人也无权干涉什么，至于今天的事……就这么过去吧，忘了就好。见所有人都低着脑袋、沉默不语，用着颤抖的双手点燃了又一支香烟的森山轻轻拍了拍早川那宽阔的背脊，而依旧沉浸在自责中的早川并没有说话；他微微背过了身子、抬手抹了抹眼角。像早川那样善良的人一定会为小堀而悲伤、又为自己最亲近的朋友而落泪，然而小堀呢？这么多年以来，小堀内心的那些遗憾与伤痕又有谁试着去为他分担呢？

“好了！赶紧打起精神吧！那家伙估计快回来了，要是被他发现所有人都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一定会起疑心的。”

“…………”

所有人都想得到幸福，然而幸福到底是什么呢？

迎着路灯、走在回家的路上，始终低垂着脑袋的笠松始终无法停止思考，雷同的问题一次又一次的浮上脑海，却至始至终都没有一个像样的答案，留下的就只有浑浊的困惑、以及沉闷的茫然。

“……前辈、笠松前辈！你走的太快了，我都快跟不上你了啦……”

因为顺道而与自己同行的黄濑还是一如既往的紧跟在自己的身边，虽然自己并没有主动与男人攀谈些什么，可身体却能够非常清楚的感受到男人的气息、光是这样，充斥在内心的烦闷便能缓解不少，每每在这样的时候自己都会发自真心的感激黄濑，当然、男人对此并不知情。……像这样的夜晚，自己不是一个人、真是松了口气；闻声，下意识停下了脚步的笠松转头望着气喘吁吁的男人，内心止不住如是感慨道。看着满头大汗的黄濑一边提着滑落的肩带，一边小跑着追了上来，下意识轻笑了一声的笠松将双手插进了口袋，直至黄濑向往常一样与自己并肩走到了一起，这才迈开脚步的笠松朝着下一口路口走去，然而萦绕在彼此间的空气依旧因无法放下的芥蒂而维持着原本的僵硬。

“前辈果然还是很在意吧……一路上只顾着低头走路，连话都不说一句。”

黄濑虽然天生敏感，却不怎么懂得避嫌，有时更是会恶意的故意揭人伤疤、因此在同性之间并没有什么很好的人缘。见男人入司开门见山的问道，深吸了一口气的笠松只是敷衍的支吾了一声，而很快意会到了什么的黄濑吞吐了好一阵，身体不自觉的向自己靠近了一些，低沉的嗓音比往日要来得沙哑几分。

“的确很可惜呢……小堀前辈明明是那么好的人，我一直以为他会是个完美的好爸爸的，只能说天意弄人吧……”

“啊啊……”

幸福到底是什么。

和喜欢的人结婚、成家；相互关怀，相互扶持，又相互照应，并且将这份无微不至的爱情延续下去，这是笠松认为的幸福，也是自己曾几何时认为小堀一定能够获得的幸福。记得在男人的婚礼当天，替他保管着戒指的笠松在亲手将这份象征着永恒的信物交到男人手中之前，那句发自肺腑的祝福，笠松仍旧记得一清二楚。

你一定要幸福啊，小堀。

因为看到你过的幸福，我们都会为你而高兴的。

在这之前，笠松从来不曾因他人的幸福而感到如此的高兴与喜悦，而小堀是第一个。当男人有些腼腆的向自己道了声谢谢时、竟莫名跟着一起害羞起来的笠松给了这位陪伴一同成长的朋友一个大大的拥抱；如果要说自己对婚姻的憧憬是从几时开始的、小堀或许便是这一切的契机，然而这份看似圆满的幸福背后，竟有着如此残酷的‘残缺’、比起震惊和意外，给笠松带来更多的，是无法泯灭的心痛。

“但是这是小堀自己的选择。即便两人或许不会有孩子，但他还是选择守护自己的家庭，很像是他会做的事、毕竟从以前开始，小堀是所有人之中器量最大的人，所以我不会提他感到难过，也相信他能够处理好这些问题。”

夜风拂面、冷却了发热的脑袋；在等待着信号灯变换颜色之际，重新抬起头来的笠松如同自言自语般的低声感慨，而一旁的黄濑则是默默的低头看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却还是静静的听着自己把话说到了最后。况且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也一定是不同的，那家伙现在过得很幸福、我相信他，所以我们这些外人瞎操心也没有用，更不可能替他做任何的决定；说完，从口袋中摸出了烟盒的笠松不自觉的用着指腹摩挲着烟盒的棱角，而就在自己打开盒盖、想要取出香烟时，一旁的黄濑竟趁机一把握上了自己的右手，连同烟盒一起、紧紧攥紧了手中。熟悉的热度和触感不断透过掌心的肌理传递而来，而就在两人视线交汇的那刻、男人的那一声‘前辈’竟让笠松感到一阵恍惚，恼人的闻名如同池塘的涟漪一般渐渐在脑海中扩散看来，缓缓传递至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前辈你一定会幸福的。不论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又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一定会守候着前辈，……让你得到幸福的。”

“……喔喔……那还真是多谢了……”

——TBC.2018.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