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破碎了,意识就会清醒,什么都不会剩下。
然而人总是会乐此不疲的做一些明知是徒劳的事,在无意义的挣扎中寻找着坚强的理由,仿佛不这么做、就无法看清脚下的路,愈发在难以想象的寂寥中陷得更深。
“你好。我想找一些旧报纸,请问在哪个分区?”
回归了正常的生活看似风平浪静、一切如常,然而唯有自己与仗助能够感受到的微妙气氛并没有从那座气派的宅子中消失,两人依旧会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发生争执,辞去了兼职的男人除了承诺的家务活之外、出门的频率与将自己关在卧室里的时间变得比往日更多、更频繁了。不变的就只有捉摸不透的行踪,而如今的露伴已经放弃了想要从仗助的嘴里打探些什么的念头,所说仗助的个性比较随和、却也有着顽固的一面;一旦男人下定了决心就不会轻易改变主意。有关他的身份、他的经历、他的那些‘往事’与‘未来’……每每发问,他永远都只会用一些暧昧的感叹来搪塞自己,露伴受够了这种不明不白的敷衍,至少在这荒诞的一切迎来‘结局’之前、自己得做些什么,才不会被那朝三暮四的男人排挤在外。
听着自己的问询,坐在工作台后的中年男人循声缓缓抬起了头,推了推鼻梁上那有些厚重的黑框眼镜。他的岁数看起来不大,可稀疏的头发却让他免得有些沧桑;闻言,他倾斜着身子、抬手指了指右前方,说着‘可以去那附近找找,或者问问档案室的人’,随即又将脑袋埋进了书里,单薄的双唇随着不断游移的视线时不时轻声碎碎念着什么。
若是相信了‘东方仗助’所说的一切,换谁都不难猜到男人频繁外出、又总是鬼鬼祟祟的将自己锁在房间里的理由。他一定是在调查关于那场‘地震’的事;每每经过那间坐落在角落的房间,都会不禁停下脚步的露伴如是在心中断言,仗助的举动同时也暴露了男人向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的‘野心’。对此,露伴无权过问、无权干涉,他将所有的牵挂与思念都留在了自己无法触及的地方,会有这样的念想,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1960年……1955……有了。”
泛黄的旧报纸被小心翼翼的封存在档案里,被静静的放置在书架上,鲜有人来查阅。当露伴一边掰着手指、确认着年份,一边穿梭在高耸的架子之间、找到了装有线索的档案盒时,琐碎且零散的记事让自己不免蹙起了眉头,一时不知该从哪里开始着手,下意识低头长吁了一口气。
(地震对这个国家而言实在是太频繁了,究竟哪一场和‘时空错乱’有关……)
在出门之前、露伴也曾向祖母打听过一些关于‘失踪’与‘地震’的事,坐在茶桌前的老人正低头忙着织毛衣,一声声‘太久的事我早记不清了’令露伴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只得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将手账本与不离手的铅笔装进了背包。
琳琅满目的各类新闻光是看着既让脑仁一阵胀痛,恼人的疼痛感迫使满头大汗的青年抬手扶上了脑袋;整整一年份的报纸、关于地震的新闻就有不下十五篇,不得已、只能重新将沉甸甸的册子重新翻至了第一页,寻找起了关于‘人口失踪’的字眼,专注得甚至都顾不上从额头滴落的汗珠。
“4.5级地震……三人离奇失踪……就是这个!”
