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提着沉甸甸的果篮,一边深吸了一口气的笠松怔怔的矗立在挂有名牌的病房前,消毒术那特有的气味使得鼻尖隐隐犯着麻;笠松其实并不喜欢医院,更不喜欢流动在这里的空气、不忍看到那些穿着病号服的人。然而自己还是义无反顾的来到了这里,带着满腹的慰问以及担忧,抬手轻轻叩响了紧闭的门扉,试着舒展脸上那因不安而有些紧张的表情。
“进来吧。……喔,是笠松君啊,你来的正好,这两天我正在想你的事呢,来来来,坐吧。”
“打扰您了,店长。”
当笠松最先察觉到自己在职场上处处受到不公平的打压时,距离那件受贿案的落幕才过去短短一周的时间:起初是职能的频繁更改,公务员的岗位不像普通企业那样轻易调动,可当本该由自己义务去完成的工作在笠松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被交接到了别人的手里,取而代之的是连实习生都能独立完成的杂货,后知后觉的醒悟令笠松第一次品尝到了‘失意’的滋味,在这本该朝气蓬勃、最有拼劲的年纪,只因为一句‘不合时宜的提醒’而瞬间跌入了低谷,现实的残酷使得笠松第一次萌生了想当逃兵的想法,浑浑噩噩的走进了这家不起眼的中古书店,从此与眼前的这位老人结下了妙不可言的缘分。
“我内人说她上次去店里帮孙女挑书,你帮了她很大的忙,一直都没找到机会好好谢谢你。”
曾经、那每每看到自己光顾都会笑着为自己递上一杯热茶的老人早已不像当年那般神采奕奕,凹陷的脸颊使得他的颧骨看起来异常的凸出,脸颊的两侧可以清晰的看到几处异常的黑色斑点,唯独温婉的口吻还是和往年一样令人感到安心。
“店里的情况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您放心。过了年都是来店里捐书的客人,所以有点忙,不然也不会拖到今天来看您了。”
身为代理店长,笠松对于从外人的口中得知对自己颇为照顾的老店长重病的消息,多少有些受挫。自己不是对方至亲的家人,然而在笠松这近三十年的人生里,眼前的老人就像是冬日里的太阳,是他语重心长的告诉自己其实每个人都是有退路可走的。这么久以来,笠松都很想找一个机会报答当时当日的那份恩情,替他经营书店只是一种形式、自己更希望能够将他的那份寄托与念想通过书店这一媒介永远的传承下去,这才是老人心中始终放不下的最质朴的愿望。
“那个……您的身体情况还好吗?我之前与您夫人通了电话,也聊了聊您的情况……如果冒犯到您了,请原谅我的无礼。”
“哈哈哈,怎么会。笠松君你是担心我才会这么做的,不是吗?我又怎么可能忍心责怪你呢。”
藏匿在右侧肺叶的癌细胞随着时间的推移用着近乎失控的速度大量分裂、繁殖、乃至扩散,最近转移到了胰脏与脾胃,却因为年事已高而无法采取放疗的方法医治,就在新年假期的第三天,再过一年就要八十岁的老人被宣告只剩下半年左右的寿命,残酷又露骨的现实是每一个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生命是很轻的,而这个世界又太拥挤,所以我觉得现在这个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好。在自己那满是担忧的目光中,依旧笑得那么田径的老人轻轻将右手覆上了左手的手背;尽管他看起来非常的憔悴,可他的指甲却修理的整齐干净,仿佛早已决定好要以怎样的姿态静静离开这个世界一样,过于冷静的豁达令目睹了这一切的笠松倍感心痛。
“但确实还有很多事我放心不下,其中也有你啊,笠松君。真抱歉,将那样的烂摊子丢给你打理,你一定很辛苦吧。”
“怎么会……!请不要这么说!若是没有您当时出手相助、将那家书店交给我,我简直无法想象自己的人生会变得多么的凄惨,又怎么会觉得辛苦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情绪太过激动了,就在笠松难以抑制快要倾泻的情绪、而握上对方的双手时,坐在病床上的老人低声呢喃着那声充满了温情的‘谢谢’,就像是安抚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头。
“你真是个好孩子啊,笠松君。像你这样的好孩子,一定会迎来真正的幸福的,我保证。”
“谢谢您……真的非常感谢这些年您对我的照顾……!”
