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一簇簇的雪花宛如被扯碎了的棉花球,从黑压压的天空翻滚而下,没过了脚踝的积雪使得脚下的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的艰难、极其的凶险,但眼前的险阻并没有让救子心切的朋子停下脚步。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无数人从自己的身旁擦肩而过、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伸手来帮助这样的自己,可即便如此、朋子亦都没有开口呼救,更不曾窝囊的拽住别人的手、哭求着有谁能够来帮帮自己。趴伏在背脊上的孩子奄奄一息,急促且炙热的呼吸透过干裂的嘴唇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霜、却又很快消散。他的面色通红,然而饱满的双唇却看不见任何的血色;虚弱且痛苦的呻吟断断续续的从唇齿间传入了自己的耳朵,拿一声声揪心的呼喊迫使朋子低下了头,从眼眶掉落的泪水融进了脚下的积雪,却因太过微不足道而很快便不见了痕迹。
(仗助……你要挺住啊……!妈妈这就带你去见医生,你一定要坚持住……!)
(…………)
即便只有四岁的孩子,也是能够明白‘生’的意义,以及‘死’的恐惧。然而对当时的仗助而言,‘死亡’这件事远远不及母亲的眼泪更让自己心碎,无奈光是连维持正常的呼吸都竭尽了自己全力的仗助无法伸手替擦干眼角的眼泪,这场持续了近两个月之久的高烧不仅无情的将一个幼小脆弱的生命推向了生死的边缘,也令一度经历了爱情的决别、却还是毅然接受了所有命运的不公的朋子放下了所有的逞强与倔强,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的姿态,以一个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不惜用自己的一切去交换的母亲的姿态,弯下了膝盖、声嘶力竭的在呼啸的北风中哭喊起来。
(求求各位了,请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
当一个人的孤注一掷得不到回应,这种凄凉与悲哀能够使人在瞬间看清许多东西。那一张张因踌躇而面面相觑的脸庞,那一双双因不屑与唾弃而漠视旁观的眼睛;朦胧的记忆随着涌动在心头的怨恨扭曲着、膨胀着,直至十多年后的今天,亦都常常在自己的梦境中出现。然而仗助并不怨恨这些人;他们的无情也好、他们的冷漠也罢,祖父的谆谆教诲与母亲的宽容善良不足以让仗助原谅昔日那些对自己与母亲袖手旁观的外人,可之所以年幼的自己能够摆脱仇恨的控制、从绝望中得到救赎,一切得归功于某个不知名的男人。
他梳着怪异的头发,穿着蓑衣,腰间则藏着一把武士刀。
不顾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闲言碎语,踏着冰冷刺骨的积雪,来到了跪坐在雪地上的母亲面前。
一言不发的陌生男人先是弯腰将泪流满面的母亲从雪地上搀扶了起来,随即伸手抱起了气息奄奄的仗助。至始至终,对方从未开口说过任何一句话,无论母亲多么坚决以‘恩人’称呼他、又多么急切的想要知道他的大名,一路上都不曾启唇开口的男人在将母亲带到了由一位洋人经营的诊所之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留下了有些孤单、凄凉却无比伟岸的背影,在这十多年来,近乎每日都触动着仗助的心。
人们常说,日之本的历史是由‘英雄’一路披荆斩棘、所一手书写的历史。无论是被冠以战神之名的源义经,还是活跃在战国时期的各国武将与大名,每个出生在江户时期的男儿没人不会对那段悲壮且惨烈的英雄史所吸引。可历史终究是历史、逝去的人也好,流传的故事也罢,这些都太过遥远、太过缥缈,建立在幻想之上的憧憬远远不及近在咫尺的触动令人为之震撼,从那双粗糙且满是伤痕的大手传来的热度犹如黑夜中的明灯,是自己唯一能够触手可及的人性的光辉。
“我回来了。”
拖着有些疲惫的步伐,回到了家中的仗助脱下了有些硌脚的草鞋,就这么摸着黑、来到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前,却被提着油灯的母亲喊住了脚步,昏黄的烛火将她那饱满的红唇衬托的更为鲜艳。
“回来了啊。今天过得怎么样?没遇到什么麻烦的客人吧?”