当一篇只占据了报纸版面五分之一的报道映入眼帘的刹那,难掩激动的露伴不禁喜出望外的握紧了拳头,随即立刻从身旁的背包中拿出了手账本与铅笔,将记事中的关键信息摘抄了下来。
不明失踪的是三个成年人,均为女性,三者之间没有任何关联,根据家人与亲友的证言、三人虽然在个性上各有不同,却都是平凡的普通人,不曾动过轻生的念头、更不会做出遭人记恨的事。当地的警察在苦苦找寻了三天后仍然没有找到三人的踪迹,凭空‘消失’堪称当时的一大不解之谜,而在排除了自杀与他杀的嫌疑之后、之后的三周内,报纸的版面上都会刊登有关这三名女子的寻人启事。直到第四周,‘神秘失踪的女性A奇迹般的出现在花园里’这一行大字郝然的出现在了头版头条,女性B与女性C相继在杜王町的车站与自己的家中被发现,三人均不记得失踪后的遭遇、更说不出去过那里、遇见了什么人,但都一口咬定‘自己没有遇到什么危险的事’,也因此渐渐被好事的媒体所淡忘。
“和那家伙说的一样……果然这一切都是真的……”
直到这一刻,露伴才彻彻底底的放下心中所有的怀疑,然而这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并没有让自己感到释怀,心绪的越发凝重让自己默默的停下了手中的铅笔,就这么怔怔看着写满了潦草自己的手账本,盘踞在心口的沉闷迫使露伴仰头深吸了一口气。
“真实的遭遇,真实的体验……如果是真的,那总有一天那家伙也会……”
就好像自己失足跌入了渺无人影的旷野、独自面临着足以将昼夜一并吞噬的不安;合上了册子的露伴将沉重的档案袋放回了远处,却在收拾背包的时候被窗户外的晚霞所吸引。灿烂、辉煌的色彩像极了溢满在空气中的毒素,仿佛预示着什么即将开始,也让仰视着这一切的露伴感到心头的孤独感正在加快着膨胀。
当自己走出图书馆时,天色已经开始渐渐便黑了;街边的路灯一一被点亮,而坐上了公车的露伴因某种挥之不去的忧虑而抱着胸前的背包,无论双手多么用力的交握在一起、十指却怎么都热不起来,脑海里总是不自觉的响起空虚的回声。我到底都在干些什么傻事……直白且露骨的扪心自问令十六岁的露伴默默低垂下了脑袋。看着自己那纤细的手腕,以及修长的双手,自己能做的、想做的,无非就只是不想被‘东方仗助’牵着鼻子走罢了。可为什么一想到男人在不久的将来势必会从自己的世界中消失时,心头那难以释怀的苦闷会让自己如此坐立不安?
(‘喜欢我’这件事就这么让你感到害怕?)
“谁会‘喜欢’那种人啊……!”
就在颠簸的公车缓缓在站牌前停下,随着记忆浮上脑海的幻觉迫使坐在座椅上的露伴立刻站起了身、使劲晃了晃脑袋,在众人那满是狐疑的目光之下灰溜溜的走下了车。
露伴是不可能会喜欢上‘东方仗助’的。他的种种确实让自己在意,可这与‘喜欢’是不同的;自己是男人、虽然没有过恋爱的经验,但露伴不认为自己是所谓的‘同性恋’,对男人也不曾产生过生理上的冲动。对于美好事物的赏识不分类别,对于人的相貌的审美更不分性别;除了那张硬朗俊俏的脸蛋之外,露伴实在无法从仗助的身上找到半点让自己‘喜欢’的理由,但也无法就这么坦然的接受男人从自己面前悄无声息的消失。
(要是那家伙就这么消失了,那我算什么?我这些日子从他身上受的折磨都是白白受罪吗?反倒只有他一个人全身而退?开什么玩笑!)
一边如是在心中骂骂咧咧的咕哝道,一边将脱下的鞋子随手放进了鞋柜;而就在自己穿过外廊、想要将肩上的背包放回房间的时候,正站在庭院里的仗助正站在池塘前、撒着饲料。男人背对着自己而没能发现自己的存在,眼看着身上那件不合身的浴衣一天比一天看起来要松垮,不免百感交集的露伴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呼喊了一声男人的名字,望着对方缓缓循声转过了高大的身体。
“露伴……?你回来了啊,这么晚,去哪儿了?”
“和你无关。倒是你,这么晚还在喂鱼,早上是没干活么?”
