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年迈的外祖母知道,她对自己的一片苦心将自己推入了多么水深火热的深渊,又让自己受尽了多少煎熬,会不会为这份真切的‘关心’而感到后悔不已?
露伴本想将所有荒诞的真相毫无保留的告诉固执的两人,然而斟酌再三、直到老人迈着有些蹒跚的步伐从自己的房间离开,露伴还是没能找到开口的机会和理由。重新回归了平静的屋子就只剩下磅礴的雨声,而那朵随着被雨水拍打的树枝上下晃动的海棠花仍旧顽强的怒张着它那娇嫩的花冠,不经意映入余光的惊鸿一瞥使得露伴放弃了将它摘下的念头,就这么怔怔的望着嫩白的花朵,回忆着与‘东方仗助’相遇之后、自己所经历的种种,以及祖母所提到的那些‘变化’。
好的事,坏的事,男人的出现无疑让自己的生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沌。自以为的安宁被打破了,而‘东方仗助’的出现与存在就像是一种精妙的‘毒’、随着每一次与他的接触渗透到了自己体内的深处,心境的变化宛如一条涓涓不息的湍流流淌在体内,这份觉知真实的容不得任何人质疑,即便让人烦闷、心碎,也同样刻骨铭心。这份不曾有过的‘体验’或许才是这段岁月唯一留给自己的‘礼物’,更是男人出现的‘意义’;即使不堪、即使狼狈,也不应该将这些荒谬的记忆视作垃圾一样被轻易的抛弃。
当漂浮在空中的黑云开始逐渐的散开,窗外的雨声也不再变得那么吵耳,绵绵的细雨仿佛融化在了湿热的空气中一般变得稀疏、轻薄,而拗不过再三催促的外祖母、从鞋柜中找出了雨鞋的露伴冒雨来到了后院的水井前,一手提着装满了井水的木桶、一边拖着沉重的步子穿过了通向玄关的小道,却在用身体撞开了栅栏的瞬间撞见了正矗在大门外的仗助。男人撑着伞,手里握着钥匙;两人在细雨中面面相觑、望着彼此,谁也没有说话。生硬的表情与进退两难的尴尬局面不免让露伴感到有些窘迫,而同样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的仗助则是故作大方的冲着自己微微一笑,随即立刻低下了头,用手中的钥匙打开了紧闭的大门。
“……过来,拿着。”
“……”
打破沉默的人不再是总是游刃有余的仗助,而是在几小时前、还想着该如何将男人赶出去的露伴。似乎没有料想到自己会是那个主动打破僵局的人,循声转过了脑袋的男人神情有些惊慌,他眨了眨眼、微启着唇,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却迟迟发不出声音。直到放下了水桶的露伴像是催促一般用脚尖点了点头潮湿的店面,这才回过神的仗助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钥匙,踱步来到了自己的跟前,弯腰提起了沉甸甸的木桶。
“是你外婆让你来拿的?泡茶用?”
“嗯。”
“还挺沉的。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别小看我。这个家没有你的时候这些粗活都是我在干,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见自己如是呛声道,不禁哑然失笑的成年男人耸了耸肩,一声‘说的也是’替代了让步与妥协,也让露伴总算初尝到了胜利的滋味。
装满了井水的木桶很沉,每次打水都会耗费露伴不少力气,然而在仗助的手中却像是一个轻巧的玩具,眼看着男人轻松自若的走在自己的前头,难免有些不服气的露伴冲着对方那高大的背影龇了龇牙,视线却在无意间落在了被雨水打湿了的衣摆。勉强才穿上身的浴衣似乎比前线日子看起来要宽松了一些,但这并不是因为男人体型变瘦了的缘故;原先,衣服的衣摆是在膝盖的上方,可如今却近乎与衣摆齐平,就连肩宽也比刚搬入这栋宅子的时候要宅了一些,肉眼不容易察觉的细微变化再次令露伴猛然惊醒,大步追赶上了仗助的背影。
“等等,你变矮了?”