“没有没有,拜访葺屋的都是些常客,大多都很守规矩,毕竟大家都是冲着铃美小姐来的。要是轻举妄动、做了什么伤风败兴的蠢事而传进了铃美小姐的耳朵里,又因此丢了与她会面的机会,岂不是得不偿失?”
听着自己如是解释道,微蹙着眉头的母亲似懂非懂的耸了耸肩,然而脸上的愁容却仍旧没有消失。起初,在听到仗助决定去吉原工作的时候,身为母亲的朋子是坚决反对的。并不是因为轻视那条淫欲奢靡的花柳之街,而是单纯自己唯一的儿子在那座鱼龙混杂的不夜城惹上普通人无法招架的麻烦。夜夜笙歌的吉原对生活在俗世的人而言无疑是神秘的,而这座凌驾于俗世之上的不夜城也需要这些骇人听闻的‘神秘’来吸引愿意铤而走险的人。就像是扑向烈火的飞蛾、殊不知一时的放纵与欢乐或许会给他们惹来血光与杀身之祸;在这样强烈且根深蒂固的偏见之下,难免会感到担惊受怕的母亲近乎每天都会在凌晨醒来,像这样提着油灯、亲眼确认着自己毫发无伤的归来,这样的母亲让仗助感到心疼的同时,也让自己更加坚定了想要尽快独当一面的决心。
“我是真的没事,你就别为我的事操心了,赶紧回房休息去吧,我也得赶紧上楼休息了。”
“啊、仗助,上楼的时候你脚步放轻一点。你隔壁房的客人今天似乎遇到了点麻烦,别惊扰到人家。”
还没等自己在台阶上站稳脚跟,母亲的一句提点迫使仗助循声转过了身、下意识挑了挑剑眉。我隔壁房的客人?就是那个一口气付了三个月的房钱、却一直没露过脸的那个?音落,提了提褂络的母亲应声点了点头,流露在眉宇间的忧虑却激起了仗助的好奇,从而下意识的望向了楼梯的尽头,继续听着母亲轻声低语道。
“露伴先生今天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伤,你外公还特意托人找了大夫来,给他上了药,不知道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儿……”
“这客人到底什么来头啊……继续留他在这里真的没问题吗?万一他的仇家找上门来岂不是连我们都跟着一起遭殃。”
虽然朋子在为人处世方面雷厉风行了一些,但却很会做生意、对住在旅馆内的客人亦都非常的用心。不过问客人的私事,不打听客人的来历,这是祖父母在刚建立这间旅馆时就立下的规矩,如今、扛起女将之责的母亲也坚守着这一原则,但凡住进了自家的旅馆、武士也好乞丐也罢,都是下榻的贵客。然而唯有这次,蹙着柳眉的朋子在自己的点拨下面露出了犹豫,这还是仗助第一次看到母亲如此犹豫不决的模样,就连自己都不由自主的心生了不安、暗暗在心头咋了咋舌。
“我看等三个月过去了,就想个法子把他委婉的请走吧。 要是老妈你开不了口,就由我来办。再怎么说这里也是我们的家,家中住着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就算出手在阔绰、也大意不得啊。”
“唉……就这么办吧。”
将忧心忡忡的母亲送回房间后,几个健步走上了台阶的仗助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却在打开拉门之前鬼使神差的将目光投向了紧邻着自己房间的那间客房。门的背后仍旧一片寂静,那母亲口中那遍体鳞伤的男人是否早已坠入了梦想?来历与去向皆不明,单凭‘露伴’这简简单单的二字是无法评判对方的好坏、也探究不出更多的是非。想到这,力不从心的脱力感使得仗助微微垮下了肩膀,积攒在体内的乏累迫使自己仰头打了个哈欠,随即踱步回到了自己那狭窄的卧房里,在母亲早早为自己打点好的被窝中呼呼酣睡起来。
(绿色的羽织?是那位客人身上的吗?)