这是笠松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切身体会到人在面对死亡时的无助与力不从心。即便自己空有一身本领、即便自己的内心有多么的坚强,在逐渐逼近的死神面前,又有多少人能够像病榻上的老人一样笑着面对和煦的阳光,静静等候着人生的落幕呢?
发热的眼睛始终掉不下眼泪,明明心口很痛、明明心中是那么的焦虑,可笠松却掉不下眼泪,但这并不代表自己不悲伤、不遗憾、不悔恨;恰恰是因为太多太多的情绪不堪现实的打击而浑浊的凝聚在了一起,一时找不到宣泄口的笠松只能沮丧的低着脑袋,那至始至终面带着微笑、与病魔做着抗争的老人反倒成了那个想尽办法安慰自己的人,这让身为小辈的笠松感到既狼狈、又惭愧。
(不聊这些伤感的事了,来聊聊其他的吧。)
话锋的突然调转使得低着脑袋的笠松缓缓抬起了头。只见瘦骨嶙峋的老人一改方才的平静、有些凹陷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还没来得及等笠松开口、抢先一步的老人稍稍前倾了点身子,一句‘来说说那本买了《花与君与梦》的孩子的事吧’让笠松莫名的紧张起来。
(之前听笠松君你说起过几次,听起来是个挺有意思的孩子。再和我多说说吧,我想知道买走了我这套珍藏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笠松君的心中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咱们今天有的是时间,慢慢聊吧。)
(就是个任性的小鬼罢了。……但或许这也是他故意让别人看到的假象,坦白说我之前从未想过要去了解他,可最近发生了一点事,也让我萌生了这样的念头。)
请不要拒绝我这样喜欢你,好吗?
就是这样简单一句话,几乎每天都会在自己的梦境中出现,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到如今的心平气和;笠松已经不会再为黄濑的这句告白而脸红心跳,相反的、就像是某种温热的液体流过了自己的心房,任由余温渗透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与身心缓缓融合在了一起。他很容易得意忘形,随便夸他两句就高兴的摇头晃脑的,明明是在赞美和溺爱中长大的却对别人的感情表现的非常饥渴,是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怪家伙。说到这,忽然感到耳根一阵燥热的笠松顿了顿神,而一直静静听着自己的老人并没有打断自己,两人就这么围绕着那位购买了《花与君与梦》的神秘客人聊了许久,直到探访时间结束、笠松都没有向对方提及黄濑的真名,可黄濑那矛盾、率真、甚至有些顽劣的特质却已经频频将老人逗笑了无数次,就好像病魔从来不曾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一样。
(是个有趣的孩子呢,你可要好好珍惜他啊,笠松君。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不要轻易放开每一双向你伸来的手,更不要吝啬于向别人伸出你的双手,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他是否还能不能陪伴在你的身边。)
(………………)
没有人会拒绝一个在鬼门关门前徘徊的人为自己送上的谏言。离开了医院之后,站在巴士站前的笠松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厚厚的积云遮挡住了阳光;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雪,然而眼看着时间就快临近日落、就连一片雪花都没有落下,不知该不该成为‘吉兆’的失落感令笠松难掩矛盾的耸起了双肩。白花花的一片银色,好像倾泻在山上的秋阳;无意识的在心中默念起了摘录自《雪国》词句,重新迈开了步伐的笠松迎合着闪烁的信号灯穿过了马路,走在通向书店的捷径上。一路上,笠松都在思考,自己究竟该不该珍惜黄濑、又该做些什么来诠释自己对男人的这份‘珍惜’。
好好回应他的感情吗?半吊子的怜悯不是善意,全部推卸给时间来淡化两人的距离又何尝不卑鄙?