还未待到对方弯腰走进玄关,一把夺过了仗助手中的雨伞的露伴难掩性急的喊住了男人的脚步。闻言,歪了歪脑袋的仗助似乎并没有意会到自己的意思,直到自己用手指了指他身上那件潮湿的衣服,将木桶放在了地上的仗助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暧昧的苦笑使得呆愣在原地的青年不禁百感交集。
“是啊,毕竟我在一天天变小嘛,身高、体重,都在渐渐向自己十二岁的时候靠拢,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事。”
“…………”
“怎么,眼见为实的事都无法让你产生真实感吗?直到现在还不愿意相信我所说的话?”
满是调侃意味的反问迫使露伴一脸不快的砸了砸舌头,说着‘换做是你,你能那么轻易就接受吗’、一边推开了阻挡在自己面前的身体,手忙脚乱的脱下了脚上的雨鞋。被动的接受某件事时,这种力不从心的脱力感,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适从;反倒是男人为何能够在经历了这样荒谬的‘奇迹’之后还能如此心平气和的接受现实,露伴怎么亦都想不明白,更无法对这样的仗助产生任何情感上的共鸣。
好不容易两人都进了屋子,将木桶搬进了屋子中的仗助拍去了粘附在掌心的灰尘,一边说着‘剩下就交给你了’,淡薄的态度让习惯了男人的殷勤的露伴忽然感到有些无法适应,趁着对方还未走远、追问起了他的行踪。
“你要去哪儿?”
“回自己房间啊,怎么了?”
露伴问的直接,仗助也答得直白;斩钉截铁的答复让露伴有些意外,本以为男人会说‘出门打工’、却没想到他竟老老实实的选择呆在家里,这不禁让露伴有些意外。
“你不出去吗?兼职那边……没找你麻烦?”
说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在那样的场所工作,又做出了那样的冒险且危险的事,若是仗助因此而受到牵连或是责罚、那与男人存在着维系的所有人或许都会被殃及,包括自己、也包括年迈的祖母,光是细想、就让年轻的露伴不免感到有些后怕。啊……那个啊。可能干不下去了吧,不过你不用担心,我自己会处理;敷衍的答复实在无法让自己信服,可此时此刻、除了相信仗助之外、露伴一时也想不到其他的办法,这份弱小让自己恼火、也让自己感到莫名的沮丧、
“要是你再像上次那样乱来的话,我可不会再救你了。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你才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呢,就别在我面前嘴硬了。”
“…………”
这也是基于你对‘未来’的了解,才这么言之凿凿的在我面前断言吗?
露伴受够了被人拿去与另一个人不停的做着比较,未来的自己也好、又或是过去的自己也罢,对露伴而言都只不过是素未平生的‘陌生人’罢了,我就是我,唯有在当下、唯有这副可以触碰的驱赶与肉体所承载的灵魂才是‘岸边露伴’,至于那张相片、还有活在男人记忆中的身影,即便自己有多介怀、也不会因此而否定自我的存在。
听着自己这般步步紧逼的反问道,笑得有些牵强的仗助仰头思索了一会儿,一声棱模两可的‘也不完全是这样’惹得露伴不禁火冒三丈。
“人的本性是不会这么轻易就改变的。虽然你的个性确实很棘手,但你的本性并不坏,不然我也不会喜欢上你啊,你说呢?”
“你喜欢的人才不是我……!少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面对自己那恼羞成怒的驳斥,仍旧只是一笑而过的仗助向自己探出了手,可最终、强而有力的大手只是悬在了半空,男人的犹豫不决让露伴再次意识到那只沉睡在他心底的‘心魔’、那个总是让他念念不忘的最熟悉的‘陌生人’占据着他心房的分量,而唯有这份丑陋且荒唐的情绪是露伴不想面对的,每每涌上脑海、都要逼得自己近乎发狂。
“……你为什么会喜欢‘他’?”