仗助不是一个多梦的人,然而这晚、尤新的记忆化为七零八落碎片不断在断断续续的梦境中闪现,尤其是那件从一脸狼狈的男人身上掉落的绿色羽织,不知为何、总是在模糊的睡梦中挥之不去,好似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静静飘扬着。
但凡发生在吉原的骚动,最终一定会成为人们口口相传的话题、传入坐镇着花魁之位,却将倾国倾城的美貌藏匿在屏门背后的太夫耳中。平静了思绪,用着向店内的女妓借来的梳子重新固定住了有些松散的头发,收到了传唤的仗助再一次来到了那扇总是牢牢紧闭的纸门门外,一声‘已经将客人送走了吗’令仗助难掩心虚的低下了脑袋,支支吾吾的道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的确。若是普通的平民确实用不起这样名贵的东西,更用不到。可你刚才又说他的身上穿着很粗糙的布衣,所以我想那位客人或许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苦衷,才会刻意这样打扮、来掩藏自己的身份。)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按规矩办事,但若是那家伙真是什么名门贵族、不至于连花酒钱也付不出吧,实在说不过去啊。)
即便牢笼中的‘鸟儿们’不会用着审视的目光,来划分所谓的尊贵与卑贱,但在这条街道驻足的人们心里又是如何来评判那一双双暴露在霓虹灯下的目光的,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武士、公家出身的公子哥为了掩藏其身份,而故意穿上褴褛的衣衫、穿梭在花柳之巷,却又不甘就这么与庶民同流合污而故意穿戴着不容易被人识破的配件,其中绣着家纹的羽织是最为常见的。
听着房门后的花魁如是感慨道,说不慌神、是绝不可能的。如果那被自己就像是包袱一样扔出吉原的人真是什么身份尊贵的大人物,自己的冲动与蛮横不仅会给这座青楼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想必对毅然决定雇佣自己作为番人的铃美也会带来不少不堪入耳的风声。但仗助绝对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道歉,更不会为自己做的事而后悔;硬要说的话,唯一让自己感到有些懊恼的,就只有因一腔怒火而险些失控的草率,正如亿泰所说的、素未平生的男人没有义务、更没有责任来体恤自己哪些容不得人踩踏的‘禁区’,要是当时没有亿泰的挺身而出、天晓得自己会创下怎样的大祸,又给那些真正重视、关心自己的人带来多大的麻烦。
(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会负起责任的。再怎么说也没真闹出人命,大不了就低个头、道个歉的事儿,咬咬牙就过去了。)
(没有这个必要。仗助君你也只不过是听从我的吩咐,替我请走了坏了咱们葺屋规矩的客人,我怎么会让你一个人承担所有的责任呢?)