森山他是正确的,他一针见血的看破了自己内心的踌躇和犹豫,说到底,笠松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呢?自己又想成为黄濑的什么人呢?如果真的无意做男人的骑士,就应该将手彻底松开才是;然而,那躺在病床上守候着自己的老人却提醒自己不要轻易将双手放开,更不要吝啬向他人伸出双手的勇气。
(又或许将来的某一天我们都会重新找到各自喜欢的人,但当下就请前辈让我继续喜欢你吧。)
老人说的是的对,谁又会知道下一秒那个总是对自己眉开眼笑的男人会不会离开自己呢,如果会,谁又能断定他的放手究竟是对还是错呢。低落的情绪无法让自己从成堆的胡思乱想中振作,双脚机械又麻木的迈着步子,距离那间破旧的中古书店也变得越来越近。老人说自己已经立好了遗嘱,将这件书店留给自己的老伴儿,而夫妻两都希望这间寄存了太多回忆的书店能够继续经营下去,因此即便是在老人去世后、笠松任会继续接受他夫人的委托担任店长,那间收容、接纳了自己的‘城堡’得以继续顽强的屹立在这里,守候着每一位需要它的人。
“……人……?”
眼看着那不起眼的铺子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一个模糊的人影也在同时映入了自己的眼帘。笠松认识那个身影,自己也绝对不会看错;只见穿着大衣的黄濑戴着黑色的口罩。他的手里拿着书,男人则全神贯注的翻阅着手中的书册,而他正在读的正是那本老人珍藏的《花与君与梦》,他看的是那么的投入、以至于笠松在距离男人一米处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对方也都津津有味的读着,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靠近。
“……要进去吗。外面这么冷,不怕感冒啊。”
“啊……!前辈!欢迎回来~”
因为半张脸都被口罩挡住了的关系,笠松只能看见对方那双笑弯了的眼睛,殷勤的呼喊令笠松感到脸颊一热,随即像是默认一般从口袋中取出了钥匙、在男人的注视下打开了拴着大门的门锁。
“今天不开店呀?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我以为今天你们照常营业的……”
“我去了次医院,所以没有营业。但是稍微有点东西要整理,所以在回家之前过来看看,你也一起进来吧。”
“那我就不客气啦~打扰了!”
回想起男人第一次走进这家店的情景,现在的黄濑与最初留给自己的印象可谓是判若两人,而强烈的反差让走在前头的笠松不禁嗤笑了一声,而心思敏锐的黄濑很快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喋喋不休的在自己的身后追问了许久。
“对了前辈。这个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丢一下?一路上找不到垃圾桶,拿在手里怪碍事的。”
就在自己撸起了袖管、开始整理堆积在角落的那些藏书时,兴致勃勃说要一起帮忙的黄濑忽然从旁递来了一个浅粉色的信封,封口处的心形贴纸很快便让笠松明白了这份书信的用意,也因此而没能爽快的收下、反倒满脸狐疑的上下打量了男人一番。
“你确定要扔吗?你都没拆开看过吧,好歹是人家的一份心意,好好看了后再拒绝不就好了。”
“没这个必要。我不喜欢这种形式的告白,硬要说的话我更希望对方能够当面将心意传达给我,而且在这种节骨眼上给我悄悄递这种东西,反倒让我怀疑对方是不是因为那些闲言碎语而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向我告白的样子,我才不稀罕读这种人写的情书呢。”
你的性格还是这么恶劣啊……服了你了。
选择了‘自我’的黄濑主动舍弃了‘完美王子’的‘面具’,不再继续活在他人对自己的假想之中。我厌倦了扮演人们心中的白马王子,而他们喜欢的人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黄濑凉太’;这已经不是男人第一次在自己的面前嘀咕了。就在黄濑又一次在自己的眼前耷拉下脑袋,落寞的眼神使得笠松感到一阵哑然,可就在自己顺着男人的请求、伸手拿过这份饱含了爱意的书信时,另一个闪念令惊觉的笠松重新将手中那单薄的书信还了回去,坚定又拒绝的态度让面前的‘王子’不自觉的瞪大了双眸。
“前辈……?”
“你还是好好看看吧,看完之后再好好想想该怎么做,我没有替你做主的权力。”
自己没有替男人做决定的权力。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看着黄濑那不知所措的表情,那仿佛察觉到自己快要被抛弃了的眼神看起来是那么的惊恐、无助;为什么你说这样的话呢……?为什么你非得要用这样的方式拒绝我不可?那细细颤抖的拷问并没有得到男人想要的回应,闻言、摇了摇头的笠松沉默着低下了头,自己仿佛能够听到黄濑强忍着哽咽的气息声,然而自己还是冷静的深吸了一口气、默默的闭上了眼睛。
“明明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你,你却还是对我说这种话……你不觉得你很残忍吗?”
