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丛林荫处，驻马小河边；

不得见君面，窥影也心甘。[1]

在展开的扇面上执笔写下了口中念念咏唱的和歌，迎面感受着春风拂过面颊所留下的温暖；自打积雪融化之后、过境的微风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般宜人沁心过了，不免让正在瞌睡中的晴明走出了朦胧的梦境，披上了枕边的狩衣，踱步来到了明亮的露台处。

像这样一时兴起的雅兴在妖怪纵乱的年代，是很难得的。手指抚摸沉木制成的地板，指腹被凝结在表面的露珠所沾湿、留下了几道深色的痕迹，若是放到鼻前细细嗅闻，阴凉的露水依然残留着些许青草的芬芳。好在天色已亮、按捺不住这份久违的兴致的晴明挥了挥沉重的衣袖，随即立刻盘腿坐下了身、将食指与中指抵在了最前，细细嚅嗫着什么。就在音落之际，男人的背后便走来两位年轻貌美的女子：一位穿着着嫩黄色的小袿，另一位则穿着着艳红的唐衣，看起来年纪相仿、约莫十来岁，正是一个女子最为可怜动人的时候。并排迈着碎步的两位女性一边掩嘴嬉笑着，一边来到了正盘腿坐在露台上的晴明身旁，一声‘有何吩咐’迫使眺望着天际的晴明循声转过了头，上下打量了两位女子一番，清秀端正的脸庞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像是得意，又像是仔细，娓娓启唇说道。

“将我昨日带回来的酒拿来吧。难得的好日子，‘那个男人’一定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想必很快就会现身了吧。作为这座宅子的主人，怎么也得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一番。”

“是，晴明大人。”

晴明口中所说的‘那个男人’，正是醍醐天皇之孙、克明亲王之子，赐姓‘源’、名‘博雅’，简单来说是流淌着武士血脉的皇族公子，却为人憨厚、不拘小节，比起那些举刀弄枪的事，博雅更喜欢迎着月色弹奏各式各样的弦乐，吹奏不同类别的管弦，在宫中颇受那些公家小姐们的欢迎。

只可惜这样一位忠厚老实的男人拥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品行端正，为人正直，才常人眼里、博雅的这些品质无疑是好的，可在人心叵测的皇宫里，这种非黑即白的‘诚实’就成了一种蹩脚的拖累，而博雅也多次坦言自己除了心怀对天皇的忠臣之心以外、实在不适合参与朝中的零碎琐事，最让男人感到头痛的莫过于度量‘分寸’的事了。

“晴明——！晴明——！你在里头吗？”

时间正值正午。距离晴明从浅眠中醒来约莫过去了三个时辰，最先告知晴明男人正坐在颠簸的马车里、一脸焦虑的走过横桥的是自己埋伏在敲下的式神，类似的情景几乎每天都会上演，所以当对方一边呼喊着自己的名字、一边迈着仓促的脚步走进院子的时候，晴明非但没有慌乱、反而气定神闲的品尝着甘甜的美酒，就这么笃定的望着身形高大的男人大步向自己走来，直到对方气喘吁吁的站稳了脚跟，才面带微笑的坐直了歪斜的身子、调侃起了眼前这位满头大汗的‘挚友’起来。

“这次也是这么仓促啊，博雅大人。发生什么了？在车里的时候就愁眉苦脸的，莫非是宫里出了什么状况了吗？”

“你又让桥下的式神偷窥我了吗？！这样恶趣味的习惯、究竟何时才能戒掉啊！……”

‘源博雅’是个有趣、却又无趣的男人。见他一边像是自言自语的抱怨着，一边弯下了高大精壮的身子坐下了身，棱角分明的五官与精悍俊朗的容貌的确很容易吸引女性的目光，再加上他那善良憨厚的个性、眉宇之间所流露的贵族英气，晴明实在很难想象为何眼前这位男子至今都没有收获心中的挚爱，就连精通阴阳之道的晴明至今也都弄不明白。

“大人您的这番话可真是伤人啊，竟然把人家辛辛苦苦布下的‘咒’说成是恶趣味，害我都快要流泪了。”

一边装腔作势的抬手掩上了半边脸面，一边拔高了声线佯装委屈的哭啼道；本想故作冤屈的戏弄对方一番，却没想到就这么深信了自己的博雅竟手足无措的连连否认，一声声‘我不是这个意思’惹得围坐在两人周围的侍女轻声窃笑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被作弄了的博雅顿时涨红了面颊，英气十足的双眸愤愤的注视着自己，狼狈的模样逗得晴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算了，不逗你了。你是有急事来找我吧？说吧，出什么事了，我洗耳恭听。”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随便聊聊，没什么特别的。”

不知是否是出于对自己的报复，见自己一改方才的奚弄之态、如是开门见山的询问道，稍许沉默了一会儿的雅博反倒变得举棋不定起来，眼神因踌躇而左右摇摆着，最终、还是用着几句棱模两可的话语搪塞了过去，这不禁让晴明感到一阵不快，却无疑再追问下去。原本已经足够不善言辞了，为什么还要用这样蹩脚的借口来敷衍别人呢；一边心想着，一边默默拿起了酒杯的晴明小酌了一口，原本甘甜醇厚的口感竟因心头对男人的那份猜忌而变得苦涩起来，察觉到这点、忍不住皱了皱眉的晴明立刻放下了小巧的杯子、不断用余光打量着盘坐在面前的男人，满是窘迫的表情让晴明按捺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

“难道……是什么难以切齿之事吗？”

“的确……是有些难以切齿，可并非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我只是想听听晴明你的意见，因为在我为此感到烦恼不已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

“…………”