铃美的宽慰不论是真是假,多少还是给了仗助些许底气,也令自己难掩羞赧的挠了挠鼻尖。为什么会对手无寸铁的客人大打出手,甚至还产生了杀意、险些酿了大祸的理由,在回到葺屋之后,仗助便一五一十的将那段往事毫无保留的告诉了自己的雇主。
自己并不是为了博取任何人的同情或是理解才这么做的,而铃美也并没有刻意向自己施压、从而从自己的口中套出为何会对着一个陌生人如此大动肝火的理由。她用着像是闲聊家常的口吻,调侃着自己那性急却不失细腻的脾气;许多人认为温柔的人一定不会动用暴力,可事实上两者从来不可分割而论,但也不可将其混为一谈,就与‘男人’和‘女人’之间那微妙的牵制一样。别有意味的喃喃自语迫使跪坐在门外的仗助若有所思的低下了头,猜不透门后的游女究竟知道了多少、又听说了多少,而耐不住心头的猜忌、更不愿经受揣摩所带来的焦虑,深吸了一口气的仗助道出了那些埋藏在冬日的年少往事,以及自己为何会如此拘泥于这头黑发的缘由。
是敬意,是憧憬;更是瞎想,甚至神往。
仗助渴望自己能够成为那样的人,更想要拥有能够保护他人的力量。如今,霍乱四起、内忧外患的局面令举国上下都充斥着前所未有的不安,一艘艘如城楼般庞大宏伟的船只交替着在人群聚集的港湾停靠,与此同时,挥舞着长刀、举着火枪的志士们则为了捍卫最后的尊严而在暗中密谋着足以颠覆世界的大事。那个腰间挂着长刀、身穿蓑衣的神秘男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仗助不想去猜忌,但男人的所作所为早已在十二年前的冬日告诉了自己,只要心中怀有对人的悲悯,这份共情便能引导人们去做正确的事,而仇恨只会让人变得越发胆怯、弱小,最终沦为愚昧以及盲目。
“唔嗯……脑袋好疼……”
几声刺耳的雀鸣打断了沉重的梦境,迫使侧转着身子的仗助不自觉的捂上了隐隐胀痛的脑袋,在恍惚中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洒落进房间,同时也惹得卧躺在榻榻米上的仗助微微眯起了双眸;仓促的跑动声不断从走廊的方向频频传来,猜想着一定是忙着张罗打点的母亲一时腾不出手才没有像往常一样擅作主张的闯进自己的屋里,不禁心中一阵窃喜的仗助立马将松软的被褥蒙住了脸,盘算着睡一场回笼觉、好好补一补缺失的睡眠。
“再睡半个时辰好了,昨晚做了一宿的梦就像是没睡过一样,哈啊——好困……”
“‘咚!’”
“?!”
忽然、一阵震耳的骚动忽然从墙壁的另一头传来,迫使仗助猛地做起了身子、循声转过了脑袋,碧蓝的双眸直直的盯着空白的墙壁,心跳宛如警钟、怦怦的撞击着胸口。
如果只是一般的住客,这种程度的骚动并不足以引起自己的警觉;而一想到对方的各种行为举止都透露着某种说不出的怪异,立刻掀开了被褥的仗助甚至来不及好好坐在铜镜前、整理自己的一头散发,就这么匆匆的起身、蹑手蹑脚的走出了房门,悄悄的在紧闭的拉门外蹲坐下了身。
“……客人,您没事吧。”
刻意的试探并没有得到回应,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的男人更没有现身。然而,就在自己音落的刹那、又一声骚动令仗助立刻竖起了耳朵,像某种颇有分量的钝器掉落在了地上、沉闷的响声不禁惹人浮想,可真正让仗助全神贯注、悄悄将耳朵贴上了纸门的,是几声骂骂咧咧的咂舌声。显然,对方并不是睡着、而是清醒着,可明明清醒着却对自己的‘慰问’视若无睹,无礼的行为迫使仗助微微皱起了眉头,却仍不死心的再度启唇,口气中尽是不耐烦的意味。
“客人,您没事吧?刚刚我听到您的屋里似乎有些动静,不知您是否方便让我进屋看一下情况,在确认没什么大碍之后我会让女将把您的午饭送上来。”
“不用了,我没事,不劳你们费心。”
意料之中的回应使得蹲守在门外的仗助默默的叹了口气,尽管对方的态度非常的坚决,可仗助却并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弃。这可是送上门的好机会,我正想着该用什么方法把这扇门撬开、会一会你的庐山真面目呢,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让你从我手里逃走;一边在心中念叨着,一边思索着该如何劝说对方放下对自己的警惕,而就在这时、手里端着饭菜的母亲恰巧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使得仗助不禁灵机一动、立马站起了身,在母亲那写满了狐疑的眼神的注视下接过了手中的托盘,再次回到了紧闭的拉门跟前。
“客人,您的饭菜送来了。不介意的话就由小的为您送进屋里吧。听闻您昨晚受了伤,想必现在您一定不方便来回走动,将饭菜送进屋之后我再请郎中来为您登门换药,请问您意下如何?”