听着自己这般反问道,笑着耸了耸肩的男人将装有饲料的木盒子放在了脚边,步步朝着自己走来。我正好也有点私事要干,一不小心把喂鱼的事给忘了,还好你外婆提醒了我一句;说着,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的‘房客’猛地停下了脚步,满是惊喜的表情令露伴不由自主的挑了挑眉、后退了半步,就好像在提防着什么似的抓紧了肩上的背带,虎视眈眈的看着笑容满面的仗助。
“对了!你知道吗,露伴。晚上可以在池塘的周围看到萤火虫,是我前两天偶然发现的,虽然只有一两只。”
“有吗?我怎么从没看见过。”
“那是因为你整天在房间里画稿子不怎么出来啊。要不今晚出来看看吧,难得天气转晴了,偶尔也该出来转转呼吸下新鲜空气,对身体也有好处。”
直到仗助这般提起,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的露伴才发现高挂在天空的那轮明月,以及满天星斗,就好像快要坠落下来似的,莫名的令心绪感到一阵澎湃。……也好,可以趁机取个材,我得去找找相机;音落,便匆匆转过了身的露伴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看一眼目送着自己离开的仗助,光是与男人相处在同一个空间、相隔那么近的距离,那枉顾理智而擅自加快的心跳就已经让自己无暇应付,就在回到房间的那一刻、立刻关上了拉门的露伴长吁了一口气,任由从肩上滑落的背包重重摔落在地上,直至心头的躁动逐渐平静,重新振作起精神的露伴来到了柜之前,找出了被小心翼翼安放在抽屉中的交卷与相机。
(好久没用了,都积灰了。)
这是父母在去年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摄影对露伴而言是仅次于绘画的爱好,自己也需要收集一些参考和素材来提升自己作品的写实度,可自从回到杜王町后、露伴就再也没有拿出过这台相机,甚至连拍照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是碍于创作灵感的枯竭?还是至今未能从那通电话的打击中振作起来?不知为何,露伴忽然想起那张被自己收纳在抽屉最深处的那张照片;照片中的男人是否也会像此时此刻的自己一样深陷在挫败的泥潭之中?与会不会因接二连三的挫折而垂头丧气?想到这,使劲甩了甩脑袋的露伴将滚烫的脸颊埋入了臂弯之中,责备起了自己的窝囊、吞咽下了苦涩的不甘。难道不正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坚强、才总是被‘东方仗助’牵着鼻子走吗?若是想要走出眼下的困局,除了鼓起勇气、直面他与‘他’的存在,露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扫除笼罩在心头的那些阴霾。
“喔,你来了。给你占了个好位子,坐吧。”
“…………”
穿上了凉鞋,穿过了庭院的露伴来到了池塘前,而仗助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两张板凳,摆放在了距离池塘最近的位置,兴致勃勃的笑容使得他那张精悍端正的脸庞显得有些稚气。
露伴不知道为何男人会如此兴奋,可孩子气的举动远比那些殷勤的嘘寒问暖要来得亲切;闻言,默默眨了眨眼的露伴下意识撇了撇嘴,随即在男人的催促下坐下了身,手里握着装上了交卷的相机、眼睛盯着波澜不惊的池塘,一声性急的‘萤火虫在哪里’让身旁的仗助不禁哑然失笑。
“再等等。你嚷嚷的那么大声也不怕它们吓跑了,别那么心急嘛。”
“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陪你在这里耗着。我只是想拍两张照片而已,拍完我就回房间画漫画去了,一会儿把晚饭送到我房间去。”
“是是是,都听你的。”
静谧的气氛使得拂过面颊的风有些清凉,谈话随着自己那有些咄咄逼人的态度戛然而止,生硬的沉默使得自己感到有些无法适从,从而难掩心虚的低下了脑袋,目不转睛的看着泛着波光的水池,以及宛如坠落在池塘中一般的月影与繁星。
(一天又就这么过去了,感觉好累……)
强忍着疲惫感,蜷缩起了身子的露伴将下巴抵在了双膝之间,一声轻微的叹息很快便引起了仗助的注意,男人那一声满是关怀的‘怎么了’却并没有被露伴放在心上,自己只是敷衍的努了努嘴、愣愣的望着前方,心不在焉的启唇回答道。
“没什么。在外头跑了一天,也没什么收获,觉得有些累了。”
“是为了调查有关‘地震’的事?”