“你听好,黄濑。我衷心希望你能够得到幸福,这不是假话,也不是为了敷衍你而找的借口。”
不要轻易放开每一双向你伸来的手,更不要吝啬于向别人伸出你的双手,如果自己的生命就只剩下无数不多的二十四小时,自己究竟是会选择张开双臂、去拥抱眼前那惊慌失措的男人,亦或是将他从自己的身边推开呢?当自己的人生迎来至暗的时刻时,温和儒雅的老人为自己递来了热茶,茶的口感又苦、又涩,却还是让自己低头抹去了不争气的眼泪,所以笠松也很喜欢自己能够为黄濑做些什么,为眼前那一次一次被偏见与流言所迫害、努力在不堪入耳的人言中找回自己的男人做些什么。守护着星空的小小王子捡拾着支离破碎的碎片,将它们小心翼翼的聚拢在一起,拼凑出了自己的模样,笑着的、哭着的、生气着的、委屈着的……如果你看了这封信,依然认为我是你需要的那个人,那没有问题,你只要坚定的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就可以了。音落,长吁了一口气的笠松再一次抬起了脑袋、挺起了胸膛,而屹立在自己跟前的‘王子’早已湿了眼眶,滚落的泪滴爬满了他的脸颊、弄湿了他的口罩。他紧紧的攥着手中的情书,却因为强忍着哽咽、而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的话,赶紧把信读完吧。我等你。”
“前辈……”
信的内容是什么?
笠松当然不会去问,而那忙着擦拭着眼泪的大男孩第一次如此乖巧的‘服从’了自己的指示,在自己为他腾出的空地上坐下了身,默默的拆开了那份情书,静静读了很久。
这段时间里,笠松一直都看着黄濑:他蜷缩着高大的身子,将手肘搁在膝盖上;三页纸长的书信他花了约莫十分钟的时间才读完,在读完的瞬间、他小心翼翼的将写满了爱意的信纸折叠了起来,又一丝不苟的放回了满是褶皱的信封里,唯有在这一瞬间,昔日那有些早熟的孩子终于表现出了大人该有的器量和风度。接纳一个人的器量,婉拒一个人的风度,这亦是成长,无论是对黄濑又或是对笠松而言,是那么的弥足珍贵。
自己与黄濑的关系又变得如何了呢?
在将书信原封不动塞入信封之后,从地板上站起身的黄濑默默的来到了自己的身边。当时笠松正忙着用麻绳将叠在一起的书册捆绑在一起,而低垂着脑袋的黄濑则是一言不发的站在自己的面前,那双金蜜色的眼睛有些泛红。就在笠松抬头询问对方是否已经把书信好好看完的时候,一言不发的黄濑轻轻地点了点头,不禁感到松了口气的笠松不自觉的扬起了嘴角,而下一秒、拉扯下了口罩的‘王子’用着战战兢兢的口吻说着那句‘我想抱抱前辈,可以吗’,有些怯懦的模样丝毫不见平日里的微风,使得笠松忍不住哑然失笑。
“第三十本!麻烦前辈结个账,把积分也给我算上吧,多谢多谢~”
与黄濑的关系依旧不能算是‘恋爱’,但笠松的确变得比以往更主动的,也变得更想要去了解有关‘黄濑凉太’的事。冬天在眨眼间过去了,春天随着含苞的待放而渐渐走近了脚步;剪了短发、显得比以往要清爽不少的‘王子’将《花与君与梦》的第三十册重重放在了自己的面前,震耳的声响迫使正在读报的笠松循声抬起了脑袋,得意洋洋的笑脸还是和两人初次相识时一样稚气的让人觉得火大。
“当然,说好的秘密也请前辈你准备好~今天要问什么呢……”
“先交钱。抵了积分后680,拿去。”
见自己面无表情的将贴上了胶带的书册丢给了自己,鼓了鼓嘴的黄濑低声抱怨了几句,可很快、男人的表情也变得和往常一样,一声声‘该问什么好呢’令笠松的耳廓又一次不由自主的燥热起来。
“那……前辈你还有多久才能真正喜欢上我……我要的是‘恋人’的那种喜欢……大概还需要等多久?”
“你就一辈子等下去吧,傻瓜。”
“过分……!”
——FIN.2020.2.4——
想来想去,他两还是保持这样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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