“……行,那你进来吧。但是进屋的时候小心点,别踩着地上的画。”
画?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会有画?
有些唐突的字眼令手中端着饭菜的仗助不自觉的挑了挑眉,对门背后那神秘莫测的住客的真实身份更是感到好奇。没想到自己的提议竟然这么快就让对方放下了防备,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不禁加快了几分、默默半蹲下了身子的仗助效仿着母亲平日里工作的模样、弯下了高大的背脊。探向缝隙的手指轻轻的拨开了轻盈的拉门,在门扉被打开的那一刹那,那散落了一地的白纸竟让仗助心中一惊,就这么怔怔的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呃……打扰了。”
满地的画纸根本不给自己半点落脚的地方;这还是仗助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景,纸对于普通的百姓而言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稀奇的东西,可像是美浓纸这样上等的和纸因其做工精细、轻薄却不失韧性而备受异国商人的喜爱。在仗助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中、有一位名叫‘广濑康一’的友人则与他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和纸店,在恶场颇有名气。自己家中的纸门便是用从他家采购的和纸有祖父亲手糊制的,凭借着两家多年来的交情、对方给出了一个比较适中的价格,但前前后后也花了不少的钱,而如此珍贵的和纸却像是一盘散沙似的铺满了整个房间,诧异的同时,也令仗助难掩惊奇的将目光投向了跪坐在窗台前的陌生男人。他穿着墨绿色的浴衣,背对着自己;手边的木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画笔与一方砚台,而以趴伏的只是跪在地上的男人并没有理会缓缓踱步走进房间的仗助,仍旧忘我的举着画笔、不断的在雪白的稿纸上图画着什么,时而低声喃喃自语。
“不对……当时她的眼神不是这样的神韵,嗯……是眼神的方向不对嘛……”
“客人……?您的饭菜……请问我应该放在哪里合适?”
仗助不是不解风情的人,但被人忽视的挫败感确实让自己感到有些不快。沉浸在思绪中的画师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就连自己如何如履薄冰的迈着脚下的步子、一步步来到男人的身后的,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不禁让仗助感到有些恼火,但除了等待之外也无可奈何。
可与此同时,一阵似曾相识的既视感迫使仗助忍不住定眼打量起了面前自称为‘露伴’的男人。脚踝、膝盖,手肘、甚至从衣领处露出的右肩……正如目前所说的那样,他的身上有着多处的擦伤,而这些擦伤的位置却莫名的让仗助联想到昨晚与自己在吉原的大门前大打出手的那个男人。在这一瞬间,猛然回过神的仗助为了堵住自己那因惊诧而险些叫喊出来的双唇松开了端着托盘的双手,只听‘咣当’一声巨响、直直的掉落在地面的碗碟在刹那间顿时化为了碎片,翻倒出来的饭菜与飞溅的汤汁弄脏了地上的画纸,也惹得跪坐在地上的男人猛地直起了腰杆、就好像受惊的野猫一样,一脸惊恐的转过了脑袋。
“怎么回事?!……你……是你……?!”
“真、真巧啊,又见面了……哈哈哈……”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着能够操弄世间万物的神明的话,那一定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神明大人吧。无论是怔怔呆愣在原地的仗助,还是因恼羞成怒而涨红了脸的露伴,谁都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机再次‘重逢’,实在称不上愉快的照面令萦绕在屋内的空气霎时降至了冰点,一触即发火药味更是煽动着紧绷的神经,使得原本坐在榻榻米上的男人缓缓的站起身来。
“‘东方仗助’,你的名字我从昨晚将我押回这里的人那儿听说了。你是一路追踪我到这儿的吗?”
面对露伴那咄咄逼人的追问,百感交集的仗助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干笑着、耸着肩,直到咬牙切齿的男人宛如挑衅一般朝着自己迈进了一步,这才有所反应的仗助有些焦急的冲着对方摆了摆手,比起眼前那火冒三丈的客人,不断从身后传来的呼唤声才是真正让自己进退两难的‘元凶’。
“既然如此,好,今天咱两就在这做个了断!”