直接、干脆、甚至过于露骨的发问让面前的仗助不禁一愣,而在短暂的沉默过后,缓缓启唇的男人并没有回避自己,低声嘟囔着那句‘说来话长’。
“我和他认识也算是挺久了,但无论是他还是我,都并非是一两天的交情就察觉到对彼此的感觉。起初我非常讨厌他那自命不凡、目中无人的臭脾气,他也总是骂骂咧咧的说我是出尔反尔的骗子,身边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两是水火不容,可每次当我遇到麻烦的时候,他又总是义不容辞的出手帮我,但这就是他的‘本性’、和感情无关,换做是别人也一样。”
“…………”
男人的一番自白让露伴情不自禁的回想起了昨夜那惊心动魄的夜晚。确实,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的拼命的想要帮他一把呢?如果只是不想见死不救,大可自作主张的无视仗助的请求、直接将身负重伤的男人送上救护车、在通知警察将所有的后患消磨干净,可偏偏自己却听从了仗助的愿望,选择了最冒险的方式、偷偷将流着血的男人带回了家中。直到有一天我因为一场意外受了重伤进了医院。亲戚朋友之类的来探病,这很正常,但是我没想到那家伙也来了。走进病房的时候仍旧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手里却还拿着慰问的礼物,不坦率的模样真的很滑稽,但谁又会忍心嘲弄别人的一片好心?仍旧沉静在思绪中的仗助一脸从容的道着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露伴能做的就只有静静的听着、静静的看着;听着男人那含着笑意与思念的吟语,看着他那如自我陶醉般的浅笑,自己却只能忍受盘踞在喉咙底部的酸楚,以及在心头化开的隐隐苦涩。
“我就想着逗逗他,故意让他削苹果给我吃。他毫不犹豫就拒绝了,还骂我得寸进尺,但最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坐下来削起了苹果。到了那时候我才发现他其实连拿水果刀的方法都不知道、手势别扭的很,整个苹果被他削的坑坑洼洼的。可是我却觉得这样的他好可爱。或许我们两之间的关系就是从这个瞬间有了改变吧。”
那曾经从‘东方仗助’的身上感受过的违和感终于在此刻有了解释,即使两人在如此近距离之下面对着面,可露伴却感受不到他与自己身处在同一个‘空间’:他的心始终留在别处、留在自己无法触及的时间里,而昔日那所有的触动都是‘误解’,误解产生了幻想、产生了期许、也产生了美。被男人像这般悲哀的恋慕着,可同时被恋慕的人又不是自己;这种因误解而产生的美与憧憬,只有露伴是唯一被牵连其中的‘局外人’,既然如此、那自己也应该有着蔑视它的权利。
“……无聊。”
不想再将无意义的纠缠继续下去,更不想让自己再在男人的面前变得更加不堪;弯腰提起了水桶的露伴丢下这样冰冷的两个字、便转身朝着走廊深处的禅室走去。然而还没待到自己来得及走远,从背后传来的呼唤迫使自己本能的停下了脚步,心烦意乱的转过了身。
“露伴,之前提到的夏日祭,要不要一起去?”
“啊?我之前不是已经说过我不去了吗。就算去,也不会和你一起去。”
决绝的态度非但没有让男人退缩,反倒让仍旧站在玄关口的仗助轻扬起了嘴角,别有意味的笑容惹得露伴像一只戒备的野猫、不自觉的弓起了背脊。
“是吗?我倒不这么觉得,不再考虑看看?”
“激将法对我没有用,我可不吃这套。”
“你就这么怕和我独处吗?还是说,‘喜欢我’这件事就这么让你感到害怕?”
“………………”
一瞬间、袭卷上脑髓的热度令露伴感到一阵晕眩,以至于自己险些没能稳住重心、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前所未有的羞愤化为火焰在胸中猛烈的燃烧着,感受到整个面颊如同火烧一般炙热难耐、迫使露伴破口大骂起来。
“谁、谁会喜欢你这种家伙啊!不要把我和那个人相提并论!”
“那就一起去吧,露伴。既然你不害怕、也不喜欢我,和我一起去夏日祭又有何妨?就算我拜托你,毕竟这是只属于‘你’和‘我’的回忆。”
“…………”
[3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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