虽然早就料到对方会猜中自己的动向,但露伴并没有想到仗助会问的这么直白。见自己低头沉默不语,坐在身旁的男人不禁低声苦笑,握紧了搁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你一旦较起真来谁也拦不住你。不过你应该不全然是为了我才会这么做的吧,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好奇心?”
“你知道就好,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见自己横眉瞪了对方一眼,眨了眨双眸的仗助难掩无奈的耸了耸双肩,也不再自讨没趣的对露伴追问个没完。露伴不知道男人频频试探自己的目的,他又想从自己得到什么呢?明明总有一天会消失、又总有一天会将自己忘的一干二净,与‘东方仗助’之间的维系纠缠的越是紧密、这份‘羁绊’本身就越是没有意义,仗助不可能不明白这点,更不可能不明白再这样下去、最终受伤的人又会是谁。
就在自己胡思乱想之际,如星尘般明亮的微光如轻盈的柳絮一般,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下飞舞着。朦胧的荧光三三两两、时高时低,数量并不算多;零星的光点为再平凡不过的夜晚增添了几分惊喜,迫使露伴近乎本能的举起了手中的相机、打开了镜头的前盖,快门的声响伴随着别有意味的轻笑回荡在清馥的空气之中,在夜色的映衬下、竟让露伴产生了仿佛身处浮世的错觉。
“露伴,夏日祭,果然还是一起去吧?”
不明白为什么男人对夏日祭如此执着,更对那样人多吵杂的地方提不起兴趣,又一次毫不犹豫拒绝了对方的提议的露伴一脸不耐烦的皱着眉头,随即蹲低了身子、按着快门,冷淡的口气使得夜风都好像变得阴凉了几分。
“说了不去就是不去。别说什么想要制造‘共同的回忆’,这种无用功的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当然是为了不想忘记你啊,还会有其他意义吗?”
“…………”
你真正不想忘记的人,到底是谁?
仗助总是能够轻易的激怒自己,他的每一次殷勤、如今在露伴听来都像是对自己的践踏与贬低,而他那试图在注定要消逝的‘幻想’中拥有一切的‘贪婪’更是让露伴感到怒不可遏,然而就在自己受够了怒火的折磨、试图将那满口谎言的男人从自己身边推开时,一道绿色的荧光透过仗助那健壮的身体映入了露伴的眼中,微弱的光芒穿过躯干,仅仅在这一瞬间、幽弱的光亮就好像要将对方那魁梧的躯干一并冲散、幻化为半透明的物质,却在下一个眨眼之间恢复了平日的模样,然而那过于诡秘的刹那却如烙印一般深深的刻在脑海里,使得露伴宛如凝固了一般僵硬在原地、就连掉落在地上的相机也都顾不上,身体久久无法动弹。
“露伴……?你怎么了?”
刚才那是自己的错觉吗?
直到缓缓向自己靠近的仗助一脸担忧的将他那双炙热的双手贴上自己那冰冷的脸颊,这才猛然回过神的露伴下意识的握上了男人的双腕,唯有在肌理接触的那一刻、熟悉又陌生的热度令胀裂在心口的惊恐逐渐平息了下来,却也让露伴惊魂未定的深吸着空气、慢慢低下了昏沉的脑袋。难道他还没有发现吗……?如果‘东方仗助’的消失是迟早的事,那无论是对此早已抱有觉悟的仗助、又或是被告知了真相的露伴,都不应该感到太过惊讶,更不必为这样的结果而感到难过。然而整个胸膛就好像快要撕裂了一样,疼得让露伴透不过气;而似乎察觉到自己脸色骤变的仗助立刻扶上了自己那摇摇欲坠的身体,一声声‘到底怎么了’使得露伴不自觉的抬起了头,微启的双唇欲言又止,却不知为何、怎么都发不出声来。
“到底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露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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