“谁要和你做了断啊!求你了……别再煽风点火了,一会儿再说,一会再……”
“仗助!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
“…………”
果不其然,一声又一声的咆哮迫使仗助欲哭无泪的扶上了阵阵生疼的脑袋,而显然被自己母亲的气势所怔住了的露伴也收敛起了方才的怒火、半挑着眉毛,满脸狐疑的打量着怒气冲冲的朋子,以及一脸窘迫的仗助。
走进屋内的母亲先是连连向着同样呆愣在原地的露伴欠身赔着罪,可还没待到男人理清头绪、立刻揪上了自己耳朵的朋子就这么当着外人的面、冲着自己怒吼起来,而在托盘从自己的手中脱落的那一刹那,仗助就已经做好了觉悟。只是没想到那对自己倾注了所有爱意的母亲竟会如此不顾忌自己的颜面,在别人的面前对自己大打出手,但一想到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自然也不忍心埋怨什么。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笨手笨脚,还不赶紧给客人赔礼道歉!真是对不起……!这孩子平时不怎么干这类的活,给您添麻烦了!我这就请人来收拾,请您先移步到楼下的房间,我重新将饭菜给您送去。”
“痛痛痛……老妈……!能不能先把你的手松开,我的耳朵都快被你揪下来了……!”
“等等、你们……难道是母子吗?这个野蛮又没教养的猴子,是老伴娘你的儿子?”
粗鄙的形容令仗助立刻动了肝火,可碍于母亲的阻碍、只能活生生将所有的不忿吞咽回肚子的仗助下意识抿了抿嘴唇,而闻言的母亲则是红着脸、松开了揪着耳朵的手指,一声声‘犬子给您添麻烦了’使得仗助感到脖子一阵燥热。
“虽然这孩子有时候笨头笨脑的,只会干些粗活,但心地还是很善良的。客人您要是有什么事需要人帮忙请尽管使唤他,就当是给您赔罪、不收您额外的钱。”
“老妈?!你就这么把我卖了,这样合适吗?!”
“……看来你的母亲还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东方仗助。”
“呃……!”
别有深意的低喃化为一阵寒意、悄无声息的沿着整个脊柱攀爬上了自己的后背,迫使仗助冷不防的打了个激灵,转头看向了正自鸣得意、微微扬着下巴的‘住客’,不祥的预感使得慌乱的心跳变得越发的大声。老板娘,看您这么夸赞自己的儿子,想必您一定非常引以为傲吧;轻扬的嘴角勾勒出的笑容充满着蛊惑的意味,而还未待到自己出手阻止、红着脸颊的母亲就这么轻易落入了对方的圈套,故作谦逊的做作模样更是让仗助虚汗直冒。
“哪儿的话,客人您过奖了。毕竟是唯一的儿子,从小父亲又不在身边、是我一手带大的,难免溺爱过了头,是我做这个母亲的失格。”
“不是吧……老妈,这种昧着良心的话你也说得出口,我……”
“好,我决定了,就按老板娘您说的办吧。您的儿子暂时就由我‘保管’了。”
就在男人音落之际,一阵强烈的晕眩使得仗助险些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涌动在心口的不安正一点点变为现世,虚假的大度、不计前嫌的欢笑;眼看着来路不明的‘画师’与眉开眼笑的母亲假惺惺的唠着家常,只能在旁坐如针毡的仗助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咒骂着对方的卑鄙,却在无意中与对方的余光对上了眼,沾沾自喜的狞笑与闪烁在眼底的趾高气昂迫使仗助心有不甘的握紧了拳头,却在母亲的欢声笑语下狼狈的低下了头。
“那我这笨儿子就麻烦您了。如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您多担待。”
“哈哈哈,客气了。我会替您好好‘管教’的,还请多多指教,‘东方仗助’君。”
“……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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