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引擎熄灭的那一瞬间，坐在副驾的笠松略感恍惚的眨了眨双眼，用余光窥视着正忙着解开安全带的男人的一举一动。

他熟练的取下了钥匙，随手塞进了外套的口袋；随即压低了帽檐、戴上了黑色的口罩，急冲冲的打开了车门。同样坐在车里，却仍未产生真实感的笠松感觉自己就像个麻木不仁的‘提线木偶’——仿照着邻座的男人的动作，推门、下车，直到站在旅店牌匾下的黄濑一边高呼着自己的名字、一边挥舞着高举的双手时，对方那兴致勃勃的稚气模样不禁让笠松深吸了一口气。清新的空气与花草的芬芳浸润着肺叶，使得身体莫名的变得轻盈起来。

“笠松前辈！我先去找老板娘办理入住，麻烦你将车上的行李搬下来哦！”

“喔……”

《Here with you》

这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就与那场由森山组织的3v3比赛一样突然。唯一不同的，是此次强行将自己从被窝中拽起来的不是森山、与自己结伴同行的也就只有黄濑一人。男人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出现在自己的家门口，肩上背着鼓鼓的背囊；一边信誓旦旦的说着‘我都已经打点好了’、一边又用着近乎胁迫的口吻，重复着那句‘这是前辈将我排挤在外的报复’，矛盾的不免令杵在玄関的笠松感到一头雾水。

“前辈，你看！是小火神耶！”

就在接应的服务生从笠松的手中接过行李时，身后的黄濑指着挂在墙壁上的照片、熟悉的名字迫使笠松近乎本能的循声转过了身，怔怔的望着固定在墙上的相框，昔日的回忆仿佛走马灯一般不断在脑海闪现着。

“之前他说他想回国度个假，我就推荐了这家温泉旅馆，没想到他真的来了啊。感觉他变壮了不少呢。”

“好歹是职业运动员啊，身体素质方面不可能再和学生时代相提并论了吧。”

与‘火神大我’这位昔日的老对手，黄濑似乎与他还有其他‘奇迹的世代’保持着频繁的联系。如今，所有人都有了各自的事业、各自的梦想、各自的追求；黄濑也不例外。在身穿和服的老板娘亲自接待两人前往实现预约的房间之前，笠松与黄濑围绕着关于火神的话题闲聊了几句。或许是自己的臆想，当提及火神是如何在异国他乡为梦想而拼搏的种种时，那双因疲倦而有些泛红的双眸立刻变得明亮了起来，看似细微的变化却让笠松无比感慨。

（是因为羡慕吗？还是单纯的为自己的朋友而感到高兴？）

在正式从海常篮球部引退的那一天，黄濑给自己打了一通电话，说是想要见面聊聊，聊一聊充满遗憾的过往、聊一聊不确信的未来。接起了电话的笠松沉默了许久，可最终、自己还是赴约前往了约定的场所——那是一家连锁餐厅，是曾经部活结束后，大家一起消磨时间、填饱肚子的地方。

（我打算放弃篮球了，笠松前辈。）

面带着释然、却又疲惫的笑容，身穿着灰色制服的‘奇迹’低声说道。意外的‘宣言’使得笠松陷入了沉默，可就在自己手足无措之际，面前的‘奇迹’却气定神闲的喝了一口杯中的热茶，继续喃喃低语道。

（啊！前辈不要误会哦！我并不是说今后永远都不打篮球了，而是不打算以运动员的身份继续打球。只是普通的兴趣爱好的话，我很乐意奉陪~）

（这也挺不错的。归根究底，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外人也没资格对你的人生说三道四。）

自己的‘理性’只是换来了几声如释重负的轻笑。放下杯子的黄濑用着自嘲般的语气、说着‘我就知道前辈你会这么说’，然而微微低垂的眼眸中似乎藏着太多说不出口的话，对此，笠松佯装没有发现，这也是守护男人那脆弱的自尊的唯一方法。