当头戴乌帽的男人再次抬头注视着自己的双眸时，比起那番满是真诚的话语、让晴明感到心口一阵紧缩的是那双真挚的眼神。源博雅不是那种会说谎的人，可当他诚心诚意的向人吐露肺腑之言的时候，这份扑拙与诚恳远比那些花言巧语更为来的撼动人心，这也是只有‘源博雅’一个男人从懂得的‘咒术’，是谁亦都无法任性拒绝的‘咒’。

“承蒙大人信赖，吾倍感欣慰。但坦白和你说，我的强项是消除魑魅魍魉，可替人消愁解闷、就没什么自信了。”

音落，拿起了酒壶的晴明亲自为面前那愁着眉头的‘挚友’斟满了酒杯，而闻言的的博雅先是轻叹了一口气、随即微微摇了摇头，一句‘都认识这么久了，就别在我面前自谦了’让晴明不禁哑然失笑，一边看着博雅将杯中的美酒一饮下肚，不同于以往的拘谨优雅、姿态颇为豪迈。

“是真的。人心比鬼魅更难捉摸，是光用‘咒’也无法摸透掌控的东西。我只不过是区区一名阴阳师而已，或许给不了什么像样的助言、但作为朋友听你唠叨几句，倒也不是不可。”

“那就当是听我在这唠叨几句吧，反正也都是些无聊的琐事罢了，闷在心里实在憋得慌。”

醉意上头，便少了几分风度，无论是肢体的动作又或是说话的语调也都在不自觉中变得豪放起来，全然没了平日里那‘雅士’的模样，反倒多了几分武士该有的气魄。让男人魂牵梦萦的心事约莫发生在一月之前：到了这样的年纪，出于各种各样的思量、也的确是到了该娶妻成家的时候了。家底雄厚，又是皇亲国戚；对熟谙各类的乐器，是个风雅又可靠的男人，但不知为何、男人的桃花之运总是无法开花结果，曾经一度心生好感的女性最终也都无法与他修成正果，仿佛被诅咒了一般、好在本人对娶妻成家的事似乎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上月家父忽然让我招待一位名为薄的女性，是某公家的掌上明珠、似乎有撮合我们两人的意思，让我有点为难。”

本该是司空见惯的事，然而当博雅微蹙着剑眉、一脸愁容的将实情的原委慢慢道来时，忽然心中感到一阵激动的晴明逐渐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就这么一动不动注视着眼前的男人，舌根泛着不知名的苦涩，心头被一股如阴霾般的失落一点点笼罩。

“那是为性情奔放开朗的姑娘，同样是武家出身、却和我完全不同。我喜欢雅乐，她却热衷打猎，对琴棋书画的东西一窍不通，但为人处世却落落大方，是个非常奇妙的女子。和她在一起时我由衷的感到开心，可与此同时、内心深处的某个声音告诉我这并非是爱慕之情。其实就在昨天……她在信中坦言我在她的心目中是宛如兄长一般的存在，看到这、我忽然松了口气，但也止不住感到失落与沮丧。呐，晴明，我是哪里做错了吗？接下来又该怎么做才好？”

“这次你还真是难住我了，雅博大人。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人心乃是这世上最难以莫测之物，像我这样的阴阳师、是无法轻易左右的。”

这样的事发生在博雅的身上、以及博雅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老实说这根本没有什么让人感到眼前一亮的地方。没有任何的意外和惊喜、男人的这份敦厚和老实的确是他最大的魅力，可恰恰是这份魅力切断了眼看就要喜结的缘分，不知究竟是该笑还是该替他感到遗憾的晴明苦笑着摇了摇头，然而那股流淌在心底深处的安心感却让自己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自己究竟是为何而焦虑，又是为何而定心；酒到了嘴里却尝不出原有的甜美，直到闻言的源博雅难掩落寞的垂下眼帘，深吸了一口气的阴阳师拿起了搁放在脚边的桧扇，迎着阳光将沾有墨迹的伞面一节、一节打开。

“竹丛林荫处，驻马小河边；不得见君面，窥影也心甘。”

优美的唱调回荡在花草丛生的挺远之中，自己的和歌对于谙熟雅乐的博雅来说根本就是班门弄斧，然而男人还是一脸认真的听着，听着自己的歌、听着自己的诗，时而流露着陶醉沉溺的痴笑，令晴明不由自主的轻扬起了嘴角、随即合上了手中的桧扇，递给了面前的‘来客’。

“这是我今早起床一时兴起所写的。忽然觉得很适合现在的你，但又有些微妙的区别……不过也罢，细节不需要考究，就当做是我没能给你像样的助言的赔罪礼吧，务必请博雅大人收下。”

“用不着这么客气，本来就是让你听我唠叨而已。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总觉得如果是晴明你的话或许能够点拨我几句，哪怕是骂我也好、也能让我尽快清醒……”

您已经很清醒了，博雅大人，只是您还没能察觉罢了。

男女之间的情是所有‘咒’之中最不讲理的，没有原因、亦不存在什么因果，形式多样且千变万化，对于博雅而言、那位名为薄的女子恐怕也只是存在于懵懂之中、即使止步于此留下的也只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困惑罢了。待到心头的这些迷惘消失，‘咒’就会解开，一切的一切自然而然的会回到正轨，在此之前你只要继续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音落，向着男人举起酒杯的阴阳师将最后的一杯酒一饮而尽，无论是对方那未果的恋情也好、又或是他在烦恼之余现身此处的急切也罢，这所有的一切都让晴明感到无比的高兴，甚至有了些许醉酒之意、恍恍惚惚，沉沉浮浮，宛如在云端行走一般，令人痴醉不已。

“你的这幅模样才最讨人喜欢。”

“……？”

——2018-2-13——

[1]摘自：《古今和歌集》