其实，你很羡慕那样的火神吧。

望着黄濑那高大的背影，一阵落寞仿佛席卷的风暴，在顷刻之间便将明朗的思绪吞噬了。每个人都经历过爱做梦的年纪，可随着岁月的流失、时间与现实会化为坚定与无情的‘心音’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你，哪条路是无用功的死路、哪条路是不得已的出路。

“前辈你快看！我特意选了一间带有室内温泉的房间哦！还能直接看到峦山连绵的景色，很壮观吧？”

看着比自己还要高大精壮的成年男人像个孩子似的不断在房间内来回奔跑，不禁在心中暗暗苦笑的笠松环顾起了四周，宽敞的房间看似简约、却布置得相当精致；透过窗户，绿色的密林与山脊的曲线构成的风景线犹如一副鲜活的画作，将这栋幽静的旅馆围绕、包裹，使笠松产生了置身其中的奇妙错觉。

“确实不错。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享受着大自然洗涤着身心所带来的舒畅感，忍不住低声赞叹的笠松坐在窗台前，一边感受着徐徐的凉风、一边询问道。闻言，难掩得意的黄濑情不自禁的扬起了头，一声‘出外景的时候发现的’却立刻打消了涌动在笠松心头的惊奇。

“我之前也只不过在这里住了一晚，但是印象很深，总想着一定要再来一次。所以就趁着这个机会，邀请前辈一起来度假啦~”

“果然还是沾了工作的光啊。话说……你什么时候‘邀请’我了？分明是先斩后奏、硬生生把我从家里拽出来的好不好？！要不是你擅作主张帮我收拾行李，这时候我还在家埋头做新的预算表呢！”

我就是因为不想让前辈总想着工作，才将计就计、带你出来旅行的啊！

笠松知道黄濑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才会表现得如此理直气壮，尽管生气、可怒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却写满了委屈，这反而让笠松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无理取闹、不近人情的‘坏人’，只得重重的长叹了口，暗示自己的妥协。

“我先去泡温泉了，和老板娘说下，晚饭安排在7点吧。”

黄濑还是没有‘原谅’自己。他依然对笠松刻意无视了他的短信、回避与他的重聚而耿耿于怀，所以他才如此咄咄逼人的将这场旅行比作对自己的‘报复’，从而只开了所有人、只将笠松带到这座位于深山幽林的‘世外桃源’，切断了所有‘逃避’的出路。

身心在浑浊温热的泉水的浸泡下渐渐松弛了下来。硫磺特有的气味混杂着草药特有的苦涩，虽然谈不上刺鼻、但还是令笠松下意识揉了揉鼻尖，回忆着摆放在旅店玄関口的功效说明。记得好像是对肌肉酸痛、睡眠也比较显著的效果，不知道今晚能不能睡个好觉；就在笠松一边暗暗念叨时，不知在何时悄悄来到自己身后的黄濑一丝不挂的走进了泉池，他用发夹将刘海与两鬓的碎发固定了起来，露出了耳朵与额头，同时也令男人那俊朗的面容变得更为立体、清晰。

“好热……前辈不会觉得水温太烫了吗？需要我和老板娘说一声吗？”

看着黄濑就好似彰显着什么样一般、频频对自己嘘寒问暖，这种无微不至的关心既让笠松倍感欣慰，可也让自己感到无法是从。自己又不是女人，工作的压力也好、生活的疲惫也罢，作为一个成年男人，笠松懂得如何去消化、如何去发泄、如何去面对。见自己一言不发的皱着眉头，挪了挪身子的‘奇迹’又靠近了些，两人在冗长的沉默着揣摩着彼此的心思，思索着各自的顾虑。笠松甚至想不起两人曾经可以坐在同一张桌子前，有说有笑、无话不谈的模样；此时此刻，黄濑明明就在自己的身旁，自己却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而男人也一定正在心里默默责备着自己的笨拙。

“我参演的那部电影，下周就要正式开机了。取景地在仙台，我又得长期出差了。”

勇于打破沉默的人永远都是黄濑。见一旁的男人鼓起勇气、轻声喃喃道，不忍拒绝他的笠松抬头瞥了对方一眼，凝视着那张因水温而通红的脸蛋。

“要是我今天不把前辈拖出家门的话，就得等三个月才能和你再见面了。抱歉……我这么擅作主张，没能顾虑前辈的感受。”

“你是故意没有通知森山他们的吗。”

既然黄濑有着一意孤行的底气，那笠松也应有明知故问的权力。听着自己如是咄咄逼问道，几度欲言又止的黄濑最终还是难掩理亏的低下了头，说着‘要是有其他人在，前辈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直面我了’。

“我只不过是想和前辈好好说说话而已。不……应该说，我想听听前辈想和我说的话，谁让你每次遇到了什么事第一时间总是想到其他人，而不是我。”

“我找他们也不是每次都是为了诉苦啊……！我才不是那么爱发牢骚的人！”

从那双金蜜色的眼眸中所传递的不安，让笠松想起竭力想向周围人证明自己是个大人的‘孩子’；确切地说，如今的黄濑早已是可以独当一面的成年人了，将他视为孩子也好、将他看作后辈也罢，这一切的不舍与留恋，是对无法倒流的时光？还是对那些今非昔比的人与事？又是谁在拘泥于过去，是谁不愿面对眼前的现实？

“……我看我们以后还是保持点距离吧，黄濑。”

笠松说不出口。比起你对我的依赖，其实我更无法戒断你所赋予我的那些‘伟岸’与‘光环’。就因为黄濑将自己视为支撑他追逐梦想的支柱，就因为下属对自己的敬仰与信任……笠松只是一个普通人，或许自己只是比某个人勇敢了一点、不服输了一点，但自己的双肩并不足以承受他人的‘命运’的重量。更何况，自己害怕从黄濑的眼中看到对自己的失望。

“当然，我不是说我们不能见面、或是继续做朋友。怎么说呢……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把我想的太好了。我支持你的心意当然不假，每每听到你的工作有新的进展，我也发自内心的为你感到高兴。只不过我希望将这一切归咎于你自身的实力和努力，而非是因为我的只字片语。你不需要用这种像是‘报恩’一样的方式，来回应我对你的关心。”

“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点都不了解你？笠松前辈。”

推搡也好、苦笑也罢，所有的情绪在瞬间从那张张精致俊俏的脸庞上消失、褪去，平静得让笠松不禁感到心头发憷，却又无处闪躲，只能眼睁睁的放任着对方缓缓向自己逼近。

“所有人都知道你顽固、倔强、又缺乏耐心，动不动就对人拳打脚踢，骂起人来也不知道给人留点情面。”

“喂……！你到底想干嘛……”

“但我是知道的。我知道这份不近人情的关心，比任何的停留在言语的宽慰要来的温暖。唯独前辈你本人没有一点，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思考过吗？那些被你鞭策过、训斥过、鼓励过的人，为什么最终都不舍得离开你？为什么总是会在挫败、失意的时候，不自觉的想起你？”

所以笠松前辈，你一点都不‘普通’哦。

这无关你如何看待你自己，而是因为聚集在你身边的人们，因为我需要这样的你……

所以你才是唯一的、与众不同的‘笠松前辈’。

当黄濑重新挺直腰背，距离的疏远为过热的大脑带来了些许凉意，逐渐回过神的笠松感受着心脏猛烈的撞击着胸膛所带来的钝痛感，狡猾的将蔓延在脸颊的热度归咎于腾升着水汽的泉水。明知自己不能相信男人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可谁又真正的能够对如此真挚的‘告白’冷眼相待？慌乱之余、只能伸手将男人的脑袋一把推开的笠松跌跌撞撞的站起了身、走出了泉池，一边不领情的咒骂着黄濑的油嘴滑舌。

“你啊，要是个正儿八经的上班族，一定是个靠嘴上位的马屁精。”

见自己这般骂骂咧咧，坐在泉水中的‘奇迹’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调侃着笠松的羞恼、幻想着无法成真的希冀。

“那我也要做笠松前辈的部下。不过前辈你好想不吃这套呢，我说的对不对呀？”

“少用这种试探的口气和我说话！”

“痛、！”

——FIN.2022.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